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連州衙署。
唯有一間公廨中還亮著燭火,那是裴念還在處置關于雍國西南旱災的公事。
她是個會因公忘私的人,而且素來做事專注,但今日卻總是忍不住走神,手中的筆寫著寫著就停下來懸著,
墨水“嗒”地滴在了公文上,裴念不由心煩,遂把公文推開,轉而寫了一封辭官信留給殷景亙。
此番到雍國,她頗欣賞殷景亙,也知道殷景亙同樣欣賞她。甚至,殷景亙可能猜到了她是瑞國派來的細作,依舊委以重任。但,這種欣賞是對手之間的欣賞,改變不了裴念對瑞國的忠心。
顧經年不理解,她效忠的不是瑞帝,而是瑞國。
辭官信上沒寫別的,只述說了顧經年移情別戀之事。
她是為了顧經年而拋家舍國到了雍國,如今待在雍國的理由也沒有了,自當離開。
裴念還在信的結尾祝顧經年與鳳娘百年好合,末了,將官印與令符放在信封上,推門而出,走向馬廄。
走了幾步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事,轉了個方向,回去重新拿起官印與令符,去了衙署的后堂。
守衛都還認得她,喚著“裴都尉”。
裴念低聲吩咐道:“事出緊急,殿下讓我帶郡主進京,你們去備馬來。”
“是,裴都尉請。”
一扇門被打開,被軟禁在屋子里的殷淑回過頭來,見是裴念,冷笑了一聲。
殷淑回想起來,她的悲劇就是從見到裴念以后開始的,遂咬牙切齒。
“你來做什么?”
裴念聽出了她的語氣,問道:“你很恨我?”
“當然。”
“為何恨我?”裴念又問道。
殷淑張口就要答,嘴巴都打開了,卻不知道說什么。
她是非常恨裴念,可回想起來,裴念似乎并沒有傷害過她。她父親是被鳳娘騙了,被顧經年殺了,奪了她皇祖父皇位的是殷景亙父子,動手趕盡殺絕的是顧經年。從頭到尾,都是她在迫害裴念,試圖爭搶一個無情的男人。
想到這里,殷淑覺得自己真傻。
傻歸傻,她卻很嘴硬,道:“我不是恨你,我是看不起你,為一個男人拋家舍業,跟著他跑到異國他鄉,結果如何?他跟我的后娘私奔了。”
面對這種譏諷,裴念毫無波瀾,反問道:“所以,我們處境相似,算是知己?”
“誰跟你是知己?”
殷淑應著,再一想,自己其實連裴念都不如,心中愈發悲涼。
裴念不與她廢話,上前,附耳道:“給你兩個選擇,一,隨我去瑞國,你會得到衛儷在雍國的地位;二,向雍廷檢舉我是瑞國細作,賭殷譽和父子饒你性命,軟禁你一輩子。”
“你!”殷淑氣急敗壞,“我早就知道…”
“選。”
殷淑前一刻還滿臉嫌惡,手卻已捉住了裴念的臂彎,道:“帶我走吧。”
她很清楚,有時候親人比敵人還要可怕,如今她對于瑞國還有利用價值,在殷譽和父子眼中卻是眼中釘。
一邊求著裴念帶走自己,她還不忘耍一下小聰明,又道:“我對你也有用的,帶我回去就是你的功績。”
“是嗎?”
“你不知道吧?”殷淑道:“我皇祖父還活著…”
“走吧。”
裴念帶著殷淑出了衙署,翻身上馬,直奔東城門。
城門已經關閉了,她奔到門下,拿出令符,命令開了城門。出了城,殷淑立即揚風,馬匹馳騁的速度遂愈發快了起來。
裴念不敢停留,狂奔了很久,才在一個樹林里歇了一個多時辰,天一亮,又繼續東行。
跑了一整個白天,她們終于找了個破廟歇下。
“我不行了。”殷淑叫苦連天,道:“我用異能太久,太累了…他們不會追上來吧?”
裴念道:“以我們的速度,能追上來的人不多。”
說著,她迅速生火,又去捕了幾只鳥雀烤著,把水囊與干糧遞給殷淑。
殷淑喝了幾口水,總算緩過氣來,看著火上烤著的鳥雀,問道:“我們有干糧,為何還費這個勁捕鳥?”
“這幾只鳥一直跟著,可能是鳳娘的眼線。”
“該吃了它們。”殷淑同仇敵愾道。
裴念轉頭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待到鳥烤熟了,直接把木叉遞過去。
“吃了你睡一會,天亮繼續趕路。”
“哦…好淡。”
裴念依舊臉色冷淡,從包袱里拿出一瓶細鹽來,均勻地灑在肉上,重新烤了一下,遞給殷淑。
“你怎么什么都會?”殷淑問道。
“學的。”
“若你是男兒,我真該喜歡你。”殷淑嘟囔道,“瞎了眼了,才看上顧經年,他對我一點都不好。”
裴念聽了,細想起來,顧經年對她也不算好。
那人性格孤僻,脾氣古怪,甚至于,兩人扮成情侶那么久,他都不曾溫柔體貼過,實在沒什么好的。
可到了入睡前,裴念又想到,其實顧經年好幾次為她拼過命的。
她又睜開了眼。
忽然,她瞥見了天上有流星劃過,再定睛一看,她連忙推醒了殷淑。
“起來,追兵到了。”
“什么追兵?來的這么快?”
“顧經年親自來了。”
殷淑恨意又起,轉念一想,道:“他是要對你趕盡殺絕嗎?”
裴念沒回答,道:“我們走。”
她們迅速離開了這個破廟,往北奔了許久。
忽然,殷淑抬手一指,道:“顧經年在那!”
“怎么會?”
裴念一直在留意天空,根本沒有看到顧經年往這邊飛來,豈會突然就出現在了她們前面。
“莫非他已經看到我們了。”
“先躲起來。”
夜空中有風吹過,凌空而立的顧經年身體若隱若現,忽然消失了。
而在南面五里地的山林中,一輛飛車上,顧經年睜開了眼。
方才,他用傳影之術把自己傳到幾個方向,于高處眺望,尋找裴念。
但他才會這個異能,并不熟練,加上這里并不是界,用起來有些吃力,連續傳影了一天一夜之后,已有些疲憊了。
“以她們最快的速度算,大概只能跑到這方圓一百里的范圍內。”
顧經年說著,拿出地圖標注了幾個地點,有村莊、驛館、廟宇等地。
“我方才看過,這幾個地方都有行人留宿過的痕跡,分頭去找吧,我去這個破廟。”
“好。”鳳娘咬牙道:“有人在那破廟射殺了我的鳥兒,很可能是裴念,我陪你去。”
“不用,你在此坐鎮便好。”
顧經年很快展翅而起,往那破廟的方向飛去。
方才,他的傳影已落在破廟中,看到了還有些溫熱的篝火余燼。
他如今能放心用的,除了鳳娘的人,還有越國遺民,潘成丘、落霞都是能飛的,琴兒則能操控飛車,他們很快在鳳娘的分派下,往不同方向搜尋。
過了一會,一只鳥兒落在了鳳娘手上,嘰嘰喳喳叫了兩聲。
鳳娘聽罷,想了想,召過琴兒、落霞、苗春娘、高長竿等人,吩咐了幾句,他們往北面而去。
“咦,顧經年好像不在了。”
山林中,殷淑抬頭看了很久,忽然說了一句。
她當即拉了拉裴念的衣袖,問道:“我們是不是繼續逃”
“不。”裴念道,“以靜制動。”
“為什么?”
“顧經年飛得再高,也看不到我們,他是故意想要激我們出來。”
殷淑問道:“看來你很了解他…”
“噓。”
裴念不是因為不想聊對顧經年了解才噤聲,而是看到了一輛飛車往這邊來了。
她當即意識到哪里有問題,環顧一看,果然看到樹梢上有鳥兒。
“被發現了,我們走,速度得快…”
說著,裴念一轉身。
但在這月光下,她竟是忽然對上了一雙眼,那是苗春娘的眼。
不知何時,苗春娘竟已站在了她面前。
只一眼,她便忘了自己想要逃。
腦海中最近的記憶,是她在等顧經年回來,這確實是她真正的記憶,也是她曾經深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