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子搭了,素日里能讓他們有所桎梏同警惕的領頭羊也被逼的行善了,此時正是最張狂的時候。”長安府尹默了半晌之后,看著周圍空空如也的大堂,說道,“還真是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可這一次未必是天。”林斐開口,指了指頭頂陰沉沉的天色,頓了頓,又指向皇城的方向,說道,“那里頭的天也未必清楚是怎么回事,指不定是被蒙了眼了。”
皇陵被水淹了,作為李家子孫,得知這個消息,吩咐一聲,讓底下的人去抽掉衙門的人手幫忙,這在李家子孫看來不過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罷了,隨口一句口諭下來便是。
“陛下未必清楚里頭的齟齬。”作為圣上伴讀,自是了解圣上的,雖然不定說能全然清楚圣心,可日常言談之中,至少如今的林斐還算清楚皇城里坐著的陛下是個什么樣的人,還遠遠未成長至老練的地步。
“若是皇城里那位當真清楚里頭的門門道道,下的就不會是口諭,而是圣旨了。”林斐說道,“只是陛下這一句隨口的口諭一出,有人便立時接手放大了這道口諭的份量。”
到底在仕途中摸爬滾打多年了,長安府尹當然明白這些了天子金口一張,那吐出的話語有多少份量不止在于天子本身的天威,更在于底下執行之人的手上。他起身去衙門門口問了問那兩個守在衙門門口領命的宮人,回來之后,才對林斐說道“問過了,說是工部、戶部、兵部幾部都有人打了招呼了。”當然,具體什么人打的招呼,底下辦事的宮人是不知道的。
里頭的門門道道,并未騙過此時留在衙門里的長安府尹同林斐的眼睛。有人搭臺刻意讓那群鄉紳先使其狂,二人心里也清楚,只是這種事實打實的證據卻是不好找的,更何況眼下他二人根本出不去。
“天子金口一張,工部、戶部、兵部幾部的人一頂抗旨藐視天威的帽子扣下來,放大那抗旨二字的份量,你我二人若是執意這等時候選擇外出而不去皇陵行臣子本份,將外頭的鄉紳、村民之事看的重過皇陵里的太祖,不說頂上烏紗要摘了,指不定人都要進去了。”長安府尹瞥了眼林斐,提醒他道,“更遑論,這些鄉紳手里并不干凈,工部、戶部、兵部也清楚這些人不干凈,所以根本不懼有聰明人看破。因為不管道義還是律法,甚至圣諭這些都在他們手里,便是有人想說破,都有那道義、律法、圣諭,甚至賑災為國為民的那塊石頭在那里堵著,自方方面面堵死了有人想要搬開那塊石頭。”
林斐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這些話是長安府尹的肺腑之言,只是想到前幾日同溫明棠的談話,不由在心里再次感慨這是李家的家天下啊 “我也翻過些易經風水之書,里頭常說一句話,道官殺為財,這些鄉紳的財,可不正是官與殺之來源”對面的長安府尹在那里感慨著,“所以眼下,這些大富要被官、殺拿去祭旗了。”
這話算是這位紅袍父母官真正的心里話了,也是他真正從那兩個守在衙門門口領命的宮人背后摸到的隱隱露出的一角。
去歲一整年的天災需要銀錢,邊關戍守也需要銀錢,而國庫里的銀錢求仙問道,享樂一輩子的先帝兩腿一蹬,走人之后,留下的,是個被徹底掏空的國庫。
“你清楚的,”看著垂眸不語的林斐,長安府尹繼續說道,“便是事情當真鬧大,那工部、戶部、兵部的人將事情和盤托出到陛幾個鄉紳尤其還是幾個手里不干凈,名聲極差的鄉紳比起天災賑災和戍守邊關來,陛下會怎么選根本不消多說。”
所以人總說陽謀一旦祭出,便是無解的。
“哪怕陛下是個仁厚至極之人,更遑論你我皆知,陛下并非是個仁厚的不忍踩死任何生靈的圣父,用幾個不干凈的鄉紳來充裕國庫或許陛下吃過這一回之后,不止不會生氣,反而覺得甚好,此計甚妙,下回還想要更多。”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咧了咧嘴角,雖然是在笑,可眼里卻著實沒有什么笑意,“誰叫他們身上不干凈,被人抓住把柄了呢”
陽謀,確實是無解的,因為所有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展示于人前,因為被拉上臺的那個人確確實實不干凈,損了陰德。
損了陰德,所以被陽謀克制了,這也算是一物克一物了。
“倘若當真不想被陽謀套住,白白等死,便莫要做什么不干凈之事。”長安府尹說道,“哪怕是最狂之時也最好克制些,有禮些,努力做個善人。”
“似那童大善人一般,就比之那些吃相難看的鄉紳們要更高一籌了,”林斐這才開口,接話道,“可既然做了這大善人,狐仙局要塌,他這大善人自然只能,也必須站出來,拿出身家平賬,他沒得選,哪怕再不愿意,也沒得選。”
“逼得偽善之人真善了,如此違心,且還需克制自己的貪婪,這很難受吧”長安府尹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前笑了笑,眼里透出一股子難言的涼意,“可這難受誰看得見誰知道哪個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謊,謊稱自己難受既然有可能是在撒謊,誰又知道他表現出的煎熬是不是真的我等的同情又怎么能浪費在他的身上”
能知道童大善人明明是個偽善之人,卻被形勢逼的真善,由此備受煎熬的明白人定是務實至極,不好欺騙之人。他與林斐便是這等人,不睜眼切切實實的看到,自然不可能信童大善人是在承受煎熬的;而那些信了他是真善的,如劉家村的那些村民,卻又是不可能明白他的痛苦的。
所以,布下這塊石頭之人,自己也被那塊石頭卡著,一面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面又被布局之人眼中的棋子那些村民們綁在道德仁義的高架之上行善。
“也不知究竟是誰玩弄了誰,又是誰綁了誰”長安府尹面無表情的說道,“村民被大善人欺騙而不知的同時,也可能綁著折磨那大善人而不知,這群人真真是互相糾纏、牽制又折磨著對方。”
“這狐仙局若沒有外力介入,一直繼續下去而不坍塌的話,雙方便能這般一直互相折磨著。”林斐說道,“村民日子過的渾渾噩噩,實打實過日子雖缺少銀錢,可心里卻是美的,那能發財的美夢宛若一口虛無縹緲的仙氣一般始終吊著他們。他們過的那般苦日子,可偏偏心里不止沒有煎熬,還是美的,對往后能過上好日子這件事有股毋庸置疑的堅信,那口美夢的仙氣讓他們對此信心滿滿;而另一方鄉紳清醒明白,不缺銀錢享受,可心里卻痛苦至極,備受煎熬。”
“按說一方過的不好,心里舒坦;另一方過的舒坦,卻心里煎熬,兩方皆各有所得,聽著是公平至極的模樣。”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冷笑了一聲,“可這話便是能用嘴說清楚了,放到外頭去,你看有幾個人肯認又有多少人會不罵那群鄉紳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又有多少人要嘲諷那鄉紳真真是過的好個心里煎熬,卻享受不盡的苦日子啊”
所謂的心里難受誰看得見誰能同情 “便是當真心里難受的緊那也只能請他自受著了,”長安府尹搖頭道,“更遑論本府可看不見。那般深的算計手腕哪個知道他是不是在撒謊更不知道這種享受不盡的日子又什么可煎熬的。”
“外頭那些同樣賺了不少銀錢的商賈,城里做肉夾饃生意的便常是笑的開心的,道雖勞作幸苦,可日子確實是好過的。”長安府尹說道,“且他們的幸苦旁人也是看得見的。”
所以走那捷徑小道,對外說是各種運氣賺來的銀錢便莫要貪心的指望旁人的同情了。實在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更遑論多數走捷徑之人的心里煎熬,誰看得見那些走小道之人一張口也不知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總是帶著一張面具,那各種各樣的善也不知是那張面具的,還是其真正心里的。
“這些人便是當真被那塊石頭堵著,自也只能有石入口,有口難言了。更何況誰信”長安府尹攤手道,“左右,我是不信的,且想來大多數人也是不明白這等大把銀錢在手的日子有什么好煎熬的”
“一支發簪,一枚扳指便能抵得尋常人辛苦勞作一年的銀錢了,這日子能叫苦確定不是無病呻吟,裝出來的嗎亦或者自己給自己尋出來的麻煩旁人同樣做生意賺了銀錢的,承認自己幸苦的同時,怎的沒有這些阿臢事藏在心里”長安府尹說到這里,伸手一指指向劉家村村祠的方向,開口喝道,“那村祠里頭金身狐仙平地起,凌駕于神佛雕像之上叫苦一身金身的狐仙對著泥裝木偶的神佛雕像們叫苦一介投機取巧、陰廟偏神,不走正道的山精野怪凌駕于走正道的神佛之上叫苦”
“這群不走正道、一身金裝,頓頓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加身的山精野怪過的叫苦日子的話,本府倒要問問認真做事、日日粗茶淡飯,緊巴著算著手里那點過日子銀錢的穿著泥木之裝的神佛同尋常人過的又該叫什么日子了”
府衙里的人走空了大半,顯然是有些不對頭,雖然知曉自家相中的這位夫君不消自己提醒,更何況還有大理寺的那位林少卿在,都是聰明人,哪怕一個聰明人一時未想到,另一個聰明人總會想到提醒對方的。可以防萬一,府尹夫人還是起身向前院走去,準備去看一看。
才走至前院門洞處,正聽到自家夫君正負著手一聲又一聲的質問著什么叫苦,府尹夫人立在門洞處,沒有再往前走,因為知曉自己今日不消再提醒了。
只是雖是不消提醒了,可站在門洞處,聽著那一聲又一聲的質問,府尹夫人的心里卻是平靜的,這些長安府尹質問出來的話,她早從素日里替夫看治下風土人情,踏破的那些繡鞋中明白了。
平靜的同時還有悵然與懷念,當年那個上門相看的年輕學子科考方才入仕,仕途也是低的不能再低的芝麻官,雖是十年寒窗出頭的科考學子,按說是極不容易的,且每一個科考學子都是有位極人臣的可能的,可君不見多少人在那之處一呆就是一輩子啊能位極人臣的又有多少即便一時位高權重了,可能安享晚年的又有多少當初在一眾相看的郎君中挑中了他,便是因為那一聲又一聲要當好父母官的見解了。
那一聲聲見解,即便在一眾才從書房里出來,踏入仕途的年輕學子中都顯得單純傻氣,可就是這樣格格不入的單純傻氣也不知為何就入了自己的眼。
雖然經由歲月打磨,當初的年輕學子此時看起來愈發圓滑了,可當初打動自己的“單純傻氣”卻始終在呢 笑著搖了搖頭,府尹夫人轉身回了后院。
一番連聲的質問之后,林斐笑了,撫掌道了數聲好好好之后,對長安府尹說道“既然出不去,那劉耀祖一案今日結了吧”
該讓那群惦記著狐仙金身碎片,歸心似箭的人證們同劉耀祖、趙蓮以及趙大郎夫婦見一面了。
長安府這里被堵了門,林斐同長安府尹出不去。
城外山郊之上,數個鄉紳家的家門同樣被堵了門,讓前去討要說法的村民們進不去。
跟在眾人身后的童家管事扶正了頭上的帽子,雖然在童老爺、童公子面前他是個奴仆,可不管是在童家旁的奴仆面前還是村民面前,他都是個主子,是以大小也算半個主子了,自然是要自持身份,時時刻刻注意的體面模樣的。
方才眾人進去搶狐仙金身時不意外的被村民看到了,而后不意外的,引來了爭搶。爭搶之中動靜越鬧越大,眼看急的赤紅了眼的村民揮拳砸來時,他果斷放了手,躲到了一旁。
也是因為這及時一躲,那一拳沒打中他的人,只打歪了他的帽子。若不然,這幾日他便要頂個烏眼青見人了,這讓他這半個主子如何見人雖然早已猜到了眾人爭搶時的場面會是何等激烈,可或許是劉家村在童老爺的治下一貫和睦,好多年不曾鬧過動粗之事了,以至于今日乍一見那情形便連他都被嚇到了。
這群村民真是素日里供奉的那般虔誠,搶起狐仙娘娘來卻是想到眾人自村祠里出來之后一片狼籍的村祠,童家管事搖了搖頭。那村祠臺面之上供奉的大大小小的神佛、狐仙們,管他金身的還是泥裝的,又或者木偶雕制的,任他素日里被人供奉的再如何虔誠,到底是個死物。
一旦有活人動起粗來,這些死物自然遭殃了,統統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