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 月光
我感受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里面像是被注入混凝土一樣難以動彈，視野迅速變得昏暗，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摔倒在地上的檀香也宛如僵直的尸體一樣，只有通過他滿臉的冷汗、眨動的雙眼、蠕動的嘴唇等等細節變化，才可以判斷出來他還是活著的。
“這是…毒？”我的發聲器官顯然也受到了劇烈的負面影響。
制圖師從懷里拿出來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還殘余著些許半透明的液體。
“我在之前的飯菜里面下了毒。”
他像是在談論無關緊要的事情一樣，以波瀾不驚的口吻說話，“千萬不要仗著自己的力量強大就掉以輕心——我有這么對你說過吧？
“明明都已經提醒過你，某些心存奸險的生存者不會與你公平決斗，而是會偷偷地摸到你的背后，出其不意地奪走你的性命，你卻還是不知道警惕。火焰能力固然威力巨大，可只要你本人還是肉體凡胎，哪怕你一擊就可以摧毀一座城市，也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你進入敗北的結局。
“原本我是打算把你帶到外邊處理的，畢竟萬一出了意外，那兩個孩子就可能會受到傷害，但是既然你如此粗心，或許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步步為營。
“現在的你臉色看上去像是死人一樣，已經就連正常的思考能力都被剝奪，也看不清楚自己的周圍，更加判斷不出我在哪個方向了吧。”
那倒是不至于。
飯菜里面被下了毒，這件事情我確實是沒想到。站在普遍的角度出發，自己的警惕心不應該降低到這種地步，以至于在如此險惡環境下對陌生人端出來的飯菜都毫無懷疑。只不過我畢竟情況特殊。
在成為大無常以后，我愈發習慣于把自己當成一團會行走的火焰，而不再是一個具有血肉之軀的人類。以前我還會特地區分自己的正常形態和火元素形態，日常生活的時候使用前者，戰斗的時候使用后者，而最近我逐漸不再對這兩者做出區分了。兩者之間的界限正在我心中逐漸模糊化。
誰會沒事去懷疑別人會不會對一團火焰下毒呢？
此刻的我所感受到的中毒癥狀，都不過是自己的身體所擬態出來的生理反應。以前的我陪著麻早吃雪糕的時候還會拉肚子，那也是身體自動擬態出來的結果。這具身體在這種情況下呈現出來這種反應才合理——僅僅如此。
理所當然，我不會被這種擬態出來的生理反應真正影響到自己的意識，將其選擇性屏蔽也是可以做到的。
制圖師的毒計從一開始就不成立。
而比起反擊，我現在更加想要知道他為什么要做出來這種事情。
他邀請我和檀香成為伙伴時的說辭完全合理，是有助于生存的團結行為；而現在對我們，尤其是對我這個“火焰賜福修士”出手，則完全是風險和收益不成正比的行為。
難道是還有什么我不了解的末日時代常識嗎？
還是說…他瘋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問。
“還有說話的力氣啊…”制圖師看著我。
“為什么要做出來這種事情…不是說要讓我們成為伙伴嗎？”檀香也斷斷續續地說，“你保護了那兩個孩子，連發瘋的伙伴都沒有放棄…卻要對我們下毒？為什么…”
“我并不是與你們有深仇大恨才會這么做的，因此在殺死你們之前，也不介意讓你們死得明白。如果聽完以后你們可以瞑目，那自然是最好。”制圖師淡淡地說，“首先澄清一個誤會，樓上那個瘋子不是我的伙伴，其實他也沒有發瘋。
“那個賜福修士是我趁著他重傷之際從外邊捕捉到的。原本我是想要讓那兩個孩子通過吃掉他，和我一起完成業魔化。誰知道他有著相當特殊的不死身系賜福之力，我怎么殺都殺不死他，切割下來的肉也會化為幻影消失。
“無法有效殺人并將其吞吃的話，就無法被視為‘模仿業魔’，也無法加速業魔化。話雖如此，我也不好將其放走，就只好往他的腦組織里面打入幾根釘子，讓他無法恢復正常思考能力，然后將其鎖死在二樓。”
“什么…”檀香發出了難以置信的聲音。
在對方交代的信息之中，他抓住了最核心的部分，“你…想要變成業魔？怎么可能…”
在他看來，制圖師的主張，聽上去或許就像是喪尸電影里面的反派突然揭露自己的目的其實是“想要成為喪尸”一樣。
“業魔不需要進食，也沒有復雜的思考，是從一切煩惱之中脫離出去的、純粹的存在。”制圖師眼神渾濁地俯瞰檀香，“想要達到那樣的境界…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或許在你這個不知末日為何物的天真之人看來，這是不可理喻的選擇吧。但是，你并沒有像是我們一樣，承受過那么多無法承受的絕望。
“無以計數的恐怖和饑餓，不講道理的災厄和死亡，在狂氣之下反反復復地經歷精神的死亡，就連明天起床的自己是否還是自己都無法保證，宛如活尸般渾渾噩噩地游蕩…像你這樣一無所知的人，又如何能夠理解我們的痛苦和煩惱呢？
“與其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地獄之中煎熬掙扎，倒不如就此成為地獄的一部分。”
檀香可能想要破口大罵，卻連那力氣都失去了，只能低聲詛咒道：“那么想要變成怪物…那就自己去變啊！不要把其他人牽連…”
說到后面，他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閉上了嘴巴。
結合之前得到的信息，我也大概明白了制圖師的具體計劃。
誠然，如果只是想要成為業魔，其實并不需要“模仿業魔”這一儀式。隨便找個地方落單，就可以在狂氣的影響下逐漸地遺忘自我，淪為真正的怪物。
但制圖師顯然是想要更多，他還打算“拯救”自己身邊的兩個孩子。
他想要讓兩個孩子跟著自己一起成為業魔，成為逃避一切饑餓、恐怖、煩惱的存在。
放任那兩個孩子在外界落單這一做法，可能會讓他們在業魔化之前先死于怪異之手，因此制圖師有必要從外界捕捉到像檀香這樣的生存者，讓那兩個孩子在自己的監督之下安全地達成業魔化。
或許親手殺死那兩個孩子也是從地獄里助其解放的方法，然而身為存活至今的生存者，其求生欲望是我們難以想象的。也有可能是他們為了求生，已經積累了大量的沉沒成本，求死便成為了愈發難以做出的決策。于是制圖師便選擇了成為業魔的道路。
此外，我還注意到，檀香的情緒里面盡管充滿了恐懼和震驚，卻還沒有陷入絕望。
他貌似是在這種絕境之下有著什么對策。
一個被毒素拽翻在地的普通人，面對制圖師這種賜福修士，他到底能夠拿出來何種對策？我不由得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而對于制圖師的話語，那兩個孩子只是沉默站立，仿佛全然接受了庇護自己之人的主張。
“就是這么回事了，檀香，雖然很抱歉，但是請你死去吧。”制圖師說。
檀香突然發出了咆哮：“開什么…玩笑！”
說著，他居然從地上猛地彈跳起來，仿佛毒素無法影響到他的運動。
這真是令人意外。雖然本來就看出來他還沒有絕望，但是沒想到他還可以行動。而在起身之后，他做出了第二個令人意外的動作。
他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逃跑，而是抄起身邊的椅子，朝著制圖師扔了過去。
無疑，這是個愚蠢的決策。盡管他直接逃跑肯定是逃不掉的，可想要對制圖師造成傷害是更加沒希望的事情。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綁架那兩個孩子作為人質。
實際上，我從檀香的情緒里面也依稀讀出了綁架那兩個孩子的意圖。可不知為何，他在現實中做出的決策硬生生地違背了他的意志。
而面對扔過來的椅子，制圖師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憑椅子砸到自己身上來。下一瞬間，不可思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椅子在接觸制圖師之后就像是動畫倒放一樣，以同樣的速度和路線命中了檀香的身體。
檀香被砸翻在地，旋即忍痛再次做出動作。他顯然是顧不上分析違背自己常識的現象，在連忙起身之后嘗試朝著窗戶的方向逃跑。緊接著，他不知為何掉轉了方向，再次朝著制圖師發起攻擊。
他滿臉錯愕的色彩，用拳頭擊中制圖師的胸口。制圖師宛如墻壁般紋絲不動，還伸出來自己的手指，緩緩地點向了檀香的腦門。
同時，我還觀測到，制圖師的靈魂出現了詭譎的變化。
如果說正常人的靈魂是白色的，制圖師作為末日生存者積年累月浸泡在狂氣之下的靈魂是灰色的，那么現在他的靈魂就像是被潑了墨水一樣，迅速地轉化為了黑色。
他是鐵了心要殺死我們，要吃掉我們的肉，并且正在付諸實踐。這種具有自覺性的非人道行徑很可能也是一種儀式性行為，會對自己的靈魂造成負面方向的影響。
賜福修士與業魔之間是一體兩面的關系。或許，如果當事人非但不對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加以遏制，還要踩下油門，業魔化進程就會猶如此刻這般，像是跳崖一樣極大幅度推進。
制圖師滿臉的細小疤痕居然統統裂開，流淌出來大量血液，血洗了他的面部。而所有的細小傷口則紛紛蠕動，從中浮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眼珠，朝著不同的方向窺探。
他正在迅速地墮落為非人的形態。
這注定是一條單行道，他可以選擇加速淪為業魔，卻不可能從業魔退轉回人類。
見狀，檀香露出了無比恐慌的表情，然后被制圖師的手指點中了腦門。
“——啊！！！”
檀香發出了無比痛苦的聲音，好像渾身觸電一樣倒在了地上。
我終于觀察出來制圖師之前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檀香之所以會連續兩次做出愚蠢的決策，并不是因為他突然犯傻，而是因為制圖師“指引方向”的力量在起效。
制圖師改變了檀香決策的方向，使其從“襲擊孩子”和“逃跑”，統統變成了“襲擊自己”。
而剛才的椅子之所以會宛如倒放般飛回去，也是因為制圖師反轉了椅子運動的方向。
“指引方向”這一異能遠比他之前所介紹的還要全能。
至于現在，他所做的事情則是…
“我稍微操作了下你身體里血液和電化學信號的方向。”制圖師說，“這種程度還不會致命，不過你也是時候放棄希望了。
他對著男孩和女孩做出了示意的動作，“孩子們，殺了他，吃掉他的肉吧。”
兩個孩子仿佛受到操控一樣向檀香移動，我也明白了為什么他們在狂氣重度感染癥狀下還可以老實聽話，肯定也是受到了方向指引之力的影響。而既然這種力量可以深入影響到人類的心理及生理變化，那么大概也可以影響毒素發作的進度，先前他一個響指就讓我和檀香的中毒癥狀爆發，八成就是這個道理。
或許是由于徹底做出了殺人這一決定，兩個孩子的狂氣感染癥狀看起來也進入了下一階段。他們的眼神和靈魂的色彩都變得無比渾濁，似乎是進入了瀕臨業魔化的狀態。
在兩個孩子向檀香走過去的同時，制圖師的業魔化進度好像也推進到了新的階段。
他恍恍惚惚地向著天花板展開雙臂，從喉嚨中發出了很難認為是人類的渾濁嗓音。明明是室內，周圍卻莫名其妙地刮起了劇烈的狂風。桌椅被急劇加快的氣流拖拽不斷亂飛，窗戶也承受不住風壓破碎。
原本他的靈魂最多只有住級別，隨著業魔化進度加深，他的靈魂在不斷墮落渾濁的同時，也強化到了成級別的地步。
接著，就連安全屋一樓的天花板和二樓的建筑結構都被神秘的力量所撕裂，化為無數碎片，被卷入了咆哮轟鳴的旋風之中。
上方的空間變得非常開闊，末日的夜空毫無遮擋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制圖師兩眼無神地仰視著只有無邊黑暗的夜空，兩個孩子也抬頭仰望，像是在注視著我所無法看見的事物。
“啊…今晚的月光好耀眼…”制圖師喃喃地說，“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緩緩地閉上了人類的雙眼，然后低下頭，長滿面部的無數小眼珠全部注視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