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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冷血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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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夏妮從沉睡中醒來,下意識去摸身邊的手機,模糊的視線勉強辨認出時間——自己竟然連續睡了十幾個小時。

  長時間緊繃的神經恢復如常,但渾身的肌肉卻像被卡車碾過一般酸痛,每一處關節都在發出抗議。

  臨時辦公室的換氣扇發出嗡嗡轟鳴,每六小時一次的消毒水味依舊如故。

  辦公室外的病房區響著此起彼伏的哭喊和哀求,醫療器械的警報聲交織成令人窒息的聲浪。

  夏妮翻身起床,想揉揉自己的臉,卻發現自己居然就穿著防護服睡在一張簡易的行軍床上。

  她方才想起自己原本只打算忙里偷閑的坐會,沒想到竟然睡著了,也不知是誰好心給她弄了張床。

  “這場噩夢.還沒到頭嗎?“她啞著嗓子自言自語。

  本以為充足的睡眠能重振精神,沒想到久違的放松反而像打開了情緒的閘門,連日積累的疲憊與絕望瞬間決堤。

  記憶閃回一周前,當第一批患者涌入急診室,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場來勢洶洶的季節性病毒傳染。

  主任醫師還在晨會上開玩笑說:“等這波高峰過去就好,我請大家喝星巴克。”

  那時誰又能想到,短短幾天后,整個醫療系統就會像多米諾骨牌般崩塌?

  普通醫院已經沒有床位可以接受病患。

  現在,體育場館內擠滿了簡易病床,公共建筑內躺著咳血的病人,連地下防空洞都被開辟成臨時醫院。

  但米國的醫護的組織性終究差了些,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好多員工壓根不來上班,寧愿躲在家里,也不愿跟疫情硬剛。

  夏妮也后悔,自己為什么要為了三倍的工資參加‘緊急醫療’,然后在這地下醫院連續工作六七天。

  早知如此,她也應該躲在家里,先顧了自己再說。

  起床,上廁所,用涼水沖一沖臉,鏡子里是個面容憔悴女人,長時間佩戴護目鏡,留下一圈黑到發紫的壓痕。

  辦公室的房門開合,黑人護士長從外面走進來,看見夏妮醒來,她像獲救般喊道:

  “太好了,夏妮,你頂我一會班,讓我睡會。再不睡覺,我會猝死的。”

  護士長進門時已經腳步踉蹌,幾乎是撲到簡易行軍床上,倒下后都來不及調整睡姿,幾秒后就進入深深的睡眠。

  夏妮嘆了聲,換了身防護服,稍微整理自己的容貌,抓起胸口的對講機向病房所有人喊道:

  “我是夏妮.科斯塔,威廉姆斯護士長要休息,我接替她的職務,有情況向我報告。”

  話音未落,對講機就傳來求助聲,“夏妮,3號區又有個病人出現急性呼吸衰竭!”

  “上帝啊!”夏妮心頭發出一聲哀嘆,“我剛剛睡醒而已,甚至來不及吃點東西,恢復體力呢。”

  當夏妮急匆匆趕到3號區的病床前,發現有人搶了自己的活。

  有個穿防護服的高大身影抓著平板電腦,一本正經的對巡床護士說道:

  “這個病人有多達七種基礎病,肺功能喪失65,血氧飽和度持續低于80,已經沒有多少搶救意義,拔管,送到臨終關懷區吧。”

  夏妮聽得大驚,因為她看到床頭病歷卡上寫著患者身份——聯邦仲裁與調解局,威廉·豪斯副局長。

  這名頭看著不起眼,實際上美利堅第三級的公務員,相當于副部級,全米也就一百多人。

  她在電視新聞里見過這位銀發政客,上個月還代表聯邦政府處理過西海岸港口罷工。

  按說這個等級的高官不應該送到這地下防空洞改建的臨時醫院來,但現在疫情之下亂糟糟,把人送錯地方也確實有可能。

  但這種高官擁有天然特權,在任何地方都受到優待,可不能隨隨便便送去‘臨終關懷’。

  職責所在,夏妮不得不上前幾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這么大膽子,敢隨意處置副部級高官。

  等她走到近前,看清面罩后的臉,訝然道:“維克多?”

  手握平板的赫然是本該當護工苦力的周青峰,他換了一身防護服,胸口還掛了一塊新的身份牌。

  上頭寫著‘維克多.周’,后綴是‘博士’,底下是職務‘病情評估專員’。

  夏妮當場傻了,被‘博士’的牌子晃的眼花,還有點心虛,擔心自己貿然拉扯一位‘博士’,會不會不妥當?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位副部級的豪斯閣下確實年老體弱,被病毒折磨后痛苦不堪。

  有時候.與其毫無尊嚴的插管茍活,不如做‘臨終關懷’,體面的離開這個世界。

  周青峰轉過身,防護面罩后是一張紅潤的臉,微笑道:“夏妮,睡得還好嗎?餐廳區現在24小時供應熱食了,你應該先去吃點東西。”

  夏妮盯著他胸前嶄新的工牌,下意識抓住周青峰的手腕,“等等,維克多,這個'病情評估專員'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意外。”周青峰聳聳肩,“本來我就在搬運醫療垃圾,給重癥區換氧氣瓶,把尸體送去停尸房,幫護士們減輕點負擔。”

  “負責管理這地下醫院的哈特教授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周青峰模仿著老教授扶眼鏡的動作,

  “他盯著我的眼睛問:'年輕人,你其實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研究傳染病方面的博士吧?'”

  夏妮被這問話弄的一頭霧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我是個誠實的人,當然說不是。”周青峰繼續道,“可教授不死心。

  他又問我是不是哈佛醫學院畢業的,還問我認不認識諾貝爾獎得主康奈爾。

  我那里知道什么康奈爾?當然還是搖頭。然后教授依舊沒停的問,最后我實在被問煩了。”

  周青峰壓低聲音,湊近夏妮耳邊,“我就說'教授您覺得我該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夏妮已經是目瞪口呆。

  “結果教授猛地拍桌站起來,”周青峰突然提高音量模仿道,“'我就知道!你是加州伯克利的高材生!'”

  夏妮差點要大腦宕機,死死盯著男人的眼睛:“所以你到底是哪所大學畢業的?”

  “噓——“周青峰豎起食指抵在面罩前,“其實認真算起來,我高中都沒畢業。”

  夏妮倒吸一口冷氣,兩人隔著面罩,大眼瞪小眼。

  這會,哈特教授正朝他們走來,手里拿著一疊標著“重癥優先“的病歷。

  “維克多。”雖然兩眼布滿血絲,但哈特教授此刻的精神狀態似乎還不錯,“年輕人身體就是好,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都不知疲倦。”

  教授笑哈哈的過來,目光自然掃過旁邊病床上躺著的那位副部級的‘豪斯閣下’。

  如何處置這位尊貴的上位者顯然成了個難題。

  教授表情管理極佳,瞬間露出憂心神色,關切道:“這位病人的情況怎么樣?”

  “不太妙。”周青峰此刻也是‘演員’,語氣低沉的說道:“豪斯閣下正在承受巨大的病痛折磨,可我們已經束手無策。”

  他嘴里蹦出些‘血氧’啊,‘呼吸’啊,‘心肺’啊,一堆亂七八糟的詞匯。

  作為醫學專家的哈特教授聽得連連點頭,“維克多,你的意見是”

  周青峰很爽快的答道:“我認為與其讓他繼續像具活尸般躺著,不如進行‘臨終關懷’。

  讓豪斯閣下的人生有個平靜的終結。相信此刻的他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這話一說,病床上的病人忽然劇烈掙扎,插管的口鼻發出‘嗬嗬’的怪異聲音,像是被困在軀殼里的靈魂在吶喊。

  蒼白的眼皮瘋狂顫動,渾濁的眼球在皮下劇烈滾動,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昏睡的桎梏。

  在場幾人盯著患者,一個個不作聲,也沒有眼神交流。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在沉默中顯得格外刺耳。

  眼看患者掙扎的越來越劇烈,周青峰在訝然兩三秒后,眼明手快關了病床旁邊的‘人工肺’。

  ‘肺’一關,沒有自主呼吸的患者立馬缺氧,腦子就昏迷,也就不掙扎了。

  夏妮訝然看著周青峰,還想開口說點什么。

  旁邊的哈特教授大松一口氣,搶著說道:“維克多是加州伯克利研究傳染病的,我相信他的判斷。

  人總是要死的,現在疫情太嚴重了。我們應該尊重豪斯先生,愿上帝保佑他。”

  說完,教授仿佛為自己的觀點蓋棺定論,特意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喊了聲‘阿門’。

  夏妮急急追著哈特教授的步伐,跟著進了地下醫院的院長辦公室。其實就是個布簾隔開的小空間,擺著兩張桌,一把椅子,一張行軍床。

  哈特教授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轉椅上,青黑的眼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顯。他慢悠悠地摘下眼鏡,用白大褂衣角擦了擦鏡片。

  夏妮撐著辦公桌,質問道:“教授,你不能讓維克多這么亂來。他根本不是什么醫學博士,壓根沒有評估患者病情的能力。”

  教授眼皮子耷拉,一副想睡不能睡,只能硬撐的模樣。他都懶得高聲說話,只能嘆氣道:

  “夏妮,這里不止你一個人有正義感,也不止你一個人在用盡全力的拯救生命。

  孩子,這個世界正在崩塌。

  如果有足夠資源,當然可以救所有人,但我們沒有。

  維克多至少還在救人,而那群西裝革履的混蛋們早就躲進了地堡。他做的很好,無可指責。

  現在我們只能從病患中挑選一些出來救治。總得有個人來負責這項艱難的工作。”

  “我理解你的意思,可事后怎么辦?萬一有人追究維克多的責任”夏妮低聲道:“他會被送進監獄的。”

  哈特教授對此呵呵直笑,“維克多本身就是通緝犯,甚至不是米國人,他壓根不在乎。”

  “什么?”夏妮說話有點打結,“他是.通緝犯?”

  “你從來不看時政新聞的嗎?”教授輕笑道,“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其身份了。

  ‘圣光’集團總裁,身價十幾億的年輕富豪,在網絡上掀起巨大爭議,掌控一家可能改變未來世界的科技企業。

  他甚至不屑于隱瞞自己的姓名,多么傲慢的天才啊。”

  夏妮仔細回想,直到恍然大悟,“維克多,我想起來了,他曾經被FBI和IRS聯手抓捕,上過新聞。”

  教授伸手拍了拍桌子,聲音突然變得輕快,“放輕松,護士小姐。在這糟糕的日子里,我們需要一個不在乎規則的家伙。”

  夏妮穿過嘈雜的走廊回到病床區。她停下腳步,目光落在那個已經空蕩蕩的床位。

  豪斯閣下的名牌還掛在床頭,但床單已經換成了嶄新的白色。

  兩名護工正推著擔架床從她身邊經過。透過薄薄的被單,她能看到那位前副部長枯瘦的輪廓。

  老人的氣管插管已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塊方形紗布貼在頸部。他的眼睛半睜著,渾濁的瞳孔倒映著天花板上閃爍的應急燈。

  “讓一讓,護士。”護工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夏妮側身讓開,注意到他們推車的方向是標著“A區“的走廊盡頭——那里被稱為“天使長廊“,是所有臨終患者的最后歸宿。

  轉身時,她的視線撞上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隔壁床位,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正蜷縮在擔架床上,瘦小的身軀幾乎要被成人尺寸的被單淹沒。

  男孩懷里緊緊抱著一只褪色的泰迪熊,輸液針頭在他蒼白的手背上顯得格外刺眼。

  “他們在給我的新床消毒。”男孩主動解釋道,聲音因為發燒而有些沙啞,“護士說等會兒我就能用上那個會呼吸的機器了。”

  夏妮突然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融化了。她蹲下身,幫男孩掖了掖被角:“你叫什么名字?”

  “湯米。“男孩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我爸爸說,等病好了就帶我去看國民隊的比賽。”

  身后傳來醫療器械碰撞的清脆聲響。

  護士們正在豪斯閣下空出的病床上重整人工肺。

  銀色的管道在冷光下泛著寒芒,心電監護儀的屏幕亮起,等待生命跳動的綠色線條。

  這一刻,所有的道德困境都變得無比清晰。在死亡面前,年齡成了最公平的砝碼。

  走過中央護士站時,夏妮注意到登記板上的數據變化。

  原本密密麻麻的老年患者名單在快速消失,現在穿插著不少年輕的名字。

  兒科醫生們終于不再無所事事地站在角落,而是忙碌地穿梭于病床之間。

  最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聽到了笑聲——有些患病的孩子病怏怏的,卻會在護士的安慰下做出回應。

  那些老年高官不管接受多好的照顧,也只會發出瀕死的嘆息。

  夏妮深吸一口氣,突然明白了周青峰‘冷血’的背后藏著一份人性的溫柔。

  “夏妮護士,你現在代理護士長職位,是嗎?”兩名國土安全部的探員出現在地下醫院,唰的展示了一張通緝令。

  “見過這個人嗎?亞裔、黑發,身高一米八左右,體格強壯.”

  夏妮瞟了眼通緝令,不客氣的喝道:“滾開,這里是加護病房,誰讓你們闖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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