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說法的出現在無形之中助推了漢室劉氏的天命危機的發酵,使得宦官集團被誅滅之后的各方勢力利益茍合期大大縮短。
以至于到了正始五年劉悝去世的當下,這利益茍合期已經走到了盡頭。
于是,以劉悝是否該有廟號這件事情的爭端為標志,漢室劉氏第二次天命危機的第二波爆發期正式開始,而幕后推手程立也在這個時候繼續推波助瀾,為歷史的進程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給袁樹送去了劉悝已死的消息之后,程立又單獨上了一道表奏。
內容是關于除掉和帝、安帝、順帝、桓帝四代帝王廟號的建議。
程立認為按照光武帝對西漢諸帝的評判標準,整個東漢建立以來,也只有光武帝、明帝和章帝三人有資格單獨立廟,后面的幾代天子雖然也有些供給,但是較之景帝、昭帝如何?
既然遠不如,還有很大的過失,又怎么有資格立廟呢?
應該將他們的廟廢除,全部移入太廟之中,無需單獨奉祀,如此可以省去大量額外的祭祀費用以補貼國用。
程立本身就是專門負責投遞奏表的,所以他的這封奏表是直接由他本人遞到了袁逢面前,然后請袁逢當場去看。
袁逢本來還有些奇怪,打開一看,頓時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抬頭看了一眼一臉淡定的程立,略一思索,便強壓著心中驚訝繼續閱讀,一字一句,生怕遺漏。
讀完之后,他放下了手中竹簡,用十分復雜的眼神看著程立。
“程仆射,你的這份奏表事關重大,并非是我一人可以決斷,若真的要付諸實施,非要經過群臣商議不可,而一旦交給群臣商議,你可知道會發生什么?”
程立面色不改,依舊淡定。
“下官自然知道會發生什么,無非是一群沽名釣譽的蟲豸氣急敗壞、喑喑狂吠罷了,可是自商以來,為歷代帝王立廟之事無不是慎之又慎,可得立廟者,無不是功勛卓著、彪炳史冊之圣君。
孝和、孝安、孝順、孝桓固有功勛,然比之孝景、孝昭何如?以孝景、孝昭之功,尚且不得立廟祭祀,更何況是四代先帝呢?吾輩為臣者,不能為了諂媚君主就罔顧事實,將一切尊榮加諸于君主之身。
古人說,德不配位,必生災殃,若君主功績不足而得以立廟,后人觀史得知,必然嘲諷君主好大喜功,讓君主蒙受不白之冤,這難道是吾輩臣子該做的事情嗎?下官言盡于此,愿司空明察!”
袁逢沉默了一陣子,琢磨了一陣。
程立的話說的很有道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都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情,這種說法拿出去,就算是在辯論場上,這也是一個很有分量的論點,想要駁倒,難度很大。
因為廢除廟號的事情,光武帝劉秀已經做過了,把光武帝拿出來做論據,含金量是杠杠的。
而且說起來,這個事情也正好契合了袁逢的需求。
袁逢想要為袁樹鋪路,想要為袁樹代漢自立創造優越的輿論氛圍,這一方面需要袁樹自己支楞起來,一方面也需要外援從旁輔助,把取而代之的對象給狠狠地貶低,在輿論上打敗對方。
有廟號的帝王多了,就意味著這個王朝有功勞的帝王多,明君多,天命眷顧,這是一種政治象征。
有廟號的帝王少,那就說明明君少,天命不眷顧,統治基礎薄弱,容易動搖。
這對于一個王朝的長治久安來說,是比較不利的事情。
所以同一個王朝統治期間,很少會有帝王主動取消先帝的廟號,除非對方實在是太不當人、天怒人怨。
劉秀取締的從實際上來說已經算是前朝帝王的廟號了,且取締者多是導致西漢末年亂局的罪魁禍首,是導致西漢皇室失去天命的罪人,把他們取締了,符合當時社會的需求,更能凸顯劉秀的不容易。
但是程立要做的,是在東漢帝國存續期間,取締東漢帝國前面四任皇帝的廟號,否認前面四代帝王的功績,貶低東漢帝國這個統治集團的含金量。
他們還沒有失去天命,他們統治期間,東漢帝國并未走向沒落,安帝、順帝還頗有些中興的味道。
所以要是取締他們的廟號,就更有削弱漢室劉氏的天命、動搖其統治基礎的意味。
這政治意味非常的濃厚,只要滿朝文武不是傻子,一定能看得出來這里頭蘊含的強烈的政治象征,一定能夠感覺到袁氏這樣推動此事的進程究竟是什么目的。
這樣一來,不就等于把袁氏想要取代劉氏的心思擺在明面上讓人品評了嗎?
這合適嗎?
袁逢猶豫不決,想了一陣,重新看向了程立。
“這件事情,你和子嘉商量過嗎?子嘉知道嗎?”
袁逢知道袁樹和程立之間的關系,知道程立是袁樹忠實的狗腿子,如果是袁樹想這樣做,那袁逢就會認為這是袁樹已有了必勝的把握,那推行下去、交給群臣議論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袁逢沒想到的是,程立毫不猶豫地搖頭否認了。
“袁公,這件事情,公子他并不知情,這是下官自己的想法。”
袁逢頓時一愣,而后皺起了眉頭。
“程仆射,這么大的事情,你不和子嘉商量一下就來見我,不擔心子嘉知道之后怪罪于你嗎?而且這么大的事情,若是沒有子嘉的首肯,其他人會怎么看待呢?我認為你還是與子嘉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吧!”
說著,袁逢就要把這份表奏還給程立。
結果程立立刻向前幾步,跪坐在了袁逢對面,向袁逢進言。
“袁公,公子在并州忙碌于軍務、政務,分身乏術,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管顧雒陽的事情呢?公子把下官留在雒陽,就是對下官的信任,就是讓下官為公子分憂,如果下官做不到,豈不是愧對公子的信任嗎?”
袁逢看著一臉激昂之色的程立,心中頗為驚訝。
“程仆射,你說的有理,可這件事情太重要,關乎全局,牽一發而動全身,你不讓子嘉知道,不合適的。”
“這份表奏一式兩份,下官已經派人送了一份往并州去,公子會知道的。”
程立低聲道:“但是下官更希望的是,公子得知之后,袁公已經將這件事情做成了。”
“你…”
袁逢緊鎖眉頭,十分意外地看著程立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程立深吸一口氣。
“袁公,敢問袁公是否知曉公子有代漢自立的志向?”
程立問得那么直接,頓時把袁逢嚇了一跳,趕快環視四周,見四周無人,忙道:“噤聲!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語如何能說出來?你是想被誅滅三族嗎?”
程立卻只是看著袁逢。
“袁公,下官以為,公子對您并沒有隱藏的心思,公子心中所想,您必然知道,是嗎?”
袁逢逐漸冷靜下來,深深地注視著程立,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點頭。
“看起來,子嘉對你確實非常的信任啊,這種事情都能和你說。”
程立聞言,頓時滿臉的驕傲之色。
“不瞞袁公,公子與下官多次同床共枕、抵足而眠,暢談天下大事,而這些事情,公子并未隱瞞過,一并告知下官,所以,對公子的恩德,下官愿以性命相報!
而正是因為如此,下官才有這樣的決意,才愿意為公子的大業做一些事情,就是不知道袁公是否知道公子的志向、又是否愿意支持公子的志向。”
袁逢抿了抿嘴唇,思量片刻,而后輕輕嘆了口氣。
“沒錯,我知道,子嘉并沒有隱瞞過我什么,當初,我問他是不是想讓我做周文王,他點頭了,說他想讓我做周文王,而他自己則有武王的志向。”
程立面露喜色,連連點頭。
“既然如此,袁公一定是愿意的,是嗎?”
袁逢長嘆一聲。
“為人父者,又如何能夠對兒子的請求熟視無睹呢?子嘉從小聰慧,給我帶來了太多太多的歡欣,更是袁氏未來的希望,從未讓我操心過,現在他對我有所求,我當然只能答應。”
“既然如此,袁公,何不為公子掃清阻礙呢?”
程立低聲道:“公子有公子的事情要做,公子沒有那么多的精力能夠顧全到方方面面,所以我作為公子的心腹,為公子解除憂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而我又聽說,父母之愛子,當為其計深遠,袁公深愛公子,既如此,就更應當盡可能的為公子減少阻礙,如此不僅是為了公子,也是為了袁氏的將來,難道不是嗎?”
袁逢被程立徹底說服,無奈地笑了笑。
“程仆射所言,都是對的,這正是我應該去做的事情,子嘉有你這樣的心腹,我是放心的,今后就算我不在了,有你這樣的心腹輔佐他,幫助他,我也可以放心了。”
程立聞言,立刻端正衣冠,向袁逢行禮。
“立此生都將為公子大業鞍前馬后,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