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漸深,廢土般的城市沉入了一片偉烈的橘紅當中,奎恩看著懷中的少女,顫抖的雙手緩緩握拳。
他深吸一口氣。
奎恩,冷靜.冷靜 這不是她。
她說的是泰繆蘭語,我的認知被深淵干擾了.這個世界是假的,是我幻想出來的。
“茜莉雅清醒一點。”
“——茜莉雅?”
連俏皮的語氣都如此相像。
少女不滿的從他懷中抬起頭:“茜莉雅是誰?”
“你是誰?”
奎恩平靜的問,他面無表情,既不喜悅,也不驚訝。
“——哈?”
茜莉雅從奎恩懷中脫了出來,俏臉不滿的皺了起來。
“.我要生氣了哦。”
奎恩已經知道了答案,他沒有多說任何話,徑直越過了茜莉雅,往門外走去。
“喂,干嘛這么冷淡?”
茜莉雅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怒火,而在東威爾音樂酒館長大的少女絕不可能有這種驕蠻的反應。
“喂——奎恩!!”
奎恩笑了,真是幻覺啊。
雖然名字被系統收走了,但我在地球上可不叫奎恩。
他走到了停在門口的勞斯萊斯前,這輛價值千萬的工業奢侈品正在燃著熊熊大火,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燒的只剩一具車架子。
駕駛位上沒有人,司機不知道去哪了。
滾燙的熱浪迎面撲來,奎恩渾然不懼,繼續靠近,直到燙的有些受不了了,奎恩才舉起手慢慢的探了一下——
又迅速縮了回來。
看著手指上被火苗燎到而燒脫的一層皮,大腦無比明晰的感覺到了刺痛,這火焰不像假的。
奎恩皺眉,也不完全是幻覺么.
他左右看了一下,邁步往高中的方向走去。
“喂!奎恩!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干嘛冷暴力——”
茜莉雅在身后氣沖沖的追了上來,想抓他的衣服,奎恩就干脆把那件淘寶80包郵的燕尾服脫了,她抓著衣服,狠狠跺了跺腳。
“我數到三!再不回頭就分手!”
“1!!1混蛋奎恩!!!”
奎恩眼前,是空無一人的大街與馬路。
天橋坍塌了,將前路堵住,他輕盈的翻了過去。超凡者的體能還在,鋼筋混凝土的廢墟不足以成為障礙。
兩旁的房子與高樓倒塌的倒塌,殘缺的殘缺,繁華的城市變成了末日般的景色,殘陽從國貿大廈的裂口漏了進來,暖暖的灑在背上,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世界干凈而寂寥。
鋼梁斜斜的倒在十字路口,紅路燈半浸在積水的坑里,明明電線都斷了,卻還在閃著光,紅黃綠切換著,照亮了從瀝青裂縫里破土而出的野草。
奎恩不急不緩的走著,一邊打量著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一邊默默算著時間。
三十分鐘。
奎恩曾在私下問過雨宮寧寧,認知被干擾后會怎么樣,她回答不知道。
小魔女在來到格林德沃時,已經是一名魔法師了,精神力遠超一般人,足以抵抗深淵一二層的干擾,而更深層她也沒去過。
但據她的了解,這種干擾就像是做夢一樣,充斥著幻境、回憶、光怪陸離的事物、前后不搭的遭遇 正如他眼前的世界一樣。
如果沉淪在了被干擾的認知里,再受到精神上的創傷,便是深淵污染了。
精神創傷 奎恩回頭,看向遠方踉踉蹌蹌翻過天橋廢墟障礙的茜莉雅。
“嘖。”
他搖搖頭,接著往學校走去。
這個茜莉雅雖然穿著她的衣服,但說的是泰繆蘭語,容貌也沒有變化。
奎恩不能確定這到底是幻想,還是真的茜莉雅。
最好的處理方式是晾在那別管,無視就好。
反正只有半小時,挨過去就好。
看到鎧甲與灰霧時,奎恩還在猜測,心想深淵里會不會出現魔王城。
結果給我干回地球來了。
路旁偶爾能見到車輛,沒有燃燒的,都成了銹跡斑斑的廢鐵,車窗與引擎蓋的縫隙積滿了塵土,長出了爬山虎,開出了花。
奎恩心想還挺浪漫的。
像是廢土,但又生機勃勃,城市如同被人類遺棄,又被自然占領,在便利店的櫥窗里能看到飲料與雜草,商場的電子大屏幕雪花一片,被許久無人修剪的景觀樹遮住了半邊 落日格外的大,占據了半邊天,將一切都染成茜紅色,天際無月,也看不到星星,只剩荒涼又泱泱的日光。
“奎恩,奎恩——”
茜莉雅追了上來。
她的膝蓋磕出血了,似乎在翻越廢墟時摔了一跤,氣喘吁吁的。
“你怎么了,是打工的時候被陳哥罵了嗎.”聲音不再怒火沖沖,反而變得小心翼翼的——
“剛剛是我不好,沒看出你不開心.”
奎恩依舊沒有回頭。
見他不答話,少女只好沉默的跟著他。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了一所富麗堂皇的學校前。
哪怕在荒敗的城市中,眼前的大門依舊顯得那么有氣勢,比大學還闊氣,像是從巴黎搬來的凱旋門,巴不得把“圣心高中”這幾個大字掛到天上去。
大門完好無損,就是兩側的浮雕上有些許裂縫,左邊刻著地球、火箭與在太空中漂浮的宇航員,裂縫從中貫穿而過,讓人覺得可憐的宇航員先生再也回不到地球了。
奎恩抬起腳,將攔在校門口的電動伸縮門踢倒。
身后的茜莉雅委實被嚇了一跳,這鐵欄桿雖然生銹了,但正常人哪能一腳踢倒一片?一腳踢上去的聲音像車子撞的。
“你力氣怎么這么大?”她試圖換一個話題。
奎恩依舊不理她,走在鋪滿落葉的校道上,輕輕哼起了歌。
“我要炸學校老師不知道一拉線,我就跑”
一顆漏了氣的籃球卡在籃球網上。
泳池的水已經布滿了青苔。
體育場倒塌了,像是被轟炸過一樣,里面有個焦黑的深坑,爬滿了草。
學校的標志性建筑老鐘樓倒塌了,壓在奎恩高中三年從未踏進過一步的網球場上,塔頂的大本鐘還在走著,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秒鐘,一邊又一邊的撞在網球場的橡膠地面上,被彈回去,又試圖前進,再被彈回去 循此往復,仿佛時間被困在了這個黃昏。
有一棟教學樓還算完好,奎恩走了進去,找到一面告示墻。
告示墻貼的紙已經掉色了,好在有玻璃擋著,沒有風化,依稀能認出紙上的字跡——
喜報,恭喜我校2012屆學生劉馨雨以634分的佳績奪得江海市高考理科狀元!考入清華大學數學系.
下面是一大票國外名校,多倫多、斯坦福、蘇黎世 劉馨雨是奎恩上一屆的學姐。
與他一樣,是圣心學院特招的尖子生,在拿了理科狀元后獲得了學校一百萬的獎學金。
而奎恩高考最后一天沒考,勉勉強強進了個一本。
他目光一動,幻覺中的時間線是高三么.
旋即,他看向一旁的高三一模表彰榜。
第一名的名字掉色了。
659分,年級排名第一。
奎恩知道這是自己,或許不是掉色的原因,只是他的記憶中沒有自己的名字。
可奇怪的是,第二名的名字也掉色了。
之后第三名直到年級前一百,名字與分數都好好的印在紙上,圣心高中的打印機可是高檔貨,連墨水都是進口的,質量不該那么差才對。
他在告示墻前矗立了一會,最終還是轉身離去。
既然是夢,他想去一個地方看看。
他與等在后面的茜莉雅擦肩而過。
茜莉雅緊緊拽著衣角,對他討好的笑著。
伴隨著生硬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強撐出來笑容終于崩潰,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委屈的慟哭出聲。
兩人從沒吵過架,每次都是她發火然后奎恩來哄,從沒有過像今天一樣哭得那么無助。
但奎恩還是不理她。
兩人就仿佛完全不認識的路人一樣。
好一會,少女還是邊抽泣邊跟了上來。
“為什么.為什么生氣啊對不起,我不該在你打工的時候去找你嗚,我錯了,你不要冷暴力我好不好,我只是想見你.”
“你到底要去哪.”
奎恩停下了腳步。
“想去約會嗎?”
少女猛的一愣,隨后使勁擦著臉上的淚痕,妝容被擦花的她又蹲了下來,半張臉埋在手肘里,露出哭紅的眼睛。
“.想。”
“那走吧。”
也不多安慰一句,奎恩哼著歌離開了校園,茜莉雅磨磨蹭蹭的追上了她,已經不哭了,臉上的妝也整理了一下。
在格林德沃的茜莉雅從沒化過妝,少女似乎連化妝品都沒有。
但此時的看她看起來卻很精致,哪怕哭哭啼啼了一會,也沒有太影響粉底和眼影,看得出來為了奎恩好好裝扮了一番。
但在這廢土一樣的世界中,又是從哪找的化妝品呢?
答案不言而喻,奎恩已經回想起了這是哪一天,那天來找自己的她化的妝就是這樣,不過那次他沒同意去約會,晚上有鋼琴表演,他不想臨時換班給經理添麻煩。
高三的奎恩,已經是能獨當一面的鋼琴師了,在北歐幻想的工資也來到了表演一晚五百塊。
那時的他有了更賺錢的家教工作,不再那么缺錢,但因為北歐幻想經理陳哥的緣故,他一直為會所演奏,哪怕上了大學也時不時回去幫忙,直到陳哥離開北歐幻想出國發展為止。
他在校門口停下了腳步,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左右,如果想把茜莉雅帶去那個地方,時間可不太夠了。
于是,他看向一旁倒了一片的共享單車,走過去開始挑揀起來。
大多數單車的輪胎都沒氣了,但好在這里是市中心,小黃車公司換車換的很勤快,地上不少都是油漆完整的新車,得益于此車架子生銹的并不嚴重。
最后,奎恩找了一輛車輪還剩一點氣沒漏光的,徒手使勁掰斷車鎖后,將它推了出來。
“上車。”
茜莉雅呆呆的問:“.我坐哪?”
這種共享單車沒有后座,奎恩平靜的說:“你坐上去,我推著你跑。”
“.哈?”
“我自己跑,你追不上的。”
“慢慢走不行嗎?”
“趕時間。”
少女小聲的“哦”了一聲,兩條腿并攏坐到了車墊上。
奎恩一手扶著把手,一手扶著車墊后方,側著身將單車推上了馬路,隨后在空曠的馬路上迎著夕陽奔跑起來。
她的臉有些泛紅,扶著車墊的手在奔跑的晃動時會不可避免的碰到她,雖然因為她的大膽兩人之間曖昧的舉動有很多,但還沒發展到那一步。
不是因為她不想,而是奎恩不碰她,哪怕在房間里補課鎖上門,氣氛到位了也只是用手解決一下,他一直想等到二人成年,等到高考結束上一所大學。
“奎恩,我老爸同意了你陪我一起去倫敦哦,學費不用擔心,他會幫你付的.”
奎恩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
風將她裹住,她沒想到奎恩能跑的這么快,十七歲的悲傷總是如天邊的流云一般,被風一吹又變成了明媚的喜悅。
兩人穿梭在江海最繁華的市中心,大樓的廢墟與野蠻生長的綠植在視野中閃過,單車吱吱呀呀的響著,少女發絲飛揚,話語一點一點的多了起來——
“今天二班的張子涵又來找我要微信,聽說他的前女友懷孕后被他甩了”
“昨天吃完飯的時候,老爸說我如果雅思考不到七分,想上那所學校就要額外給一筆好大的贊助費.然后我問他如果考上了,贊助費能不能當獎金給你這個補課老師,結果他說我胳膊往外拐,嘻嘻.”
“.我弟跟校隊打進決賽了哦,但聽說因為決賽市領導要來看,還會有記者報道,那兩個從體校請來的外援不能上場了。估計決賽會被二十中暴打,但還是去給他加油一下好啦,場內不贏場外贏嘛,我們學校的女生可比二十中好看多了,學生會的說統一訂應援服,去找cba的球隊簽名.”
“我們一起去吧,我弟和你關系那么好,到時候輸了你去安慰他”
她柔聲的說著,目光始終看著一旁的男人。奎恩只是不咸不淡的應付一下,說著“好”或“嗯”之類的話。
“你是戴了假發嗎?看起來好成熟,像個大鋼琴家”
“其實我覺得你應該考音樂系,鋼琴彈得那么好,大學再學四年一定能震撼歐洲,絕對.”
“哎,我老爸想你讀市場管理,學證券,以后做我們家的職業經理人”
“你不用擔心奶奶,我媽有門路,給她補辦一個保險,我們出國后能用保險來付病房的費用”
“奎恩,你會跟我一起讀大學的,對嗎?”
她本來想說“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的對嗎”,但話說出口還是變了一番味道。
奎恩微微喘著氣,額頭上也冒出了汗珠。
夕陽即將沉入大地,他沒有回答,在少女期待的沉默中,自行車停在了一片植被茂密的園林門口。
“到了。”
見他不回答,茜莉雅只好悶悶不樂的下車,但看他為了推自己而氣喘吁吁的模樣,生氣又被淡淡的喜悅所取代。
“這是哪里呀?”
奎恩往園林里走去,他雖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卻仿佛突然變得健談了,慢慢的說道:
“這里是我特意找的,離市中心雖然遠了些,但好在后半夜關燈之后,這里的光污染沒有那么重。在天氣好的時候,能望到夏季大三角和獵戶座”
他沿著鵝軟石小路向園林內走去。
周圍整齊排列著一座又一座墓碑,都被雜草覆蓋,哪怕在夕陽下看著也有些陰森,少女略顯緊張的跟在奎恩身上,聽他說著話。
“空氣還算不錯,我每個月都會來一次,掃掃地啊啥的一個年的管理費要三千多,有點貴,但還算不錯,我每次來都挺干凈,其實不怎么需要打掃,但我總是夢到你跟我說好臟,我就會過來一下.”
在絮絮叨叨的話語中,兩人停在了園林內唯一一座干干凈凈的墓碑前。
半小時快要結束了。
“.你到底在對誰說話?”
奎恩轉身,看著茫然的少女。
“你是誰?”他重復著之前的問題。
“.彌雨桐。”
少女低聲說。
于是奎恩讓開了身子。
讓她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
“上個月有事沒來,現在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