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轆轱轆——
盛京北門,一輛馬車緩緩駛入城中,不多時便停到在了永安大街的中段。
此時車簾掀起,季憂、匡誠與魏蕊紛紛走下馬車。
彼時的整個西城都十分空曠,就連位于此處的太平樓都沒有客人的身影。
而與之相反的是東城與南城,沿路望去,便能見到人頭攢動,甚至有人御靈氣于瓦頂,看著城中仙園。
同時那個方位還有嘈雜的聲音不斷響起,并有靈氣隱約流動。
季憂此時站在街頭,整理著一下因乘車而略顯褶皺的袍裾,同時放眼遠望著西城。
京中所有酒樓都是他的,連驛站也在季寨名下,所以他們的消息是極為靈通的。
早在還未駛入盛京的路上,他們便接到了傳訊,得知了南方三宗與陳氏仙族聯手,正在盛京之中論道的事情。
千年世家聯手行禍一事過去許久了,除封山的玄元仙府和丹宗,其他仙宗的內部逐漸安穩,確實需要坐下來談談。
例如如何應對蠻妖二族,并團結世家,平息族內爭斗。
畢竟真正在為這個世界做主的,一直都是他們。
事實上,這半年以來的世家爭端頻發,各州之間消息封閉,極大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仙宗進入半封山狀態,為了整頓內部而暫時松開了權柄,不再對外表態。
這樣一來,就讓世家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束縛,同時也少了些規則約束。
季憂的土地租賃前期進行的如此順利,就是因為這個,而后期忽然的全線崩盤,則是因為仙宗忽然發令。
這并不意味著仙宗是可以阻止亂世的善良角色,而在于不管他們會把青云帶入天堂還是推下深淵,最起碼強大的權柄能夠讓人明面上不會各自為營。
所以,仙宗此時見面著實是有必要的。
這樣的舉動在蠻妖二族盤踞幽云二州的局勢之下,也可以給族群吃一顆定心丸。
邏輯便是仙宗露面,自然有圣器庇佑我族,遇事自可不慌。
不過這論道會的時間和地點,卻著實有些耐人尋味了。
據傳訊所言,這次的論道大會是問道宗發起的,結果卻不在禹州而在盛京,尤其還在自己剛剛奪走了那束仙靈之后。
季憂思索半晌后轉頭,看向匡誠:“是不是挺熱鬧的?”
“季兄還是小心一些。”
“無礙,隨機應變便是。”
這就是戰力未能登頂的壞處了,他無法坐鎮豐州任由風云突變而巋然不動,遇事還是需要回到天書院主動應對。
不過這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他殺仙莊建季寨,回來之后還只能躲在天書院內部不敢外出呢。
與匡誠和魏蕊道別,季憂邁步朝前而去。
“山海閣的指法迅疾,攻擊力卻有些稍稍不足,與問道宗相比還是有些區別的。”
“確實,問道宗的指法更加純粹一些,氣息也更加駭人,只是催動間隙太久,若是實戰期間,恐會留下破綻。”
“話不是這么說,實戰之中可并非只能指法應敵,催動間隙仍能有別種手段殺敵不是?”
“這話…倒是不假。”
議論聲中,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東院內。
此時的擂臺之上,山海閣弟子霍卓群正與問道宗弟子商譽以指法對拼。
這霍卓群曾服為山海閣試驗過道果,此后修為突飛猛進,于去年的游仙會大放異彩,十九歲的年紀已經摸到了融道境的門檻。
外人并不知曉其借道果升境之事,將其視為山海閣新晉天驕。
而與其對壘的商譽,則也有著與其相似的經歷,也是僅一兩年忽然走入大眾視野的天賦之子。
隨著靈氣的狂奔如流,二人以指光對拼,竭力地想要正面壓制對方,已經是汗珠懸垂,呼吸加重。
在青云秘術之中,家傳指法幾乎家家都有。
因為指法攻擊速度快,且威力不弱。
不過這些指法有的是修行明暗之力,有的是行四象之位,有的則是力場織就,所以孰強孰弱一直都有爭端。
其中山海閣的瞬息指與問道宗六行指劍是公認最強,只是他們之間到底誰更強,千百年來一直爭端不斷,便會成為論道之中極具看點論賽。
事實上,除了指法之外,劍術、刀法等等,都有這種一較高低的對抗。
有些對抗是以道法講解,以及術法演化為主的。
對壘兩人相對而坐,需要說服對方相信自己才是最強的,純純嘴炮行為,大多數都難以爭出個高低,被稱為文論。
有些喜歡看激烈對抗的年輕修仙者對此感到不解,覺得無趣,不清楚既然無法爭出高低,又為何每次論道都會有文論局。
但他們不清楚的是,文論的輸贏其實是最不重要的,也不是他們想要的。
這種對戰形式的重要性在于,個人對天道領悟是片面的,是有偏差的,而在不斷辯論過程之中,對戰雙方甚至觀戰者都很有可能因為一個新的視角而被打開新的思路,從而完善自己的術法。
這也是為何文論并不精彩,卻有很多老者會趨之若鶩的原因。
而霍卓群與商譽之間,則是區別于文斗的,真正術法對拼的另一種比斗形勢,叫做武斗。
這和天道會及游仙會的對戰是不同,參賽者只能以論道之術對拼,即便輸了也不能施展其他術法,比的不是個人的戰力高低,而是秘術之間的優劣。
此時,兩人指法對拼已經走到了最為激烈的過程之中。
只見一束仙光從霍卓群指間轟然殺出,以渾厚氣勁將那商譽狠狠轟退。
不過商譽還是頂住了那帶著殺意的指法,翻身挪移的同時,只見浩渺之芒,轟然壓下。
“當真精彩!”
“不愧是仙宗之內走出來的天驕之子!”
各大世家子弟以及仙宗外門弟子都在喝彩連連,眼神之中不禁涌出無盡的羨慕。
不過就在此時,有個站在瓦頂的世家子弟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右后側的長街之上傳來。
盛京之中有如此盛事,還是仙宗坐莊,身上有點修為都來擠著觀戰了,而從事販夫走卒等職業的凡人這幾日都不能入城,忽然有人走過長街,自然令人覺得奇怪。
于是此人悄悄轉身看去,便見到一抹白衣佩劍的身影從遠處而來。
他一開始并未看清那人是誰,直到動用了神念,眼眸漸漸開始凝固。
而隨著他的轉頭,許多人也下意識地轉身,一個傳兩個,兩個傳三個…
漸漸地,瓦頂之上的人全都偏轉了視線,哪怕面前是激烈的指法對拼,哪怕右后側城街之上只有不過是有人在平平無奇地從遠處走來。
“他們在看什么?”
“有人回來了。”
觀戰席上,幾家世子端坐觀戰,聞聽長輩開口神色不禁微怔。
神念離體是神游境之上才能施展的秘術,他們境界還不夠,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即便沒有看到似乎也能猜到是誰。
于是他們起身走上了觀戰樓的二樓,隔墻遙望而去。
而二樓西側有一道身穿火紅仙袍的女子,似乎早就在二樓之上觀看許久,鳳眼深邃如星河,睫毛輕顫。
“轟!!!!”
一陣憑空的炸響之間,山海閣弟子霍卓群猛然揮手,指光狂放。
問道宗商譽終究輸在了施法速度之上,被轟然擊潰到了臺下,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絲不甘。
眾目睽睽之下,替自家仙宗出戰卻輸了,這著實是有些丟臉的。
不過下一瞬,他卻發現臺上的情況竟然無人觀看。
而霍卓群的反應則和他如出一轍,因為贏了比賽他特地將腰背挺直到了極限,斜角四十五度站立,胸膛傲挺。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那想象之中的喝彩并未出現,反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偏離到了院外的臨街。
甚至就連他們的圣子,副掌教,長老等人,目光也是出奇的一致。
疑惑之際,霍卓群浮身而起,隨后便見到長街之上的季憂正走過院外,朝著尼山而去。
撕開天道祭斬殺前代玄元圣子楚先,先賢圣地出劍鎮殺蠻族將王,此刻的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走路,也足夠吸引所有目光。
尤其這其中有很多人,先前都是只聞其名,而未曾見過他,真正迎面看到才驚覺原來他如此年輕。
“先賢圣地斬殺在妖蠻二將聯手的情況下斬殺蠻族將王,他竟沒有受傷?”
“看樣是沒有的…”
先賢圣地一事的細節,知道的人不多,尤其是季憂斬殺將王后遁走之事,也沒有他當時狀態的消息流傳。
而直到此時他們才知道,季憂斬殺那位將王竟然沒有任何傷勢。
西側樓閣之上,方錦程等一眾天書院弟子也舉目望來。
加上長樂郡主,以及余詩柳等人,神情都是一陣復雜難言。
此時,季憂已經邁步上了尼山神道,走進了天書院的內部。
當初楚家妖人前來天書院奪取圣器,以至于院中被毀壞嚴重,樓閣倒塌眾多,一直到季憂啟程回歸豐州,內外兩院都還在修繕之中。
而隨著他此時回歸,天書院的修繕工作已經完成,外院還多了不少新建的樓閣。
因為城中正在舉辦論道大會,以至于院中并沒有多少人。
不過恰好的是,季憂在碧水湖畔見到了曹勁松。
彼時曹教習正坐在湖邊的一尊青石之上,對著面前坐著的十余人念念有詞,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曹教習。”
聽到熟悉的聲音,曹教習不禁抬頭,接著就囑咐了一下身前的學子邁步而來:“你怎么回來了?”
季憂在白玉登仙臺上站定:“左丘殿主寫信邀我回來,正好我也有事想與他商談。”
“先賢圣地的事情?”
“不錯。”
曹勁松皺了皺眉:“聽說那仙靈奇異無比,遠勝先天靈寶,如今各大仙宗都在盛京,你此時現身并不明智。”
季憂轉頭看了一眼那人滿為患的仙緣:“災禍之后,各大仙宗都不想大動干戈,卻并非不能動干戈,我總不能等他們去豐州動手才現身。”
“這…倒也是。”
“教習怎么不去看論道?我記得你升遷長老的時候還欠了天書院一篇天道感悟吧。”
“蠻妖二族進攻九州,以至于今年因軍功入院的頗多,尤其咱們豐州子弟,許多都和當年的方若瑤一樣,連靈都未啟,與世家子弟相比差距太大,我只能幫他們盡力追趕了。”
曹勁松說完話后松開被卷起的袖子:“走吧,去我院子里說。”
他說完后一頓:“不過我可沒有好茶葉,你喝就行了,別想著拿。”
季憂:“?”
曹勁松晉升長老之后便搬到了內院居住,如今也是帶著季憂朝著萬頃林海后的內院走去。
而這一路之上,不少新入院的弟子都在凝視那道身影,疑惑之中聽到有人口吐一個名字,不由得微微張大了嘴巴。
另外還有些身在紫竹禪林悟道,未去觀看論道的零星幾人,在其經過之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轉眼之間,內院長老仙居中的一宅茶香四溢。
曹勁松頗為大方地沏了一大壺茶,但手里攥得緊,始終沒讓季憂看清楚牌子,也沒能摸到茶葉包。
沒辦法,面對孽徒,最起碼謹慎還是要有的。
季憂來天書院是為了找左丘陽,驗證自己對于那束仙靈的猜測,落座之后自然是要問詢關于左丘陽是否在殿中,不過得到的卻是否定答案。
“左丘殿主每日都會前往京中仙園,與其他仙宗高層坐論。”
“有那么多話題可聊?”
曹勁松將茶水倒上:“還真不是閑聊,這幾日通過坐論,倒也解決了不少問題。”
根據曹教習所言,論道會的這幾日,仙宗之間會談頗多,談的也確實不是什么假大空的高論。
針對蠻妖二族入住幽云二州之事,他們已商量出了對策,每個仙宗都要派遣子弟駐扎邊境看守,以防備忽起戰事。
除此之外,關于擴大弟子招募數量,他們也商議了一個相互同意的數額,并將留院年限放寬,同時入內院名額增加到五個。
另外還有一條規則,五大仙宗明令要求世家此后要做籍冊登記,送往仙宗報備,而未做登記者不可修行仙道。
還有仙莊,所有依附于世家的仙莊今后都會被仙宗派人統一看管,設駐莊長老一職。
聽到這里,季憂就明白了。
楚家等世家聯手行禍一事,大概讓各大仙宗都清楚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掌控遠不如自己所想,此舉也是為了限制那些世家和仙莊的。
“另外還有個事情,這幾日鬧得挺兇,其中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你。”
“我?”
曹勁松將茶杯放下,思索半晌后開口道:“青云有不少世家聯合主張,來年要將稅奉要漲到八成,大夏凡人拿三成,他們拿五成,以青州方家與靈州曾家為首,目前已獲得山海閣和問道宗同意。”
季憂的目光微微瞇起:“他們要屯糧?”
“不錯,大概是新元前后的缺糧事件叫他們忽然警覺,原來這俗物沒了也是大問題,所以很多世家都在準備屯糧之策。”
“哪怕他們用不完,爛在谷倉之中?”
“你知道的,這等白得之物向來不是他們所珍視的。”
“我還以為他們真的能為青云做些事情,沒想到仍舊是這幅嘴臉。”
曹勁松先前所說的那些,無論是派弟子鎮守邊境,還是要求世家為門中子弟登記上報,看似是為了守護青云,為天下避害,但實際上是為了守護自己。
而當到了稅奉一事,他們便原形畢露了。
這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心中仍舊只有自己那斷情絕欲的道心,才不會關心天下人的死活。
季憂端起茶杯:“天下農戶都簽了我豐州工契,雖說我無法徹底解決稅奉問題,但想要增加份額,我不許誰能做到。”
“可問題是那仙靈,靈劍山對你自然是無需多言,小鑒主恨不得家底都給你,而自災禍之后,天書院對你的態度也十分溫和,可陳氏仙族、山海閣,問道宗三家,不會讓此物留在你手中的。”
“問道宗舉行論道會,卻安排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我一開始還覺得疑惑,但見你來到,我才想到他們怕不是在順便等你。”
季憂抬起頭:“教習的意思是說,方家和曾家選擇在這時候提起稅奉上漲之事,也是想順仙宗之水行舟?”
曹勁松點了點頭:“必有此意。”
“對了,教習方才說那仙靈遠超先天靈寶,為何?”
“你還不知道?”
“我只知道它對道心、神念和修行確實是有強大的增益效果,卻未曾想會引得仙宗如此勞師動眾。”
季憂直言不諱,流露出疑問。
青云天下常有靈寶誕生,對修行有所增益的也不少,方家的那塊傳家靈臺便是如此。
接到鴻鼎樓傳訊之后,他有預料到如此特殊的時機和地點有針對自己的嫌疑,卻還不清楚這東西的吸引力為何會這么大。
曹勁松聞聲壓低了聲音:“我也是昨日才聽到外面人傳的,他們說掌握那仙靈,能夠使整個家族都親近天道。”
“全族增益?”
“你也覺得不可思議?我活到如此年歲,卻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季憂將手中的茶杯輕轉,心說這倒是坐實自己對那仙靈的猜測。
仙園之中的論道還在繼續,文斗與武斗各分兩邊。
而在仙緣西側那座偌大的樓閣之中,五大仙宗的副掌教、首席長老等一眾大人物則也在坐談著天下之事。
高境界強者本身就帶有無盡的威壓,以至于雖然這間廳堂光亮無比,卻仍舊威嚴肅穆。
司仙監監正及朝中幾位大臣也在此處,匯報關于蠻族的事情,并提出要再派使團前往邊境面見妖族。
因為就現在的局勢而言,蠻妖的聯盟對人族仍舊是大威脅,而想辦法拆掉兩族之間的互信,是成本最低且最簡單的方法。
這并非示弱,而是只要蠻族對妖族心存間隙,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司仙監的主意在經過商討之后得到了準許,于是監正賀靖元帶著朝中官員就此退去。
此時,問道宗副掌教商行空伸手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這位上五境圓滿的大修士平日來都喜歡將氣息收斂,但今日卻格外外放。
“先賢圣地的那東西影響極大,關乎整個人族,不可隨意流失在外,畢竟你我都無法得知其中風險,不知諸位可否認同本座之言?”
“不錯,圣地開裂一事已讓我憂心忡忡數日,道心無法平息。”
山海閣副掌教霍金將手中茶盞放在桌上:“依我之見,此物該由五大仙宗輪流看守,直至回歸原位,不知左丘殿主意下如何?”
話音落下,商行空與陳氏仙族副族長陳隆興全都舉目望來。
左丘陽聽到詢問后面無表情地開口:“青云仙規有云,靈寶誕生于天地,本就無主,皆可得之。”
“可左丘殿主清楚,那并非靈寶。”
“我知道諸位何想,可此物并不在天書院中,而季憂他性情乖張,向來不受我天書院管束,愿不愿意拿出我也不知。”
商行空提起茶壺:“他的戰力也不過是區區無疆境,有些事想做主也是做不了的,天道祭一事,他對我等確實有功,但也不是什么事都會得到特赦,土地租賃一事我們已經足夠寬容了。”
左丘陽聞聲轉頭,看向西側那把空蕩蕩的華椅。
那是留給靈劍山小鑒主的,只是她今日聲稱不適,并未前來。
季憂當初在天道祭壇重傷昏迷,她派了婢女前來看守服侍,季憂抬高價格售糧之時,她又安排人立刻下山購糧。
兩人之間存在私情,左丘陽是清楚的。
但這私情究竟是何程度,是男女有情還是相互利用,亦或季憂不過是個面首身份,他一直都不知曉,也無從確認。
原本想著是觀察觀察再說的,可季憂回歸盛京,她并未出席,卻讓左丘陽產生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而天書院一家,儼然是扛不住三家壓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