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孟淵尋到那處別院,摸到了獨孤熒所居之處。
此間遠離那花園,很是偏僻。月末無有月明,黑漆漆一片,遠近連個燈籠都沒有。
推門而入,便見房中簡陋,只有桌凳、茶碗,再無裝飾之物。
素凈的不似女子居處,更不似愛穿紅斗篷的熒妹居處。
桌子上燃著一縷黃豆燈火,獨孤熒手拿一書卷,正自翻看。
可即便是在家中,她也只是沒帶斗笠,那紅斗篷依舊遮掩著她嬌小的身軀。
燈火昏黃,獨孤熒小小臉蛋更顯的乖巧,只是眼神有些冷,無有少女的天真無暇。
“你來了。”
“我來了。”
反手關上門,孟淵坐在獨孤熒對面,瞅見她所讀的竟是佛經。
“熒姑娘在讀什么經文?”孟淵看著熒妹的乖巧臉蛋,笑著開口。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獨孤熒合上佛經。
這是勸世之言,大意是說,所有的恩情愛戀都是因緣際會,也都是無常的,難以長久。而人一生有諸多畏懼之事,人生又好比晨露,轉瞬即逝。心中有所愛,所就會有憂愁、恐懼等諸多亂念。若是心中無愛,那就能無憂、無懼、無畏。
孟淵也不知道熒妹為何扯這些,便道:“晨露命光中,照見五蘊皆空;憂怖空花謝,大愛周沙世界。”
獨孤熒抬眉看了眼孟淵,并不回答,只是收起佛經,道:“獨孤亢把你帶壞了,我不懂辯經。”
孟淵眉眼白拋了,本還打算也來打一打機鋒呢。
“熒姑娘打算動手了?”孟淵直接說起了正事。
暗殺智和之事早就說定的,那智和出身蘭若寺智慧院。
孟淵也一直在等著,而且孟淵也有信心,但還是要好好計劃計劃才是。
殺他的原因是,智和曾參與了老應公之死,獨孤熒要為應氏報仇。
孟淵現今升任鎮妖司千戶,手底下雖然沒有握住實權,可也時時在外王二身邊跟著的,自然早就看過蘭若寺中“智”字輩諸高僧的根腳來歷。
這位智和大師是五品境武僧,精研佛法,在佛理上造詣極深。
至于武道上的造詣,更是不凡。其過往事跡頗多,大都與降妖除魔有關。
聽聞這位智和長老并不拘泥于三院之分,有時會充當教習,教導三院武僧。
不過并未聽過此人收過親傳徒弟,也沒聽說過有什么愛好。
更關鍵的是,這位智和長老孤僻寡言,少與人往來,極少露面,孟淵都沒有當面見過。
但不管怎樣,五品武僧足以重視了。
“怎么做?”孟淵問。
“當年在殺害老應公一事上,許多人都出了力。”獨孤熒兩個小手藏在紅斗篷中,她不談正事,反而說起了過往,“蘭若寺出手的七個僧人,當場死了三個,一個重傷后身死,另外三個在事后非但沒有獎賞,反而被蘭若寺閑置。”
燭火微動,獨孤熒小小的乖巧臉蛋上黑白影子飄忽,她道:“智和就是其中之一。”
“另外兩位呢?”孟淵問。
“還打不過。”獨孤熒道。
“四品境界?”孟淵詫異。
獨孤熒微微點頭,接著道:“智和少與人往來,在你閉關的時候,他已經搬離了智慧院。”
這一次西方來客一百零八人就暫居智慧院,院中僧人為了騰地方,確實搬出去不少。
“搬到了何處?”孟淵一邊挑燈花,一邊問。
“他在城南的寶泉寺靜修。”獨孤熒道。
孟淵在來平安府前已經把此間地理和諸多佛寺的位置摸清楚了。寶泉寺后面有泉眼,終年不歇,泉水甘甜,這才有了此名。
那寶泉寺是一小寺,聽聞曾有蘭若寺高僧出走,建了這小寺。
因著如此,寶泉寺說是蘭若寺的寺產也不為過。
“智和就在寶泉寺后面的寶泉旁搭建了一處茅草屋舍靜修,不見外客。”獨孤熒道。
“只他一人?”孟淵問。
那智和是五品武僧,熒妹也是五品,再加上自己這個六品,優勢在我!
但又不能這么算,武道境界固然能衡量實力多寡,但即便是同一境界,實力也可能天差地別。
人言姜還是老的辣,那智和老和尚的歲數比孟淵和熒妹加一塊的還要大,自然要當心。
更別說此人曾參與屠殺應氏一案,手底下必然有不凡之能!
“寶泉寺是小寺,是蘭若寺的諸多產業之一,寺中一向只有一個老主持和幾個小和尚守著,不值一提。”
獨孤熒語氣自信的很,“我已經查探過了,寶泉寺的人無須擔心。至于智和有無同行之人,他本是孤僻之人,無有僧俗友朋,又在那茅草房中面壁,向來無人拜訪。”
孟淵聞言,就知道熒妹做好了準備。
“現今所有人都在看著蘭若寺,無人會多注意那小小寶泉寺。”獨孤熒道。
是啊,現今平安府一地所有的和尚,儒釋道三家的人都在看著蘭若寺,沒人會關注城南七十里外一小小寶泉寺。
可畢竟涉及兩位五品武人,若是拼起命來,勢必動靜極大。全天下的目光都在蘭若寺,可還有無數高人在蘭若寺。
若是鬧出了大動靜,佛道兩家高人騰云駕霧,不說瞬息而至,那也用不了多久。
待人家一到,萬事休提!
更別提這是在蘭若寺的地盤殺蘭若寺的高僧長老!人家蘭若寺的兩個三品祖師爺,還有西方無生羅漢都在,一旦發覺那可真是跑都沒地方跑。
孟淵不語,只是在心中衡量不停:殺智和算不得難,憑自己的菩提滅道,加上熒妹的手段,以有心算無心,即便不能成,也能從容而退。
武人當有一往無前之心,可并非就是盲目硬干!人家的祖師爺就在不遠處,鬧大了當真不好收拾。
“蘭若寺的兩個老禿驢被無生羅漢絆住了。”獨孤熒似猜到了孟淵心中所想。
“他們在斗法?”孟淵好奇問。
獨孤熒微微點頭,“青光子本就是自在佛座下而出,先有松河府之變,如今西方佛來,蘭若寺的兩個老禿驢能安然待之?必然要試一試無生羅漢的能耐。”
那無生羅漢來到蘭若寺后,就在王二和智觀的陪同下去拜訪了蘭若寺的兩位祖師,孟淵還想著人家這種境界的高僧必然是不同的,兩天沒露面肯定是論道論上癮了,沒想到是暗地里打起來了。
“原來如此。”孟淵失笑,“沒想到三個和尚的氣性還不小。”
“說是空,誰能空?”獨孤熒也難得有了一絲笑容。
“無生羅漢占上風?”孟淵沒見過上三品斗法,當真好奇的很。
“無生羅漢是自在佛座下第一人,號稱諸般業力束縛,不入六道輪回。”獨孤熒微微點頭,顯然承認了無生羅漢比蘭若寺祖師強。
“我在蘭若寺并未看到有什么動靜,看來雙方都很克制。不過即便這樣,無生羅漢也有些強的過分!”孟淵又高看無生羅漢幾分,同時也想起了李唯真。
“不錯,平安府寧靜之地,蘭若寺那兩個老禿驢成道之時也不算艱難,比之青光子也容易許多。宏愿證果位,這兩個禿驢怕是連剛證道的青光子都不如!”
說到這兒,獨孤熒凝視著孟淵,問道:“你可知無生羅漢成道三品境是立了什么宏愿么?”
佛門四品入三品需得立宏愿,成宏愿。其證道后的能耐高低,也跟宏愿的難易有關。
而且宏愿這種事,有的高僧會宣之于口,有的卻不對外言。
至于能否事成,也玄乎的很。
孟淵之前就打聽過,知曉無生羅漢的一些事跡,但并不知曉無生羅漢因何宏愿證道。
“什么宏愿?”孟淵好奇問。
獨孤熒小小的乖巧臉蛋上又有了一絲笑意,她面上微有戲謔,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孟淵聞言,只覺自己雖有同獨孤亢、解開屏、覺生和覺明,乃至智通大師等高僧打機鋒的經歷,也遍讀佛經,可還是有迷茫之意。
這所謂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太過縹緲,比之青光子建地上佛國的宏愿,這無生羅漢的宏愿未免太大了些!
孟淵當真好奇的很,這“地獄”是輪回之處,其中都是受盡輪回之苦的人,而“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地藏王菩薩的大愿,乃是地獄里還有一個眾生沒有得到度化,自己就永遠不會成佛。
這自然是菩薩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的大宏愿,甚或者放棄了自身的成佛之機,這是真佛!
但是,這宏愿竟然讓無生羅漢給完成了?還證道了三品羅漢?那應該直接證道二品,甚或一品境界吧?
再說了,西方佛國也不太平,“地獄不空”當真不空?
孟淵瞪大眼睛,好像腦子轉不過彎的香菱。
“他是怎么做到的?”孟淵是真的好奇。
“大毅力,大氣魄,大神通!”獨孤熒道。
“你別說這些虛的。”孟淵揉了揉眉心。
“你是不是聽了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話,你就怕了?”獨孤熒嗤笑。
這難道不該怕么?誰能不怕?孟淵點頭,道:“你越說,我越看不透,自然就怕了。”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獨孤熒說起了她方才見孟淵時打的機鋒。
好嘛,原來你的機鋒在這里!孟淵都氣笑了,只道:“好,打機鋒我認輸。”
“你是因為無知才會害怕。”獨孤熒見孟淵一幅無可奈何的模樣,她微微揚起下巴,道:“所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不過是狗屁罷了!”
她十分大膽的盯著孟淵,嗤笑道:“無生羅漢并未渡盡地獄凄苦之鬼,而是將妖魔鬼怪全都放了出來!”
孟淵再次瞪大雙眼,他萬萬沒想到還能這樣證道。
孟淵自打學武以來,也算跟不少和尚打交道,知道有些和尚最會歪解佛經,但沒想到能解的這么歪!
而且和尚談虛,務虛,最會動嘴,四品入三品的宏愿證道就是要務實一次,可沒想到務實能務到這種地步。
“…”孟淵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只覺得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將地獄的妖魔鬼怪全都放出來,這豈非也是地獄已空?”獨孤熒笑道。
“這也太空了。”孟淵只覺頭疼,但還是問道:“他是如何將地獄的妖魔鬼怪放出來的?”
“所謂‘地獄’,其實是一個意象,是為凄苦之地,是為難脫輪回的悲苦之處。”獨孤熒開始解釋無生羅漢如何證道,她雙目中有了光彩,看向孟淵,問道:“何處是地獄?”
“人間。”孟淵道。
“不錯。”獨孤熒微微頷首,接著道:“西方佛國廣大,然則多是險峻之地,常年酷熱,多生瘴氣妖孽。”
紅斗篷中伸出一小小的白皙手掌,獨孤熒笑了笑,道:“其中多數人壽不及三十而終。不僅人苦,其實妖也苦。香菱那般天天一個雞蛋,都算是大小姐了。而且他們少有見識,不識文字,大都一輩子坐困愁城。”
“這確實是地獄。”孟淵道。
“無生羅漢周游佛國之地,以自身之偉能,傳授佛法、武道。”獨孤熒嗤笑,“他讓座下弟子引導,自此幾多勢力互相殘殺,十成人與妖,去了九成,余下的分三六九等,全都奉佛。”
獨孤熒看向孟淵,問道:“這算不算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這…大概算吧。畢竟地獄都沒了,已經成佛國了。”孟淵無語。
“那算不算大宏愿?”獨孤熒問。
“算。”孟淵佩服的很,發自心底的佩服。
“這就走吧?”獨孤熒起身。
“熒姑娘,我想知道你為何執著于為老應公報仇?”孟淵腦子還迷迷糊糊的,但還是問出了最最關心的問題。
“難道不該為他報仇么?”獨孤熒道。
“可是你姓獨孤。”孟淵道。
“應氏心懷天下,有志之士無不存復仇之心!”獨孤熒冷聲道。
孟淵不再多問,兩人一同潛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