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晦暗。
伊勢神宮正殿的樣式被稱為“唯一神明造”,是東瀛最古老、最神圣的建筑樣式。建筑線條簡潔而銳利,殿頂巨大的千木和堅魚木從建筑主體上延伸出去,如同指向天空的利劍。
名為“板垣、內玉垣、外玉垣、瑞垣”的四重圍欄,擋住了所有試圖窺探正殿內部的視線。
籍天蕊于“板垣”之外站定。
這是她之前到達過的、最接近神殿的距離。
早在皇陵之戰結束之后,她就已經出海前往東瀛布局,一直到安期生死在李淼的那晚,她才因為離開東瀛太久暴露了身份,進而不得不離開了伊勢神宮。
她來過這里。
當時她替換掉了一名宮司,借用這身份試圖靠近伊勢神宮本殿,探查天照大神的底細…但就是在這里,在她剛剛越過最外層的“板垣”之時,明明已經熟睡的大宮司,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忽然清醒了過來,筆直地沖到了她的面前。
她可以確信,大宮司絕不可能是察覺到了她的動作,當日神殿的周圍也沒有任何人。
那么是誰發現了她,并用連她都無法察覺的手段,喚醒了大宮司呢?
可能性只有一個。
天照大神。
他從未沉眠。
祂就在神殿之內,注視著籍天蕊。
現在。
籍天蕊長出了一口氣。
她臉上習慣性的、仿佛面具一樣的假笑逐漸淡去,留下了一副如冰塊般冷硬的表情。
獻祭了不知多少條性命,攪得天下大亂、四海翻覆。左黎杉、藍樂川、明教、建文帝、皇帝、陰瑞華、陽家、鄭安期、安期生、劉錦、籍天睿、苗王…用無數英杰天驕貴胄魔頭的血鋪路,她終于走到了這里。
很多東西…好像都將結束于今日。
她忽的開口道。
“你在看著我,對么?”
毫無回應。
但她并不在意,只是繼續說道。
“你知道,全天下人,包括李大人,都覺得我是個瘋子…為什么如此偏執的追著你的蹤跡,為什么要為了對付一個素未謀面、虛無縹緲的人而拼上一切。”
“他們覺得你我無冤無仇。”
“但我想,你應該懂。”
她輕聲說道。
“你去過中原。”
“有些東西,我并不想告訴李淼…所以他不會理解我,但你應該可以,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對付你,為什么我會如此確信你的存在。”
“當年將寂照功法交給建文帝之后,你并未離開中原。至少在三十年前,你依舊在中原四處游蕩。”
“籍天睿,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籍天蕊忽的一笑。
“我的父親,我的仇人。”
“他囚禁了我的自由,我出生的意義就是成為他跨越天人五衰的道具,他設置了無數手段來阻止我出逃…而當時的我也確實沒有辦法反抗他。”
“好在,他死了。”
“他死后,我繼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對某些事情的所有探索成果。”
說到這里,籍天蕊卻是忽然轉換了話題。
“其實,有很多跟我交過手的人都包括李大人都覺得奇怪,蠱術本是小道,與武道本該水火不容,千年來也從未有人試圖將其糅合到一起過,這本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為什么我的祖父,陽厲軒陽教主,就能忽然想到這一點,跟苗王暗結珠胎,生下了我的父親?”
“若說我父親能做到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但我祖父…呵呵,陽家人的石頭腦袋,若說斗戰那還算是合用,若要論另辟蹊徑,尚不如一片狗尿苔。”
“他憑什么能將蠱術與武道結合起來,就憑一個借尸還魂的苗王?若苗王有這種本事,他活著的時候怎么會只守著苗疆過活?”
籍天蕊停頓了片刻。
“關于這一點,我父親也覺得很是奇怪…所以他做了一些調查,并得到了一些結論。”
“背靠明教,他查到了建文帝時期的秘辛,而后一路追查,發現了瀛洲與徐福,最后…確認了你的存在。”
“蠱術與武道的結合,是你推動陽厲軒找到的一步閑棋。你想借陽厲軒之手將這歪門邪道傳遍天下,將武道引向歪路,徹底斷絕像三豐達摩那樣的人出現的可能性。”
“因為一步閑棋,所以有了我的父親。他的出生,只是你的一步閑棋而已。”
“所以他瘋了。”
“他無法接受關于自己來歷的真相,無法接受自己窮極一生也脫不開某人隨手設下的藩籬,無法接受自己只是千年來無數庸人中的一個。”
“可笑吧,明明他就是如此對我的,但落到自己身上,他卻受不了了。”
“以他的天資,即使手段用盡,也就只能靠著蠱術勉強躲開天人五衰,推演不出性功,他這一生都只能是個不圓滿的三路合一。”
“他無法接受這一點,所以他必須謀奪皇帝手中的寂照,而后是瀛洲手中的玄覽、徐福手中的真常,最后成就六路合一…親手掀翻你的棋盤,斬殺你這個自以為是的棋手。”
“但很可惜…他高估了自己,連第一步都沒有走完,他就死了,死在了皇帝的手里。”
“死得悄無聲息。”
“這就是他的故事。”
籍天蕊的話語緩緩落下。
關于三十年前的那個男人,李淼出山之前的假想敵,明教教主籍天睿的故事,終于被完整地揭露了出來。
關于他的真相,也終于塵埃落定。
死人的故事,就此了結。
無論他有多么驚才絕艷,有多么機關算盡,終究已經變成了死人。
而眼下…該說說活人的故事了。
籍天蕊平靜地說道。
“我并沒有李大人所想的那般聰明,從我在苗王手中逃脫到現在不過十幾年,若非有籍天睿的遺產,我恐怕這輩子都難跟李大人比肩,更難以追到你的面前。”
“但他有他的天賦,我有我的出身,我并不妄自菲薄,也不會嫉妒他人的緣法。”
“所以…還是說說現在的事情吧。”
她的聲音不帶半點兒感情。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我跟籍天睿確實很像,我也不愿意有人擺弄我的人生。”
“籍天睿是你指點陽厲軒造出來的工具。”
“而我是籍天睿為了對付你而造出來的工具。”
“我要抹除這一點,我要殺掉所有與此相關的人,我要徹底擺脫這一切。如此…‘我’才能真正是‘我’。”
“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籍天蕊緩緩抬掌,周身真氣涌動,將地上細碎的塵土與碎石劇烈地震動起來。
“我就是我。”
“籍天蕊,只會是籍天蕊。”
“誰敢試圖操縱我,我就撕碎他的喉嚨;誰敢將我當成棋子——”
五路合一境界的龐然真氣驟然催發,數丈寬的真氣手印朝前橫掃,轟碎了前方的四道圍欄,如隕石般砸在了神殿的主梁之上。
“我就用棋盤,砸碎他的腦袋!”
轟!!!
從神代屹立至今,經過達摩尊者、三豐真人、鑒真大師三位天魔攻入而未陷落的伊勢神宮本殿,轟然坍塌。
塵煙漫卷。
籍天蕊并未停手,也不會等著敵人從塵煙里竄出來,真氣由掌心噴出,化作長龍猛然橫掃!
五路合一,距離武道圓滿只差一步,現在的籍天蕊與李淼之間的差距只有多的那一路玄覽,而李淼的傷勢又消弭了這差距。
真氣長龍由側面滾過廢墟,經過之處的碎木頃刻間就被碾成齏粉。只是一瞬,便掃到了神殿的正中。
就在此時——嘭!
一聲極其細微的悶響。
毫無過程,摧枯拉朽的真氣長龍就像是掃到了鐵釘的豆腐一般,陡然從中截斷!
籍天蕊面色不變,再度擊出一掌!
與此同時,密集到刺耳的嗡鳴振翅聲從不遠處疾速逼近,仿若黑云一般的蠱蟲遮天蔽日而來。
借由神道教教眾的身體培育、繁殖后增殖了數百倍的蠱蟲,猛地撲向了截斷真氣長龍的位置。
又是一聲悶響。
籍天蕊的真氣手印再度潰散。
無數蠱蟲趁著沿著手印潰散的縫隙擠了進去,張開足以咬斷精鐵的口器,朝著塵煙之中撲了過去。
叮叮叮叮叮!——
密集的金鐵交擊聲與火花一起迸濺開來,蟲尸、體液與塵煙混雜成一團模糊的黑云,卻是沒有逸散開來,只是在原地不斷周旋——最終形成了一個渾圓的半球形。
籍天蕊猛然停手。
“太極拳?”
“怎么會!”
在她發出驚嘆的同時,那個在神殿正中位置不斷旋轉的半球忽然停滯了一下,就好像時間在這一刻凍結了一般。
籍天蕊猛然后撤!
與此同時,半球形忽的恢復轉動。
而后——轟!!!
猛然炸裂開來!
只是聽這巨響就知道,其威力絕不亞于李淼與籍天蕊全力一擊,爆炸涵蓋范圍內的一切都該瞬間化作速度突破音障的鋒矢,將周遭的一切盡數摧毀。
籍天蕊甚至都做好了迎接這些“暗器”的準備。
但下一瞬,她瞳孔驟縮。
因為預想中的,涵蓋視線一切角落的密集音爆云并未出現…那些碎屑消失了,毫無征兆地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中。
嗤啦。
在她身側不遠處的青石地面上,陡然傳來一聲輕響。她立刻循聲望去,第一時間沒有發現端倪,凝神細看之后才發現了一個極其細微、卻深不見底的孔洞。
未等她將視線移回。
唰啦啦啦!——
仿佛驟雨落地一般的密集聲響,忽然出現在她耳畔,與此一同而來的還有劇痛。
籍天蕊瞬間明白了過來。
那些碎屑并未消失。
它們被巨大的力量抹除了形狀,分散成了無數肉眼不可見的塵埃,唯有其中極少的一部分被發射了出來。
輕易地洞穿了一切。
嘩啦啦啦——
雨聲只持續了一瞬。
籍天蕊陡然噴出一口鮮血,膝蓋一軟一個踉蹌,左腳略微挪動了一寸,卻是咔嚓一聲,將青石板踩得粉碎。
這并非是她的手筆,而是那場“雨”的結果。青石板看上去完好無損,其實早已被數以千計的細微破片貫穿成了一灘散渣,一踩即碎。
青石板尚且如此,籍天蕊自然更是不堪…好在,她也不是常人。
“咳咳——”
她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滿是蠱蟲尸體的膿血,與此同時袖口處嘩啦啦掉落出無數蠱蟲來。
這些蠱蟲已經都死了。
為今日準備的手段,頃刻間就廢了一大半…但好在,她也借此復原了傷勢,并不影響戰力。
到了此時,那位于神殿正中的半圓也終于散去了顏色,露出了真容。
籍天蕊抬眼望去。
待到看清了一切,陡然嘆息一聲。
“果然。”
“我沒有看錯。”
“收束我掌印的,是太極云手。”
“三豐真人。”
解救三豐真人,本該是她來到伊勢神宮最大的目的之一,既然見到三豐真人,她本該欣喜的。
但籍天蕊的語氣中卻沒有半點喜悅。
順著她的視線,視角來到神殿中央。
地上的煙塵已經散去,飄上半空的塵埃卻是在緩緩落下,落到神殿中央上方的半空中時,卻忽的疾速繞著一個半球形表面轉動了起來。
那個半球形并未消失。
而是一直在運行著。
至今,已有二百年。
透過影影綽綽的塵煙,便能看到其中一個枯瘦的、身穿道袍的高大身影。須發皆白,看不清面容,白發在頭頂松挽了個道髻,三尺白須垂在胸前,隨著動作微微搖動。
他的左右手盤于面前,呈陰陽魚狀互相咬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緩緩繞行,于是便有龐大到無以言表的菁純勁力從交合的掌心逸散開來,以一種所有江湖人都銘記于心的形式勾勒出一個完美的、不斷轉動的球形。
太極勁。
太極拳。
武當派立派之本,也是當今天下幾乎所有江湖人公認的,天下最為高明的拳法。
而正在揮灑勁力的身影是誰,已經顯而易見。
達摩尊者之后唯一的自開道路的宗師;前推千年,所有江湖人公認的武道絕巔;少林棄僧、武當派創派祖師;一人一劍橫壓江湖一甲子,殺得天下所有魔道之人不敢現身,身負血海殺業卻被當世道士們奉為祖師之一的武道真人。
也是孤身東渡,逼得河上丈人遠走中原的,歷代最強的一位天魔。
三豐真人。
張三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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