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書讀得多是真有好處,就好比此時這樞密院衙堂之內,大概絕大多數人腦海中想起的都是那一篇《秦婦吟》…
所謂樂府三絕,千年之后的人,多知道《孔雀東南飛》、更知道《木蘭詩》,卻鮮少有人知道《秦婦吟》。
說的也還是那天街踏盡公卿骨之事,詩文中慘烈之狀不可言說…
所以,所有目光陡然都投向了蘇武,目光中一時竟都起慌亂,許只想問蘇武一句話,能不能控制得住那些泥腿子軍漢?
蘇武迎著眾人目光去看了一番,轉頭只與榮國公錢忱說道:“數萬精銳,與女真廝殺,死傷慘重,正是哀傷而歸,卻在大同城下歸家不得,還背負一個謀逆之罪,多少還是有一個交代的,其他的倒是無妨,至少也要讓他們歸家之后,定無后顧之憂,不能來日又來清算之類…”
錢忱點頭一語:“應該應該,此事應該!”
隨后,錢忱也去看在場眾人,嘆息一語:“爾等,一說天子如何,二說燕王如何,此時此刻,便也都知了,天子如何也好,燕王如何也罷,終究是這汴京內外的數萬虎狼如何…”
說完這番話,錢忱又把眾人掃視來去,繼續又說:“爾等多也不是那愚不可及之輩,今日之事,爾等定然也多想許多,就說燕王入京來,一不曾黃袍加身,二不曾踏進宮闈,三不曾縱兵行亂,可見燕王在其中使了多大力氣?若是無有一個交代,怕是來日還要生亂…”
許多事許多話,別人不敢說,錢忱自是真敢說,他的身份也能說…
蘇武其實很意外,他今日是有一個目的,這個目的其實不難,只要他開口就能達到。
但他萬萬沒想到今日會是這般局面…
蘇武其實做了很多準備,比如今日這衙堂里,會有人起身怒斥于他,說他是什么逆賊國賊…
也想今日,也會有許多人與他爭辯許多,爭辯那些細節上的對對錯錯…
竟是都沒有遇到。
北宋至今,一百六十余年,養士也一百六十余年,這些士人,蘇武一時也不知用什么言語來形容…
也說歷史上北宋滅亡,士人跑的跑逃的逃,跪地求饒的跪地求饒,繩子綁縛在一起往北去給人當奴隸,老婆女兒皆…
也說北宋滅亡之時,怎么皇帝就會相信有神仙能用撒豆成兵之術打敗女真?且滿朝文武竟是真讓這件事發生了…
其中不知多少次與女真談判乞求,還能發生那種把兩個皇帝弄出去給人家當人質的事…
再看滿座,蘇武一時好似也恍惚,恍惚間明白過來了,他蘇武已然引兵入汴京了,士人們還能坐下來慢慢跟他說,他頭前預想的那些情況,是完全沒有…
許歷史上,他們也是這么與女真人慢慢談的,然后讓自家的兩個皇帝出去給人做人質!
蘇武其實心中預料到了一些,所以他才會這么行事,但萬萬沒預料到,今日之景,會是這么和諧順利。
還有那浪子宰相李邦彥來說話:“國公,你說得也對,那怎么才能讓那些軍漢安然歸去?”
錢忱看了看蘇武,他是真想解決事情,便也真看得到事情的關鍵。
便聽他來開口:“咱們一起走一趟荊湖吧,把天子勸回來,下罪己詔以示天下…諸位以為如何?”
“不是頭前說了嗎?官家此時在聚兵,定也能聚得極多,豈會認同如此之法?”
“是啊,官家出城去,便是要聚兵來戰!”
“怕是勸不回來了!”
錢忱一語怒斥:“難道你們真想看到同室操戈之事?真讓這好好的天下,打成個赤地千里?”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說國公此法,怕是不成!”
“是啊…咱們這位官家…能聽順耳,聽不得逆言!若是真如此去稟,只怕當場就要觸怒,我等階下囚也!”
錢忱豈能不懂,他此時又看了看蘇武,一語去:“那就著燕王帶兵同往,一來,先把大軍從東京調開,也去荊湖,如此爾等家業老小,也多睡幾天安穩覺。”
只管這一語去,滿場許多皺著的眉頭,立馬舒緩不少。蘇武從未恐嚇過他們,但他們好似真的打自內心里怕…
怕的就是軍漢亂來!
錢忱繼續說:“二來…二來嘛,咱們這位官家,都是被你們,你們這些人給壞了的,以往從來都是捧著哄著,所以才行事越發乖張,聽不進逆言。此番呢,燕王大軍同去,軍漢們也好管束,到時候難道當真兩軍對壘?且看軍將如何去說,我等如何去說,也好讓官家知曉一回,天下之事,是天下人之事,而非他一人之事也!”
眾人聞言之后,皆是一言不發。
錢忱也知道這些人的德性,便去看蘇武:“燕王以為如何?”
蘇武其實心中在笑,此時再看錢忱,只感覺錢忱是長得眉清目秀,著實討人喜歡。
今日眼前之局,蘇武只有兩個目的。
第一,把京城里的世家大族達官顯貴都控制住,能以話語言語名正言順控制住最好,若是不行,就來點硬的,反正怎么都要控制住。
第二,進軍荊湖,與天子趙佶決戰,要在所有人的見證之下,不說要多么名正言順,至少,要讓這一局成為眾人當場無奈接受的既定事實。
如此,蘇武會少很多很多麻煩!
至于新舊勢力,新舊利益,就眼前這些人,都是溫水里的青蛙,只待來煮。
燕王以為如何,他自起身來,左右踱步幾番,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蘇武來去。
只待蘇武思索良久,一語:“要去,諸位同去,每個衙署,主官都要去,還待國公也去,還有東京諸多高門,皆要有正主一起去,如此同去,某才安心!”
這話,本是留著逼迫在場之人的,未想,此時說來,竟好似是他蘇武無奈之法。
錢忱一語:“好,如此一言為定!”
錢忱并無實權官職,此時此刻,卻好似是他代表了在場百官。
便也是眾人多是不言…
其實,許多事,看似復雜,其實也簡單,哪里有那么選擇抉擇?
眼前之局,要么就是兵禍之亂,要么就是天子罪己。
亦如歷史上,女真圍城,要么女真攻城,要么把兩個天子推出去做人質。
便也是今日在場眾人,他們的抉擇是什么?自就是把天子送到女真人面前去做人質。
難道天子自己愿意去做人質?
豈能不是在場這些人哄的逼的?
今日不過是異曲同工罷了,士人之軟弱,到得此時此刻,已然是歷史之最!
不免也是蘇武的溫水已經在煮了…
軟弱就是僥幸,這些人個個心懷僥幸,只看眼前燕王,似真無篡奪之意,天子回來了,罪己詔一下,家國自也就安穩了,昔日的好日子,咱繼續過!
也好比歷史上,兩次女真圍城,一個人質一個人質往外要,從皇子要到天子要到太上皇,為何都給?
不免也還是僥幸,只要滿足了女真人,給錢給糧給女人,給皇子給天子給太上皇,滿足了之后,女真人盆滿缽滿,心滿意足,也就回家了,汴京城的日子,照舊就是…
蘇武今日,本只是想試一試,試一試水溫…
蘇武一語去:“那諸位就散了吧,各自回去準備,明日大軍開拔,往荊湖去迎天子!”
錢忱也道:“既然議定了,那就散了吧,明日各自準備車駕,隨軍同去荊湖,我也歸家準備…”
眾人還是沒有什么多言之語,只管等著外面先出,里面再出…
蘇武自也還有事,汴京城里還有一群女真使節,這使節早已被軍漢圍住了,明日要走,今日也要想一想如何處置。
只待眾人散去,吳用再來,兩人商議了幾番。
殺呢,倒也不好,畢竟真是兩軍交戰之使節,畢竟真是天朝上國,給女真人的使節殺了,這算怎么回事?
旁邊還有什么大理,羌塘吐蕃諸部,還有高麗,倭國,琉球,交趾…也不好看…
史書記載也難看…
不殺,此時此刻女真定還不知宋內亂之事,消息沒有這么快,一旦放回去,只怕消息就快了,備不住女真人真要梭哈一把…
糾結到這里,其實就只有一個辦法了,關起來再說。
倒是蘇武忽然來了興致,一語去:“將那女真正使喚來與我瞧瞧…”
吳用自就去辦。
卻聽樞密院門外,有人呼喊吵雜,蘇武也問:“怎么回事?”
便有人來答:“回稟大王,是一幫子太學生,非要見大王大駕!”
蘇武頓時皺眉,還能有誰?豈能不是陳東?
是躲著不見呢?還是見一見呢?
猶豫一二,蘇武大手一揮:“若是有個叫陳東的,就讓他進來,其余人等,在外等候!”
陳東,年輕之剛正剛烈之輩也!其實挺麻煩的…
自有軍漢到門外去喊:“有沒有一個叫做陳東的?大王說了,陳東可以見一見,其他人等候著。”
果然陳東就在,舉手一語:“我是陳東,我是陳東!”
“隨我來!”軍漢大手一招。
陳東腳步也去,還轉頭來:“諸位兄臺稍待就是,我自與燕王據理力爭!”
門口一眾太學生,至少十七八個,都與陳東拱手:“拜托陳兄了!”
陳東腳步鏗鏘,隨著往里而去,入得衙堂,當面自也真見到了蘇武,兩人其實認識。
陳東上前一禮:“拜見燕王殿下!”
“坐那里,有什么話,只管說!”蘇武抬抬手。
陳東不坐,只管站直,開口了:“圣人有言…”
蘇武直接打斷:“不必從頭說起,就說你為何而來!”
陳東倒是愣了愣,自也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且問燕王,此番率軍入京,意欲何為?是不忠不義乎?”
吳用在旁,自就要發作了,腳步往前就去。
蘇武抬手一攔:“無妨,問得極好,這般,如今教你陳東為我謀,你來謀,就說眼前之局,我該如何?說得好,說得在理,我就照你說的做!”
蘇武心中很了解這種熱血青年,這些青年夸夸其談的本事是有的,乃至舍生取義的本事也有。
但這一類人,很多人,他們能提出問題,提出一百個問題一萬個問題,但他們卻提不出解決的辦法,或者說提出來的解決之法大多幼稚非常。
對付這種人,就得與他們下一盤棋。
但蘇武萬萬不是看不起陳東,因為蘇武知道,每個年輕人,都會慢慢成長成熟,但凡有舍生取義之勇,就足以讓人敬佩有加,若是成熟成長之后,依舊勇氣不減,那就是家國棟梁之才。
陳東自還在問:“燕王所言當真?”
蘇武點頭:“今日在樞密院與你論道,那自軍中無戲言,我也知頭前你還為我說過公正之言,自也對諸般之事清楚非常,你來謀劃…”
陳東立馬點頭:“好,第一步,自是當退兵去,諸部各自歸鄉,只待朝廷與天子定奪,如此,才是忠義典范!”
蘇武點頭:“好說,明日我就退兵,然后部將軍漢皆來問我,為何要退?是不是他們都成了逆賊?是不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我如何答?”
陳東聞言一愣,只道一語:“燕王乃六軍主帥,軍中令行禁止,自是燕王之令,豈能不從?”
“是啊,數萬精銳,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精銳,莫不我讓他們跪地等死,他們皆聽我的?他們是人,是與你一樣的人!”
蘇武說得認真。
陳東腦袋里自也想得許多,立馬又道:“當行教化,讓我等太學生到軍中去與他們說項,好生說項…”
“昔日怎的不去?京畿周邊,二三十萬軍,你昔日怎的不去?怎么就覺得此時此刻去了,他們就聽你的…”蘇武問道。
陳東此時,心中莫名也有慚愧,卻道:“燕王如何覺得他們不會聽我的?”
蘇武笑著一語:“那好,你現在就去,給你一個文書,隨便哪一部,你都可以去,且看你與軍將軍漢們如何說項,說項得通,你再來見我,如何?”
陳東猛然頭一點:“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蘇武點著頭,還與吳用去說:“給他一個令牌加文書,城內城外,諸般軍營,明日之前,他都去得!”
吳用撇著嘴,自去干活。
陳東自是拿了東西,興匆匆就去,他心中也還篤定,有理走遍天下。
也是蘇武不與他計較,卻是吳用在計較,便在蘇武身邊問:“這等年輕士子,大王何必多費口舌…”
蘇武答道:“于公,他讀書經年,身有正氣,望他往后真能成家國棟梁,而不是凄慘而死。于私,他昔日幫襯過我,近來也為我出過公正之言,人情之上,不可冷待。”
吳用便也不糾結,卻道:“他莫不是真要到軍中去與軍漢說什么圣人之道忠孝禮義?”
“陳東,本也是沒落寒門之家,當能懂一些人間疾苦,便也當知曉,天下,不全是讀書人的天下…”
蘇武一語去,在動筆,自也是軍令,明日開拔往荊湖,第一站,就是襄陽。
天子所能倚仗,其實就是西北與漢中,漢水很重要,襄陽若克,西北與漢中就被隔絕了,這倒是其次。
控制漢水要道,漢水而下,糧草也好,行軍也罷,自就是沿江去走,荊湖門戶也就洞開了。
天子在下游,往哪去都沒用,除非往深山老林里去。
這也就是歷史上蒙古滅南宋的戰略,當然也是先前朝代用了無數次的戰略。
且東京去襄陽,很近,八百里而已,路也好走,一片通途。
也還有許多秘信要發,先發的不是京東與燕云,而是兩浙江南之王荀,身為兩浙兵馬都總管的王稟之子王荀,此時定然也接到了天子聚兵的詔書。
蘇武書信所言,就是讓他不要急著趕到,慢慢走就是,也把東京城里的事與王荀說一說。
再想西北,蘇武也就不去信了,種家老相公那一日把家族子弟從蘇武軍中抽調之后,蘇武便也心知肚明,老相公要名節,給他就是。
但若是老相公要死節呢?蘇武必是不給的…
再去信燕云,已然連續好幾封了,還是要去,動員兵丁人手,防備女真。也往京東去信,動員糧草物資,還有就是要與燕云時時通暢消息,若是女真犯邊,隨時要支援燕云。
這些事這些話,要把許多人鎖住,比如宗澤,比如張叔夜,也是要把今日樞密院之議告訴他們,先把他們的心思安住,然后給無數的事去做。
燕云之事,女真趁亂犯邊,這就是天大的事,宗澤等人,自會憂心。
王稟也要速速回大同去,把大同城池守好。
樞密院里還有許多事,比如安置后面還要陸續從大同那邊回來的禁軍,甚至這些人路上的口糧,樞密院也要操心…
蘇武不操心,那就真沒人操心了,這大宋只怕真要亂成一鍋粥,總不能讓那些京畿的禁軍半路成了盜匪…
這國家,哪哪都不順暢,真是一塌糊涂。
蘇武也明白自己許真是個接盤俠,真接盤了,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個國家哪哪都弄順暢了…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讓蘇武便是想一想,都有些望而卻步…
夜半三更,蘇武還在忙,倒是那陳東回來了,通傳一番,陳東步入蘇武的班房。
陳東在拜見,蘇武抬頭去看,油燈不暗,看得那陳東臉上,竟有紫紅腫脹。
蘇武倒是不笑,只是嘆息一語:“坐吧…”
陳東這回真坐了,他心中許有無數的疑問,想要找個人指教指點,太學里的老師指點不了,只有一人可以指點,就是當面的燕王。
陳東發問:“殿下,何以這些…唉…當真是不通道理,雞同鴨講,難以成言!”
“是他們不通你的道理?還是你不通他們的道理?”蘇武問著。
“殿下,自是他們不懂我的道理,他們的道理就是沒有道理…”陳東并不氣餒,只是生氣。
“我也說一句圣人,圣人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并不怕被人恐嚇,自更不怕死,他們只怕不能好好活。圣人也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讀來,國是什么?天下是什么?自就是他們,但爾輩高高在上,你要去教化他們,這倒也沒錯,但教化之功,是長久之計,昔日你不去,今日你去了,如何教化得好?就好比你讀了十幾年書,他們沒得讀,你竟是要求他們懂你的道理,而不是你去懂他們的道理,豈不可笑?”
蘇武一直不抬頭,想到哪里說哪里,也沒怎么組織語言,就好比朋友閑聊。
陳東聞言,自是皺眉不止,又聽蘇武說:“你不是那高門大族之公子,你是沒落之寒門,當是見過人間疾苦,這天下,平了嗎?若是這天下不平,誰人之過也?是窮苦輩之過也?還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之過也?你心中想怪他們,他們豈能不怪你?是你們口口聲聲說要平天下,窮困潦倒之人卻越來越多,何人之過也?”
陳東沉默無言在旁,面色復雜非常…
蘇武還有一語:“明日,你也隨軍去荊湖,且再看看這天下未平,誰之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