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轉瞬而過,約定好的申時已達。
正在閑談的仙宗門人正在整備行囊,忽然就見一陣嗡鳴聲開始滿山作響。
抬頭遠望,遠天下那如同大碗倒扣于山巔的陣法緩緩洞開了一側缺口,并掀起了無盡的風浪沿山脊呼嘯而來。
草木之間頓時有土浪狂涌,就如同灰色的云朵猛然膨脹又迅速落下,此起彼伏之間一直持續到山麓的位置。
“開山了,各宗弟子隨我等上山。”
“是!”
隨著那些隨行長老的一聲令下,眾多仙宗門人起身,邁步朝著丹山之上而去。
季憂依然身穿天書院仙袍走在前方,身后還跟著筆耕不輟的公輸仇,不斷取材。
這可惡的網文作者,入了丹宗要趕緊甩掉才是。
當過悍匪么,你就敢隨便寫我傳記。
他暗道一聲,沿山而行,便見丹宗的山門逐漸顯露在了自己的面前。
此時的山門之后已經聚集了無數身影,全都是從山上而來的丹宗子弟,以及一直在丹宗內養傷的那些姻親世家。
幾百人沿著九重階排班肅列,相互站立,眼神深邃而凝重。
而隨著季憂登臨丹宗山門,這些人的目光又忽然開始閃爍,接著抱拳拱手對其深鞠一躬,久久未曾抬頭。
于是他每進一步,便有身處于后面的也紛紛下拜,遠看而去如同海浪,層層迭迭。
季憂極不習慣這般對待,于是拱手還禮,腳步都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而隨著他先一步上山,其身后的那些仙宗門人卻不自覺挺起了胸膛。
其實他們在山下等候的時候心中頗為不快,覺得丹宗把架子端的太高了。
山門還沒開呢,就先告訴他們必須在玉衡殿附近活動,不允許私下亂走,像是防賊一樣。
他們身為仙宗門人,在天下世家面前都是高傲的,誰曾遭遇過這種對待,所以心中略有反感也屬正常。
不過當看到這滿山下拜的姿態之后,他們心中瞬間平衡,甚至開始有些受寵若驚。
在他們看來,丹宗雖然不修天道,沒有戰力,但好歹是七大仙宗之一,派了如此多的弟子出來相迎便已算是禮數周全,何須沿路躬身到地呢。
可很快,他們就發現是自己誤會了。
因為當季憂從山道走過,其路過的丹宗弟子就會立刻起身,重新望向他們時則是滿臉的陰翳。
陸續上山仙宗門人微微一怔,隨后凝住了眼眸。
他們忽然察覺到,那滿山的拜禮不是給自己的,而是單獨對季憂的。
何靈秀與石君昊、柴澤、余詩柳等人對視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不解。
呼呼啦啦之間,五大仙宗所派之人全都抵達了山上。
彼時,在那仿造的三足洪爐之前,丹陽子身穿丹袍現身,伸手帶著的數位坐下弟子迎上。
于是很快,眾人便被帶到了玉衡殿中。
偌大的殿內擺滿了圓桌,桌面上已備好了酒食。
“各位遠道而來,實在辛苦,今日還請好好歇息。”
“此間酒食任憑享用,殿后有備好的客房,吃飽喝足可去小憩,但請不要私下走動。”
“我丹宗掌教真人今日正在閉關,加之諸位舟車勞頓,不宜覲見,便先做次安排,明日之事明日再行通傳。”
五大仙仙宗門人車馬不停,中間只是小憩了一下,確實是有些舟車勞頓。
況且仙宗掌教也不是說見就見的,需要整齊裝束,養足精神,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安排,于是在丹陽子說罷后,眾人紛紛落座進食。
囑咐結束,丹陽子從大殿深處走向殿門,來到了季憂的面前,微微躬身。
“季公子,久違君顏,風華依舊。”
“陽長老客氣。”季憂同樣抱拳行禮。
丹陽子見其還禮后直起腰身:“丹宗封山已久,對外界之事知曉不多,看到帖子之后有事命我請季公子解惑,還請季公子隨我前來。”
季憂點了點頭,隨他挪步。
不過就在兩人向外走的時候,公輸仇邁步跟了上來。
丹陽子見狀看向季憂:“不知這位…?”
“五大仙宗派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都要被記錄在冊。”
公輸仇的眼里閃過一個?號,心說這是污蔑,我只是個寫的!
丹陽子聽后臉色瞬間一變:“這位道友還是在玉衡殿好好歇息吧,若不聽安排,便莫怪我丹宗無禮!”
“聽見沒有,好好吃你的飯,寫書沒有前途的!”
“我…”
季憂沒管他你啊我啊的,大袖一揮隨丹陽子走出了玉衡殿,沿路向西側天樞殿而去。
兩座殿距離不遠,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不過在途徑一座巨大的白玉石碑時,他們還是耽誤了些時間。
彼時的季憂站在溫熱的日光之下,仰頭看著那座石碑,輕輕抱拳拱手。
待到行禮結束,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距離石碑不遠的雕像之上:“這…還挺像的,只是太高調了些,不該受如此大禮。”
“是采薇親筆所畫,每日都親自來盯著弟子雕刻,我們丹宗雖弱,但卻是個會一直銘記苦痛宗門。”
“一直活在苦難之中會很壓抑。”
“季公子所言不錯,但這卻可以讓我們保持警惕…”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前往了天樞殿,剛剛跨過大殿門檻,一聲姐夫的叫喊便從殿內響起。
元辰此時正在殿中,與阿姐并肩站在一起,見到季憂來后一陣興高采烈。
元采薇也在凝望季憂,紅唇微抿間眼眸略帶喜悅。
只是礙于殿中還有一位正在布置酒席的丹行子長老,以及掌教座下門徒洪震、文彬與元冰清,礙于禮節未曾表現的太過想念,只是輕喚了一聲公子。
季憂與她對視一眼后嘴角微揚,心說這丫頭好像是胖了一些,看來丹宗伙食還不錯。
洪震與文彬見到二人的對視,暗自低垂了眼眸,至于元冰清則一直好奇地鎖定在季憂的臉上,看個不停。
“我的帖子元掌教應該已經看過了,不知是何想法?”季憂坐正后不禁開口詢問。
“實不相瞞,掌教正在與丹宗一眾長老在寢宮之中商議此事,目前還未有結果,不過掌教最關心的是先賢圣地為何會開裂,特此請我求公子解惑。”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丹行子聞言給季憂將酒杯斟滿:“季公子也知曉,我丹宗與外界許久未有聯系,但卻也見過邪尸成潮,見過黑光沖天,也見過天光異動,心中好奇不已,季公子慢慢說,我們也正好知曉下到底發生了何事。”
季憂并未推遲,撿了些好描述的,將整個青云禍事連貫地說了一遍。
這是一個十分吸引人的故事,因為其中涉及到遺跡,還涉及到了千百年來聞所未聞的圣器爭奪,活在青云天下的聽到后都會身臨其境。
果不其然,當聽到有人借遺跡飛升臨仙,并借圣器本源行祭切斷天道之力,殺死玄元老祖,并欲奪圣器后,洪震等人的眼眸不自禁便瞪如銅鈴。
至于元辰,他則是滿臉悔恨,郁悶這種仙道之爭自己竟然一直被關在山上。
“那楚家當真是以嬰兒煉藥,帶出遺跡仙緣,從而異化為邪種,強行升境?”
“不錯。”
丹陽子沉默許久:“那么尸潮,也是他們發動的?”
季憂點了點頭:“這些年尸潮頻現都是他們的手筆,大部分是為了擾亂視線,遮掩自己的行動,以求有時間達到最終的目的。”
“所以他們斬斷了人族氣運,才致使了先賢圣地的開裂?”
“嗯。”
元辰聽著兩人的對話忍不住開口:“姐夫,你說他們行天道祭切斷了圣器與天道的聯系,那后來呢?”
季憂看向他:“圣器后來就重啟了,他們滿盤皆輸,除了被抓的一些,其他都已伏誅,但他們給青云留下的創傷卻始終還在,尤其是先賢圣地,目前成了最大的問題,才需要丹宗出手相助。”
短短一年之余,青云竟然發生了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些信息一入腦海便變得龐雜而混亂,讓人一時反應不及。
于是酒桌忽然陷入了沉默,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消化著這些信息。
“此事我等會如實稟告掌教,讓掌教定奪。”
“多謝陽長老。”
交談之中,玉衡殿那邊的用餐已經接近了尾聲。
一些修仙者從殿內走出,彼此間議論紛紛。
丹宗提供的餐食從味道上來講還是不錯的,但不曾想他們提供的酒水竟然不是靈酒。
要知道靈酒釀造技術本身就是從丹宗發源的,后續經過流傳改良,形成了不需要丹師參與的改良版本,雖然效用降低了許多,但好在得以大規模生產,價格也便落了下來。
但換句話說,丹宗的靈酒其實才是最好的,釀造過程中有丹術及丹光的作用,其功效也遠非市面上的其他靈酒可以相比。
按理來說,家中來客自然是要拿出最好的酒水來招待的,誰曾想卻是隨處可見的普通酒水。
這讓他們再次感受到的,丹宗對他們確實是抱有著一種隱約敵對的態度。
而這樣的態度則讓他們回憶起上山之時,那些丹宗門人對季憂躬身下拜的場景,內心一陣非議。
“對我等,對季憂,態度差別如此明顯,莫不是因為那份可以讓丹宗派弟子前往其他仙宗修行的帖子?可這跟他有什么關系?”
“是啊,五大仙宗之所以答應此事,是因為只有他們才能修復先賢圣地,這是大勢所趨,季憂不過是個傳話的而已!”
“丹宗大概是不明事理,把一切都歸功在了季憂的身上。”
“太愚蠢了,難道他們不清楚就算沒有季憂,五大仙宗為了修復先賢圣地也會答應?”
何靈秀、柴澤一行也剛從玉衡殿出來,對這差異明顯的親疏態度感受十分深刻,也正如前面的人一樣在議論此事。
說著說著,他們就忽然看到早一步離去的靈劍山弟子此刻正聚集在北側,圍成一團。
見此一幕,幾人的目光微微一怔。
因為靈劍山弟子面前有一座漢白石碑,那石碑偌大,足有百人之寬,就佇立在九重階的西側,引得周圍的修仙者全都對其凝視紛紛。
“他們在看什么?”石君昊不禁開口。
“那石碑上應該是寫了什么內容。”
“這有什么好看的?”
何靈秀搖了搖頭,隨后又忽然皺了皺眉心:“不對,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丹宗沒有這么大一塊石碑的。”
柴澤聞聲轉眸:“上次是什么時候?”
“岐嶺之事發生時,靈劍山弟子曾對我天書院弟子大打出手,不講情面,于是我與尤不渝奉命前往靈州問道,當時丹宗和天書院想要聯姻,所以我等隨尤不渝順道來過一趟丹山,但那時候沒有這塊石碑。”
三人對視一眼,隨后邁步朝那石碑而去。
先一步出來姜妍,顏秋白,還有其他仙宗門人也同樣看到了那尊石碑,于是一會兒耐不住好奇地湊了過去。
當石碑上第一行的三個大字映入他們的視線之后,他們就立刻愣住了。
殉道碑 殉道并不是一個好詞,它代表著為道義或自己的信仰而獻身的行為,也就是說這塊石碑是祭奠死亡的墓碑。
眾人沿著那三個大字向下看去,便見到了密密麻麻的無數名諱。
別少宇、別永懷…胥睿、胥修文…金梓承、金衛風、金瑾瑜…景玉堂、景朗…
這些名字里有一大部分他們都不認識,但從姓氏上卻能判斷出,這都是丹宗的姻親世家門人。
“丹宗的姻親世家怎么會忽然死了這么多人?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看下面…”
眾人低頭看向石碑的末尾,便見上面刻著太吾四年春日,祭奠為護道丹宗而隕落之英魂,伏愿逝者得沐天恩,安息止止,獲證吉祥自在之境。
太吾四年春,這是丹宗宣布封山的日子,而護道二字,說明他們是為了丹宗而死。
怪不得丹宗忽然宣布封山,并立刻開啟了大陣,原來是因為丹山之上發生了戰亂。
可丹宗可是七大仙宗之一,誰敢在丹山之上殺到如此之多的人。
此時,忽然有人想起了自上山以來,丹宗對他們的態度,不由忽得猜想,心中一沉。
“看看后面還有么?”
“碑文最后是個結尾,應該沒了吧…”
率先看完石碑的靈劍山弟子一邊說著,一邊朝著石碑后面轉去。
眾人站在廣闊的石碑前等著結果,沒想到一連等了許久都沒有動靜傳出,而且人也沒有回來。
疑惑之際,又有兩名靈劍山弟子向西而去,繞過這寬大石碑前往了后側,結果他們也沒回來。
石碑前的各宗弟子不禁對視一眼,察覺到石碑之后好像還有東西,于是也紛紛挪動腳步,繞過了石碑。
先前繞過石碑的靈劍山的弟子正在石碑的南側,靜靜佇立,眼神微凝。
眾人順著他們的眼神看去,就見石碑后側有一座寬闊的白玉道場。
那道場上空無一物,只佇立著一座石像。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腳踩一塊巨石,右手握三尺青峰,其身上所穿的衣服破損不堪,似是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戰斗,彼時正拉動手臂做出劍姿態,眼眸微微瞇成一條直線,充滿壯闊的決意。
這石像雕刻的十分精細,以至于即便只是死物,卻也能讓人感受到一股威懾感。
但威懾還是其次,重要的是這石像所雕刻的人他們認識。
甚至他們都覺得這石像雕刻的太像了,就連神韻都在隱約間不斷流轉。
天書院門人率先露出了的恍惚的神情。
“為何丹宗會為季憂在自家道場立了像?”余詩柳看著那熟悉的面龐迷茫開口。
七大仙宗都有類似的立像,但卻很少,除了歷代掌教之外,他們還沒見過有別人的像會立在自家道場的。
所以他們給不了余詩柳答案,因為他們自己也很迷茫。
可沒答案是沒答案,并不妨礙眾人尋找答案。
此時隨著話音落下,眾人邁步朝著那尊立像走去。
距離那立像越近,他們就覺得那立像越像,甚至就連身材比例都十分一致。
不過很快他們的注意力就從立像上移開,落在了底座上鑲嵌的石碑上。
“太吾四年春,問道宗、山海閣、玄元仙府、陳氏仙族、靈劍山天劍峰率眾犯山,欲劫丹師,趁夜戮伐甚眾。”
“丹宗姻親諸氏奮戟相援,浴血死戰,終力不能敵,鋒鏑及于掌教寢宮,危若累卵。”
“時豐州修行者季憂持劍現身,殺無疆強者楚虹,殺無疆強者陳柯,殺無疆強者顏景福,殺無疆強者霍郁,殺無疆強者商榷,劍震四方。”
“五宗門人聞見變色,心如死灰,棄甲曳兵敗走,如喪家之犬。”
“太吾四年秋日,立威像于此,永鎮山岳。”
午后溫熱的陽光下,微風環山縈繞。
五大仙宗門人于石像俯視下佇立,許久未言,眼神凝固。
不是因為那封準許丹宗子弟修仙的帖子,不是因為五大仙宗的承諾,開山也好,區別對待也好,都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
是一年多前,丹宗遭五大仙宗圍山,季憂斬五位無疆,力擋仙宗來犯,殺遍群山,保住了丹宗。
眾人沉默許久,神色無比恍惚,思緒一瞬間被拉回了太吾四年春日。
那時候丹宗忽然宣布封山,讓天下為之震動,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依賴丹藥修行的其他仙宗并未立刻前往涼州問罪,反而一道來了天書院。
然后他們尋找匡誠,得知匡誠不在又去尋找與匡誠有私情的魏蕊,都沒找到后又派人前往了的豐州。
種種的種種都表明季憂惹怒了仙宗,被天下追討。
可后續的游仙會上,在仙宗齊聚之際,季憂卻光明正大而來,且其他仙宗無人敢語。
他們當時并不清楚為什么,是直到此時才有了答案。
那是非常卑劣的事情,是其他仙宗都沒有臉面拿到臺面上說的事,只能暗殺,都無法正面強壓。
眾人的目光凝固在那句“殺無疆強者楚虹,殺無疆強者陳柯,殺無疆強者顏景福,殺無疆強者霍郁,殺無疆強者商榷”上,覺得每個殺字都讓心中巨顫。
那是五個無疆,不是什么普通修仙者,落到石碑上短短一行,但任誰都知道其中兇險,不然前面那座殉道碑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名字。
同樣的事情通常會引發相似的聯想,此時的靈劍山弟子忽然沉默。
世間關于季憂傳聞很多,而在傳聞之中,他也不只是第一次如此冒險。
當年他入天書院就是如此,后續更在岐嶺中救下了丹宗姐弟,甚至去過東平山脈的人還曾見過他強殺卜家人。
那么千年世家聯手行禍,由楚先主持的那場天道會呢。
“季憂平日最為痛恨仙宗世家,這次為何忽然奮不顧身,一定要殺了那楚先?”
“是啊,為何他這次如此積極?”
“許是怕了仙威,想要爭得一功?”
他們仍舊記得動亂結束之后,眾人湊在一起所發出的不解。
可是直到此刻,他們才忽然意識到那究竟是為什么。
因為當時圣器與天道失去聯系,最危險的就是他們家鑒主。
其實這其中的關聯他們早在知曉自家鑒主與季憂的關系時就該想到的,只是那件事已過去一年之久,不易被人同時想起。
而此刻,許久之前便被射出的利箭忽然正中眉心。
立威像于此,永鎮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