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早,城外開始列隊,頭前約莫列了個七八千騎,后面列了好幾部的戰陣,左右撒開往東西兩邊城池而去,便是獨獨放過了南城。
然后一隊快騎往那北城下而去,頭前一人呼喊:“樞密院使軍令,著城頭軍將來收!”
城頭自也真有一個軍將,名叫苗傅,他已然開口:“某乃捧日軍下軍指揮使苗傅,接樞密院使令!”
游騎下馬,往那城下再走,一個吊籃而下,吊上去的就是樞密院使的軍令。
苗傅取到,火漆封印拆開,打開來看,看完就喊:“城下的兄弟,勞煩與樞密使相公回復,就說末將得令,馬上開城!”
“苗將軍,好說!”游騎飛快就回。
苗傅左右去看,一語去:“城門打開!”
且看左右軍漢,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來質疑,一個個是那大氣一松的模樣,連身形好似都陡然泄了一些力氣。
這東京的兵,其實有趣,說是兵,更是這花花世界里最底層的窮苦百姓,說是窮苦百姓,又一個月能拿一些俸祿。
守城,其實不是不能,有那么一部分人,其實也能戰。
何以此時一點都不能戰?只有一個原因,沒人給錢。
但凡,有朝廷的官員,此時拉著大量的現錢至此,開口說一語:“每放三矢,賞錢一貫!”
那今日蘇武若是想要入城,只怕也要血戰一番。
說這些陋習是來自五代,或者說什么這支軍隊最初的建設方式就不對…
這些話都沒錯。
但真正的原因,豈不也是最底層窮苦軍漢的一種無奈的反抗?
他們在這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里,見識著這個世界最奢靡的生活,名義上也是他們在保護這種生活方式,但偏偏他們自己卻只能在最低的溫飽線上掙扎。
這種生活上與心理上的差距對比,卻又反抗不得,只待那些高層的人物真的需要保護的時候,豈不也是他們唯一的反抗機會?
發那一矢要的是錢,要的更是大宋軍漢最后一絲的尊嚴!
蘇武打馬在來,城頭上的軍漢,都盯著在看,都在看蘇武,乃至蘇武已然到得城門洞下了,還有軍漢在遠處城墻把頭探出城外來看!
蘇武打馬過了門洞,說了一語:“汴京軍漢,但凡在冊有名,皆賞錢十貫!”
正在門口等候上來拜見的苗傅,聞言一驚,先左右回頭去說:“快,快把這個消息繞著城墻去傳,傳遍所有軍漢耳中!”
自有那騎士得令奔去傳信。
一邊奔一邊繞著城墻在喊:“燕王有令,樞密使相公有令,京畿在冊軍漢,每人賞錢十貫!”
蘇武自又是一番大手筆,一百多萬貫總是要花的。
還問蘇武哪里來的錢,這汴京城里,有的是金山銀山銅山,進了這座城,錢就不是事,錢,它就是塊金屬。
上次女真人代蘇武搶的錢,金山銀山還堆在東平府那水泊的山寨里,哪里花得完?根本花不完。
為什么花不完?
因為市面上的貨物生產得不夠快,所以花不完!
還有一點,就是不能真的造成全國性大面積的通貨膨脹。
只看得沿著看不到盡頭的城墻而去,處處在起呼喊,燕王威武,燕王威武!
蘇武在入城,大軍在入城,百姓竟不是在躲避兵禍,到處都是擠到路邊來看熱鬧的人群,男女老少,萬人空巷上街來看。
倒也沒什么呼喊,都是一股子好奇,瞧新鮮,看熱鬧,真好奇,好奇這汴京城未來會如何…
也說北城那些達官顯貴的家宅里,也是仆人小廝進出來去,都在打探消息,那些主人們坐在廳堂里,等候著來來去去捕風捉影的消息…
一會兒是樞密院下了令,開城…
一會兒是燕王買通了軍將,所以開了城…
又說什么燕王大賞三軍,全城軍漢歡呼雀躍…
也說燕王打馬在往皇城去…
過一會兒,又回來說燕王只是吩咐軍漢把皇城好生守住,不準任何人隨意進出,燕王自己,并未入皇城,而是去了樞密院衙門。
燕王自真是去了樞密院衙門,大軍入城之后,留了三萬步卒與三千騎士進入城內諸多軍營,其余人又出城去了。
隨后不久,京畿之兵開始解散,各歸各處,喜氣洋洋等著發賞。
燕王自不會說假,百十萬貫錢的賞,哪里會假?說發就發,不僅僅發,還讓吳用帶諸多軍中文書去發,必須保證每一個錢都發到個人手上。
自也是忙忙碌碌…
十萬人,其實就是十萬個家庭,東京城內外十萬個家庭,得到了一筆等于好幾個月工資的錢,自也有十萬個家庭,今日如同過年一般,許也會割上兩斤羊肉,沽上一壺正店里的好酒…
那正店自是今日忙碌非常,不知多少半大的孩童排著長隊在沽酒。
羊肉自是早已供不應求,那是豬肉,其實牛肉也有得賣,雖然法律明令禁止殺牛,但牛肉依舊是有得吃的…
因為每一頭牛,都是會死的,都會變成牛肉。
大宋更還有那種專業犯罪團伙,讓好好的牛,死得合理合法,官府查驗之后,自就能吃肉了。
今天,底層百姓在過年!
很少有人會關注這百多萬人口的城市里這些最底層的人,文人墨客的筆下,也從來不會有他們。
這座汴京城經濟模式,其實就是百多萬人,為那極少數的三四萬人提供服務,然后獲得那三四萬人嘴邊漏下來的一些殘羹冷炙。
這三四萬人的生活,來自天下所有人的供養,所以,他們的殘羹冷炙,又能養活一百多萬人口。
樞密院里,夜晚也在忙碌,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到處去通知那些相公們,明日大早,樞密院里議事。
三省六部,二府三司,臺諫館閣,院寺門宮,殿前司皇城司開封府…
所有官員,但凡上了品級的,都要來。
至于樞密院裝不裝得下,那不重要,所有人都要到。
至于不肯來的,沒事,今晚,既無宵禁,南邊城門也不關,愿走愿留,全憑自由…
燕王不殺人,不恐嚇人,只是朝廷諸多衙門開個會,燕王也不入皇城,好似也并不篡奪…
燕王要做什么?
第二日大早,來的人還真不少,朱雀大街上的車駕,早已水泄不通。
不知多少身穿官服之人,車駕只能停得遠遠的,步行往那皇城旁邊的樞密院去。
大街之上,一眼望去,青衣一片,點綴些許紅色,偶爾還有一兩個紫衣…
樞密院門口,有軍漢在喊:“都往里進,紫衣的相公與紅衣的相公,往衙堂里進,青衣的相公,便自己尋個地方站著坐著,都行,往里擠往里擠…”
相公們,或是緊皺眉頭,或是一臉無辜,或是雙眼疑惑,或是滿臉愁容,或是滿懷憧憬…
只管往里去,擠了又擠…
倒也不是都來擁護蘇武,政治嘛,在于協商,眼前之局,更要看看是個什么協商,看看燕王到底要怎樣…
燕王早已在衙堂坐定,有人開始進來了,蘇武自也就起身了,時不時抬手拱一下,也無多言,倒也許多面熟。
王仲山也來了,在往一旁去坐,滿目愁容。
卻聽門外忽然傳來呼喊:“榮國公來了,榮國公可真來了,榮國公快里邊請!”
榮國公何許人也?
大名錢忱,乃吳越錢氏,他祖上本是吳越國主,五代十國時期坐鎮吳越之地,祖輩有訓,說只要中原決出了共主,吳越之國,自就舉國歸附而去,如此全天下之大義!
他們真也做到了,如此歸宋,從此,吳越錢氏,世世代代在東京城里高門顯貴,死前是國公,死后,必封會稽郡王。
這一支吳越錢氏,那是千年的書香世家,一代一代,人才輩出,便是到得千年之后,也還有錢學森、錢偉長、錢三強、錢穆、錢鐘書、錢玄同、錢壯飛、錢其琛…
多如牛毛…
大宋百家姓里,趙錢孫李,趙在第一,錢在第二…
錢忱,自就是如今錢氏掌舵之人,榮國公,他真來了,年歲不大,四十出頭,他能活八十一歲…
蘇武聞得他來,還真起身兩步,往前去迎…
那國公錢忱,長得很是秀氣,自也是養尊處優,進門來,先與蘇武拱手,但并不躬身,然后左右去看了一眼,說得一語:“燕王,哪里坐?”
蘇武笑著比手:“自是頭前請坐,早早備好,等候多時,國公與某一道來坐!”
蘇武還真備了這個座椅,就在正中他自己座椅之旁。
錢忱微微一笑,也不客氣,當真往那蘇武身旁去坐。
蘇武自也落座,只待兩人都落座了,衙堂之內,便也安靜下來。
只待衙堂內安靜下來,衙堂之外的大院子里,慢慢擠著是人,也就慢慢安靜了下來。
蘇武開口說話:“請諸公前來,便是無奈,有些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說到這里,蘇武先頓了頓…
此時,沒有人會插話。
但錢忱問了一語:“事已至此,兵禍已起,天下不安,朝堂傾頹,天子遠遁,好似劍拔弩張,天下要亂,諸般之事,總要讓諸公有個真正的清楚明白…”
“那是應該!”蘇武點著頭,抬手一招。
后門處,王黼先出,張孝純也到,王稟再來。
只待這三人一到,眾人不認識王稟是正常,但都認識王黼,大多數人也都認識張孝純,張孝純顯然也當過京官,他還有貼職在身,龍圖閣直學士。
顯然,張孝純可不是無名之輩,昔日包拯,也不過是龍圖閣直學士,張孝純,那可是正兒八經的學士相公。
錢忱先看三人,再把目光盯在王黼身上,自也是氣不打一處來,開口就問:“王黼,你來先說!”
什么王黼,在錢忱這里,那都是臭要飯的,這大宋朝的宰相,多了去了,王黼又算哪根蔥?
王黼也配稱宰相?
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那種,才不是臭要飯的…
當然,這只是錢氏在大宋朝的身份地位使然,但錢氏,大多時候,并無權柄在身。
王黼當面,連連躬身,還回頭去,與在座之人都躬身致意…
只待一番動作使完,就看他面色一苦,開口就呼:“諸公,諸公啊,非我之意也,天子之意也,此天子密令所差,我如之奈何?又豈能不做?”
一語去,自就是滿場忽然,一片嗡嗡,交頭接耳,手指不斷在點…
不等錢忱說什么,一旁站著的張孝純,已然開口來罵:“奸佞,還說此言,定然是你,是你蒙蔽圣意,是你構陷忠良,以至于今日之局!諸位莫要聽他胡言,天子只是一時失察!”
蘇武自是一言不發,這事,且爭且辯,隨便說,暢所欲言,要的就是爭辯之景。
有得爭有得辯,容得人說,人們的輿論,便就有個去處,總好過天下人來罵。
爭著辯著,對對錯錯,且不說自在人心,也能慢慢淡化…
今日就為了爭辯而來,叫這么多人來,就是大家一起來!
“諸公,諸公啊,我王黼是個鉆營小人,昔日是官家一時歡喜,超晉八級而起,但我王黼也與在場諸公一樣,昔日也在東華門外唱了大名,是進士及第。且說如此之事,諸位皆在,是我王黼一個超晉八級之人能做到的嗎?”
王黼豈能不辯?今日不辯,那就是認罪了,豈不真成了千古之奸佞?
今日之危,可比軍漢的刀還嚇人,真成奸佞,大鍋背上,今日在場之人,一人一口吐沫,絕對淹死當場!
“無君無父之徒,還在此巧舌如簧,便是此如簧之舌,才蒙蔽了天子一時不察,造成今日之局!”
張孝純拼盡全力了,就為一事,把今日之危局,安然化解。
“諸位,諸位啊,若是我王黼一人為奸構陷忠良,天子又豈需如此倉惶出逃?非是我無君無父,實在是無法無奈,君命不可違,但天子也是人,天子有錯,致使如此局面,我又豈能還不言明?”
王黼說著,腳步還來去走動,往許多人面前走去,也讓所有人看到他把滿腔的肺腑都甩到了面色之上…
還要更說:“諸位,諸位啊!我今日認罪伏法,難嗎?不難,死我王黼一人,換個危局自解,何難也?只怕諸位不知其中緣由,我一死去,燕王也退,天子已然聚兵,自更起大軍去打,那才是真正天下大亂之局,尸山血海,流血漂櫓,親者痛乎,仇者快乎?中原大亂,那女真趁勢而起,匈奴突厥亦不可比,契丹之遼,也不如也…屆時,內憂外患,神州震蕩,是達官顯貴也好,是販夫走卒也罷,皆是朝不保夕,我萬萬不可讓天下局勢,走向那般境地!”
這一番話說完,到處走動的王黼滿臉是淚!
且也看一眼那榮國公,榮國公也是一臉愁容,便是這榮國公,今日愿來,也是為了解此危局。
張孝純竟是聽得一時語塞,還真是那王黼說得在理?
辯論之才,張孝純顯然遠遠比不過王黼,王黼還占有一大優勢,那就是他所言之語,還真不假。
張孝純氣得是七竅生煙,只能抬手去指,指得渾身顫抖,罵人:“無恥之賊,駭人聽聞,天下幾千年,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賊!”
榮國公錢忱,此時轉頭看了看蘇武,蘇武皺眉低頭,還是不語。
錢忱輕聲一語在蘇武耳邊:“燕王,如今軍中如何?”
怎么忽然問到這里了?
其實蘇武懂得,便答:“群情激憤…”
錢忱深深吸氣,豈能不知,此非蘇武一人之事也,是背后十數萬軍漢之事也。
若是辯論,軍中還穩,若是天子非要定罪,怕是軍中要變。
從龍之功,誰能不喜?
錢忱一語來:“入京之前,入京之后,不曾有那軍將圍著要黃袍加身之事,想來燕王已然使盡力氣了。”
蘇武其實很感動…
錢忱,真對得起吳越錢氏之名。
錢忱能想之事,在場許多人,腦袋里自也有…
蘇武抬眼環視去看,眾人也不少目光往蘇武看來,對視不知多少。
王黼看了一眼蘇武,似乎又組織了一番言語,又要開口。
蘇武忽然抬手一揮:“好了,你退下去!”
王黼許還有一點意猶未盡,一語來:“大王,我自還有話語要辯,便是要死,也當死得其所,也當讓諸位往后更知如何行事,眼前之局,定是要解…”
“下去吧…”蘇武眉宇一獰。
王黼連忙躬身,連忙往剛才進來的后門走去。
張孝純還不依不饒:“這廝信口開河,不思為天子盡忠,卻還往天子身上潑去臟水,實乃世間最無恥之賊,還說什么進士及第,有辱圣賢,有辱先人!”
眾人自是看著張孝純在罵…
還是錢忱一語問來:“既是燕王召集諸公到此,眼前,如何是好?燕王可有定計?”
總要有個辦法不是?
蘇武一沒有黃袍加身,二沒有入那皇城,三沒有縱兵行亂…那接著怎么辦呢?
蘇武皺眉不語,久久不語…
蘇武不語,便是這衙堂內外,慢慢嗡嗡大作,隨后談論之聲漸高…
“合該速速派人往荊湖去,把天子請回來,如此,我等在天子面前共議,才能有個結果…”
“天子在荊湖,聚天下之兵,哪怕回來,自也是大軍而回…到時候,怕是真要打起來。”
“那就讓燕王往荊湖去見天子,如此共議,其中嫌隙,說開就罷…”
“哼哼…”
“你這冷笑是何意啊?”
“說開就罷?你也讀得滿腹詩書,如今之事,說得開嗎?王黼之語,假不了!”
“胡言,天子仁義,王黼只顧私利,所以胡說八道…”
“罷了罷了,我不與你爭,我也想著這天下不能真的打爛了去,打得你我朝不保夕…”
“我自也是這么想的…還能真打個…打個…”
“打個什么?此時此刻,還期期艾艾作甚?”
“說就說,我怕燕王到時候也壓不住那些泥腿子軍漢了,那些人,見過什么?啊?見了錢,哪個不是兩眼放光?不能真打個‘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成錦繡灰’吧?”
這一語,當真讓滿堂陡然寂靜。
蘇武也抬頭去看,這是誰人說出的這么有見識的話語?
哦,原來是“浪子宰相”李邦彥李相公。
這大宋朝,這點蟲豸之輩,真是養得又多又好…
卻是忽然,所有人都同時看向了蘇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