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種著銀杏與梧桐,幾只鳥兒不時從這個樹梢飛到那個樹梢,試圖看清屋中的情形。
然而,那屋子像被無形的罩子隔起來了一般,什么也無法看清、聽清。到最后,鳥兒只好失望地撲棱著翅膀離開,飛過夜色中的京城,落在了成業侯府。
鳳娘正倚欄而坐,一襲薄薄的春衫外裹了件披風,修長的雙腿搭著,渾身上下雖然一寸肌膚未露,這私閨裝束卻更添幾分禁忌的媚。
就連裴念,目光也會不自覺落在鳳娘身上。
女子有時比男子更懂得欣賞美人。
顧經年卻沒看鳳娘,問道:“如何?”
“聽不到他們聊了什么,但確實有人出現在韓有信書房中。”鳳娘道。
“等等。”顧經年忽道。
接著,他與裴念的身影閃動了兩下,消失不見。
鳳娘見狀,輕哼一聲。
她不太喜歡顧經年用傳影來見自己,這讓她感覺不夠受重視。
方才便是,她才褪了外衫準備睡,顧經年忽然出現在她屋中。最開始,她還以為他又來求歡了,直到發現他是挽著裴念傳影過來的,不由大失所望。
與此同時,韓有信府邸外的馬車上。
顧經年睜開眼,把注意力從傳影上收了回來,因為有傳音入秘進入了他耳中。
“成業侯,還請務必信我,方才在我書房中的是沈季螭,他到雍京,是來見越國公主。”
聞言,顧經年心中浮起許多疑問。
沈季螭當時亦陷在界中,是如何出來的?特意到雍京來見衛儷又有何目的?
然而,此時的情況并不容許他去問韓有信,很快,韓有信的第二句話也傳音入秘了過來。
“成業侯,眼下不宜驚動沈季螭,還請勿要輕舉妄動,待我打探清楚詳由,再向你匯報。”
此時擺在顧經年面前的有兩種選擇,一是直接沖進韓有信府中一探究竟,二是暫且信韓有信一回,思來想去,顧經年與裴念道:“走吧。”
“信他?”
“便是他騙我們又如何?”顧經年道,“只要我還有值得開平司利用的地方,他們便不會動我阿姐與你爹,他們無非是將計就計。”
裴念“嗯”了一聲,低頭,想到厲霜云吩咐她做的豈不就是將計就計。
顧經年其實什么都能猜到,她之所以還能利用他,實則是因為他對她還有情誼。
馬車顛簸而行,顧經年隨口而談,道:“現在我也想通了,被當做藥渣也好,棋子也罷,那是我還有利用價值,否則被那些人吃得渣也不剩。所以說,沒什么好抱怨的,這世道若是煉蠱,我就當能煉出來的那只。”
裴念道:“你以前不這么想。”
“可能是我吞了任雙飛的血珠之后,也更容易接受他的想法吧。”
“我也想通了。”裴念道,“不論經歷什么,不論你變成什么樣,我都站在你這一邊。”
這句話她聲音很輕,說罷,她偏過頭看向窗外。
可對顧經年而言,這是一句能夠打動他的話,他從小到大,除了顧采薇,身邊就少有愿意如此待他的人。
顧經年沒說什么,而是緊緊握住了裴念的手。
這夜回了屋,他對裴念更是從未有過的主動與癡迷。
床邊矮幾上的蠟燭不停晃動,若非燭臺夠重,恐怕要倒下點燃帷幔。帷幔中的兩人則顯得瘋狂而忘我。
好不容易,蠟燭燒完了最后一段燭心,流盡最后一滴蠟,癱倒熄滅,屋中的喘息聲卻未停。
“顧經年,我要死了。”
裴念抱緊了顧經年,輕喚著他的名字,吐露了一句她原本不可能吐露的心里話。
“我覺得我死了也甘愿。”
“我也是。”
顧經年捧著裴念的臉,在朦朧夜色中看著她,情不自禁贊道:“你好美。”
換作往常,裴念是最討厭別人這么說她的,此時卻能從顧經年眼眸中看出他的真心。
這對男女的情話在旁人聽來或許可笑,但在此時此刻確實是他們當下的感受。
只是不知,等到時過境遷,假若兩人重新走到不同的立場,是否還會記得。
窗外月色朦朧,不遠處的欄桿邊,有美人獨坐。
鳳娘還裹著披風坐在那,聽著欄桿上的鳥兒嘰喳叫喚,她不由冷哼一聲。
“切,女騙子,花言巧語。”
次日,宮中果然來人,殷譽和召見了顧經年。
這是應有之意,顧經年早便想好了該如何應對。
他確實不太敬畏殷譽和,畢竟,如今他的異能十分強大,而殷譽和只是個什么都不會的凡人帝王。
但在踏入以黑曜石砌成的雍國皇宮的一剎那,顧經年心中還有閃過一瞬間的猶豫。
朱紅色的宮門在身后關上,他感覺不到異能了,照來的光線無法再讓他傳影,他亦不能憑空引燃火焰、展開火翅。
抬頭看向前方的巍峨的宮殿,顧經年收起驕傲,再次感受到了常人的偉大。
殷譽和是在平素起居的廣陽殿見他。
廣陽殿看起來稀松平常,墻也是刷成紅色,可對異能的抑制卻更強。
在殿中,殷譽和顯得很灑脫、隨和,穿了一身便衣,也沒有安排太多隨侍人員。
只有一個老太監站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低著頭,看不清模樣。
“臣見過陛下。”
“快快免禮,都說你是朕的千里駒,為朕屢立大功。”
“謝陛下。”
“今日殿中沒有外人,你只管與朕詳談西南諸事,不必隱瞞,更不用怕朕怪你。記住,無論發生什么,哪怕是你心有不滿,都可對朕直言。”
“是。”
既然殷譽和這般說了,顧經年也不諱言,開口真就實話實說,言語間并不隱瞞他對屈濟之勾結瑞國的不滿。
這也是對殷譽和的不滿。
聞言,殷譽和故意顯出一絲無奈苦笑之色,道:“你與太子這是在怪朕不首先護著你們啊,但你們卻不想想,朕是雍國的天子,萬事本該以社稷為先。”
“陛下所言甚是。”
顧經年懶得爭論這些,敷衍地應了一句,繼續往下說。
待說到入界的過程,開始有了隱瞞,顧經年沒說他煉化了任雙飛、卞敬忠之事。
正在此時,殿中有咳嗽聲想起。
“咳咳咳咳。”
聲音很蒼老,是從角落里那個老宦官嘴里傳來的。
這是御前失儀的大罪,殷譽和卻沒有怪那宦官,而是轉頭問道:“伴當可是有何不適?”
“老奴只是聽到成業侯言不盡實,一時沒忍住。”
“是嗎?”殷譽和以并不相信的語氣問了一句,正色道:“你可不能胡說。”
“回陛下,老奴斷不敢胡說。”
說話間,那老宦官從角落中走了出來。
見到他的面容,顧經年不由詫異,因為這人竟是卞敬忠。
但這不可能,卞敬忠已經在界里被煉化了,血珠被孟小婆吃了一顆,剩下的被劉玉川拾走。
那為何他會再出現于此?幻像?孿生兄弟?
不對。
顧經年又想到,被煉化了的其實是那只巨大的紅色蜘蛛,在入界之前,那蜘蛛就已經把卞敬忠的皮囊脫下來了。
“你是什么妖怪披了卞敬忠的皮?”顧經年故意脫口而出地問道。
卞敬忠聞言,嗤嗤笑了起來,道:“看來,成業侯誤會了。以為老奴養的蜘蛛是本體,殊不知這身皮囊才是老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