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裴念想過,眼前的裴無垢或許是顧經年假扮的。
可她目光瞧去,對自己的父親與顧經年還是分辨出來的,知這確是裴無垢沒錯。
心頭莫名有一絲失落,被她迅速打消。
“父親也加入開平司了不成?”
裴無垢以高深莫測的姿態擺了擺手,道:“為父自有消息渠道,只問你,真見到顧采薇了?”
“是。”
“不是假的?”
裴念道:“顧采薇的真假,我還認得出。”
裴無垢撫須思忖,道:“他們這是又要以你為餌,引出顧經年啊。”
“不然呢?”裴念道:“父親以為讓我逃了婚,我便能從此與顧經年再無瓜葛?”
裴無垢嘆息了一聲,沒有繼續這個問題,反而問道:“你能讓顧采薇勸說顧經年投靠開平司?”
“你連這都知道?”裴念道:“你到底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裴無垢再次不答,道:“開平司的要求,你能做到嗎?”
“幾乎不可能。”裴念道,“顧采薇內心就不愿讓顧經年再牽涉這些事。”
“那,你還會再去見她?”
“你在開平司有內應?”裴念反過來試探道,“是誰?歷霜云?”
“你不必管。”
裴念把她的斷情劍往桌案上一拍,道:“父親不怕厲霜云查看了我的記憶,對你起疑?”
“無妨,她不在乎這些。”
“是嗎?”裴念道,“什么事是厲霜云可以知道,我卻不能知道的?”
裴無垢沒答,看著桌案上的菜肴,眼神空洞起來,也不知在想什么。
裴念道:“我最后再問父親一次,你到底有何秘密?你若不答,也莫想從我這里打探消息了。我是開平司緝事,泄露情報是死罪。”
“好吧。”
裴無垢終于下了某個決心。
他抬手示意裴念坐下,喃喃道:“我早便想過,終有一日,要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你也大了,再想瞞,也瞞不住了。”
裴念坐下。
這一刻,她心里做好了父親可能是敵國細作的準備。
可裴無垢開口,只緩緩說了五個字。
“為父是凡人。”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裴無垢道,“我說的‘凡人’,是個類似開平司的存在。”
裴念目光一凝。
她知道凡人這個組織,她曾聽顧經年說過,也曾與他們打過交道。
“你…”
裴念回想著什么,小聲問道:“你…救過我們?”
裴無垢點了點頭,反問道:“你可知凡人要做什么?”
“什么?”
“保護中州。”裴無垢道。
裴念目露疑惑,認為這四個字太空、太寬泛了。
“說起來雖然簡單。”裴無垢道,“但要保護中州,做起來卻難,先得使中州一統,維持四柱石的平衡,閉合缺口,使中州黎民不再受異人、煉術之迫害…”
說到后來,他皺了皺眉,又道:“更難的一件事是,到后來,我們發現,我們的所作所為,與一切最強大的力量都相悖,不論是異能,還是皇權。”
最后四個字出口,裴念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聲問道:“你們,要造反?”
“不是造反這般簡單。”裴無垢道,“可你應該也知道,當今天子所為,已與凡人的志向背道而馳。”
“你…”
裴念欲言又止,之后看著裴無垢,像是重新認識這個父親。
“你在我眼里,一直是瑞國的大忠臣。從小到大,我一直深受你的影響,可今天,你告訴我,那都是你的偽裝?”
“不錯,我一直在偽裝。”裴無垢道,“凡人在這樣的世道間成事,太艱難了,我始終如履薄冰,也因此…失去了許多。”
他說到后來,轉頭看向裴念,眼神中滿是悲涼。
裴念一下子就懂了,他說的“許多”,包括她那孤寂而亡的母親,也包括她的童年,以及他們父女之間的親近。
“可再難,凡人也必須堅持下去,否則,放任異端攪亂中州,此間將再無我等尋常人立足之地。你可知夷海諸州許多地方原本也是凡人之樂土?只是缺口大開,愈演愈烈,終究只有異人能生存,我們已經無路可退了啊。”
“凡人?”裴念自嘲一笑,“你瞞了我這么久,我這開平司的探子竟未看出一點端倪。”
她有些生氣,正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氣。
裴無垢道:“你若想大義滅親,今日便可以。”
他的目光看向了桌上那柄斷情劍。
父女二人良久不語。
突然,裴念拔劍出鞘,當空一斬。
“虎——”
這一劍什么也沒斬斷,卻像是斬斷了她一直以來的某種執念。
“都說子承父業,父親走上這條路,女兒也不能幸免。”裴念道,“父親不如直說,如何加入凡人?”
裴無垢眼光定定地看著女兒,沒有欣喜,反而多了幾分憂慮。
“立個誓吧。”
“好!”
“裴念,你此生不論獲得何等強大的異能,必盡全力還中州缺口閉合,可能做到?”
“我對天起誓,一定做到。”
“若有使四柱石回歸平衡之機會,不可猶豫,若有人阻止,當即殺之,你能做到嗎?”
“我對天起誓,一定做到。”
裴無垢點了點頭,道:“從今往后,你便是凡人中的一員了。”
裴念問道:“這般松散?”
“凡人不像開平司,我們…很弱。”
裴念又問道:“厲霜云也是凡人中的一員?她是父親在開平司的內應?”
“不是。”裴無垢道,“她只是受過凡人的恩惠,許諾過,不會干涉任何凡人之事,更重要的是,她從來都看不起凡人,認為我們想要做的,不可能做成。”
裴念道:“那她依舊是一個隱患。”
“是啊,留些把柄在她手上也不是壞事,她知道太多人的秘密。”
想來也是,厲霜云既能占據旁人的身體、查看記憶,所知的秘密絕不會少。
再一想,厲霜云未必完全忠誠于開平司,裴念也就大概明白過來。
裴無垢始終沒說他的內應是誰,道:“有件事需要你做。”
“什么?”
“我們想要招納顧采薇為凡人。”裴無垢道,“需要你勸說她,有需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救出她。”
裴念問道:“你們也想控制顧經年?”
“說是控制,不如說是招納。”
“他是異人,能接受凡人的理想嗎?”
“凡人之中也有異人。”裴無垢道,“我們并非以有沒有異能來區別凡人與異人。”
“但我們之中,應該少有他那么強大的異人。”裴念道,“且他的朋友都是異人。”
“要說服他確實很難,勉力一試吧。”
裴念點了點頭。
她發現自己再次成了雙面間諜,這一次她所面對的,更為艱難。
次日,裴念回到開平司。步入緝事堂,便有下屬道:“裴緝事,梅提司喚你過去。”
“好。”
雖帶了些心事,裴念依舊舉止從容,神態鎮定。
她知道自己若接觸顧經年,厲霜云一定會立即附身并查看她的記憶,但至少眼下還沒到那一步。
至于梅承宗,異能雖高,還不至于從她這里看出什么來。
想著這些,她進了提司院。
梅承宗正在查看一匹綢緞,見裴念來,輕哼了一聲,起身道:“走吧,帶你去見顧四娘。”
裴念道:“提司,我想到一個勸說她的辦法,只是,需要取得她的信任。”
“好呀。”梅承宗斜睨了她一眼,道:“有辦法你就用,我們開平司做事,一向是無所忌諱。”
“是。”
裴念很快被蒙上眼,在一片視線黑暗之中被帶到了顧采薇的所在之地。
“進去吧。”
她邁過門檻,聽到身后的關門聲,解下了臉上的黑布,緩緩睜開眼。
眼前,顧采薇正抱著一個孩子坐在那兒,低著頭,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她對裴念說話,語氣卻很淡。
“我說過,你不必來了,你們的要求我不會答應的。”
裴念上前兩步,開口,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顧采薇一怔,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
因為裴念說的,分明是只有顧采薇與顧經年才知道的秘密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