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宮。
御案前支了個木桌,金公公正在埋頭批復奏折,旁邊的案牘已經在壘成了小山。
皇后在臨走之前曾經交代過,一般事務他自行酌情處置,若是有緊急事件,可通過地脈傳信到南疆。
作為大內總管兼司禮監掌印,平時沒少幫著打下手,這活對他來說倒是沒什么難度,唯一比較麻煩的,就是得偽裝成皇后還在宮里的樣子。
不光每天早晚都要去寧德宮對著空氣請安,還得把早膳送進去,然后再找個沒人地方偷偷吃掉…
對外則宣稱鳳體不適,例行的早朝也暫停了。
剛開始倒是還算順利,可這眼瞅數日過去,皇后始終沒有露面,難免會引人起疑,最近宮里已經能聽到一些風言風語了。
“殿下到底何時回來?”
“這樣下去可撐不了多久了啊。”
金公公放下毛筆,揉了揉眉心。
關于皇后出宮的原因,雖然孫尚宮不肯明說,但他大致也能猜的出來。
畢竟陳墨前腳剛走,皇后隨后就跟去了南疆,實在是過于明顯,屬于演都不演了…
“長公主性格強硬,手握兵權,一般的男人根本看不上眼。”
“而陳墨不僅天資驚人,還煉化了掌兵印,各方面能力皆是出類拔萃,兩人算得上絕配,而且有了軍隊支持,以后的路也能好走很多。”
“可沒想到這小子不走尋常路,居然想一步登天…”
金公公嘆了口氣。
步子邁的太大,可是會扯到蛋的。
畢竟皇帝只是病了,不是死了,若是兩人關系曝光,不光是陳墨要遭殃,就連皇后都未必能保全自身。
咚咚咚——
就在這時,殿門敲響,宮人的聲音傳來:“公公,殿外有人求見。”
金公公眉頭一皺。
這段時間有不少大臣聽到風聲,以匯報公務為由,跑來宮里旁敲側擊的打探消息,不過全都被他給打發走了。
正準備找個借口推辭,卻聽那宮人繼續說道:“來人是閭太師,說是有要事要向皇后殿下匯報,此時就在外面等著呢。”
“閭懷愚?”
“他怎么來了?”
金公公心頭一跳,略微遲疑,還是起身走出了昭華宮。
殿前廣場上。
閭懷愚目光微斂,垂手而立,赤色羅衣下身材魁梧挺拔,頗有種淵渟岳峙的氣勢。
聽到腳步聲接近,他抬眼看去,冷峻的面龐扯起一抹笑容,聲音好似金石摩擦般沙啞,“金公公,好久不見。”
“閭太師。”金公公頷首問候,“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閭懷愚沒有過多寒暄,直接了當道:“我有急事,必須面見殿下。”
“真是不巧。”金公公搖頭道:“殿下鳳體抱恙,如今正在寧德宮修養,實在不方便見客…太師不介意的話,不如咱家來幫您轉達?”
閭懷愚固執道:“我說了,必須當面向殿下匯報。”
金公公淡淡道:“咱家也說了,殿下不便見客。”
“是不便,還是不能?”
“閭太師此言何意?”
兩人四目相對,氣壓逐漸變得低沉。
閭懷愚微瞇著眸子,淡黃色瞳孔好似能洞穿人心,“金公公勿怪,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皇后殿下很少會缺席早朝,而且聽說長公主也一連幾日未曾露面,難道兩人同時生病了?這是不是太巧了點?”
金公公面不改色,說道:“這事閭太師應該去長寧閣問問,咱家就是給皇后殿下打下手的奴才,除了伺候主子外,其他一概不知。”
“若無他事,閭太師就請回吧。”
“等等。”
就當金公公準備送客的時候,閭懷愚叫住了他,出聲說道:“我確實是有要緊事,既然殿下不方便,那就勞煩公公幫忙轉交吧。”
說著,從袖中取出了一張信箋。
“這是有人匿名交給我的,內容還未經考證,不過關乎宮中安危,我覺得應當讓皇后殿下知曉。”
“宮中安危?”
金公公也有些好奇,伸手接過,展開撇了一眼,表情頓時一怔。
那信中指明,玄甲衛統領余哲被外人收買,不僅貪墨受賄,還多次出賣宮中情報!
整個內容十分詳實,雖然沒有指明那人身份,但基本可以確定不是空穴來風!
最要命的是,此番皇后出宮,為了確保安全,他還特意安排了一隊玄甲衛隨行——
如果沒記錯的話,其中領頭的就是這個余哲!
“糟了!”
一股寒意順著金公公脊背升起。
皇后遠在南疆,還有諜子跟在身邊,萬一出了差池,他怕是百死難贖!
閭懷愚打量著他,沉聲道:“金公公,你應該清楚,這可不是兒戲,等到釀成大禍后悔都來不及!我最后再問你一次,皇后殿下到底在哪?”
金公公嗓子動了動,“殿下她…”
轟——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傳來!
地面劇烈震顫,好似土龍翻身一般!
兩人猛然抬頭看去,只見乾極宮上空煙塵四起,一道漆黑陰影彌漫開來,恍若倒扣的大碗將整座宮鑾籠罩其中!
“這是什么情況?居然激發了天影衛?”
“莫不是有人要行刺?!”
金公公不敢遲疑,縱身飛掠而去。
閭懷愚緊隨其后,速度竟不比他慢上分毫。
兩人來到上空,一時間卻不敢妄動,天影衛察覺到殺機便會自動激發防御機制,將空間封鎖,此時靠近的一切生物都會被認為是威脅,一并絞殺。
即便看不到里面發生了什么,也能感受到空氣中躁動的元炁,以及那毫不掩飾的酷烈殺意!
竟然真的有人弒君!
直到半柱香后,那黑色陰影悄然褪去。
看到眼前一幕,金公公嘴巴微微張開,眼神中滿是不敢置信,就連閭懷愚都呆愣在當場。
宮門崩碎,廊柱倒塌,莊嚴宮闈已經化作廢墟。
一道深深的溝壑橫貫整座宮鑾,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宮墻處,好似有人將乾極宮硬生生從中間劈開!
即便是祭典當日,長公主那驚世駭俗的一劍,也沒能撕破天影衛的防御。
有這般本事,還有這般膽色的人,他們只能想到一個——
玉幽寒!
“死人了!”
“出人命了!”
下方傳來陣陣驚呼。
兩人對視一眼,神色微變,急忙縱身而去。
“莫不是陛下…”
“那大元可真的就要變天了!”
此時禁軍已經將宮闈團團圍住,手中刀槍反射著寒芒。
龍武將軍車鳴攔在他們面前,手掌按著腰間佩劍,沉聲道:“宮中有變,封扃戒嚴,任何人不得靠近乾極宮半步!”
閭懷愚目光穿過人群,瞥了一眼那幽深的宮門,躬身垂首,高聲道:“皇城突逢驚變,臣等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不知陛下龍體可還安好?”
許久,死寂無聲。
閭懷愚始終低垂著腦袋,紋絲不動。
又過了半晌,一陣輕咳聲響起:“咳咳…有勞閭愛卿掛懷,寡人身體無恙,就是可惜啊,連山為了保護寡人,慘遭毒手…”
閭懷愚聞言眉頭一皺。
死的人居然是亓連山?
不對…
玉幽寒要是想動皇帝,亓連山根本就攔不住,而且天影衛只是封鎖,并未出手,說明皇帝本身也沒有受到致命威脅…
這從側面說明,玉幽寒就是奔著亓連山來的!
可她為何要這么做?
風險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除非對于她來說,亓連山有著必須要死的理由。
就在閭懷愚心潮翻涌之際,皇帝的聲音再度傳來:“如果寡人沒記錯的話,連山應該是你的妻兄吧?同為亓家人,血脈相連,肯定受不住這種打擊,讓夫人節哀順變…”
閭懷愚瞳孔陡然縮成針尖,渾身汗毛根根豎起!
這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說玉幽寒不是針對某個人,而是整個亓家?
雖說四大隱族中,亓、姜兩家最為活躍,但那也是相對而言。
事實上,亓家大部分族人都分散在九州各地,京都里有名有姓的并不多,除了亓連山之外,只有他的發妻,一品誥命夫人亓迎蓉!
“不好!”
“迎蓉有危險!”
閭懷愚連聲告退都沒說,徑自騰空而起,如同流星般呼嘯遠去!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一點太師的樣子都沒有。”乾極宮內傳來不滿的冷哼。
金公公恍然回神,跪倒在地,顫聲說道:“陛下龍體無恙,實乃萬民之幸,真是天佑我大元啊!”
“天佑?”
“呵呵…”
皇帝笑聲中透著幾分陰寒和不屑,旋即突然問道:“金烏,你怎么和閭懷愚一起來的?他來找你做什么?”
金公公袖中手掌猛地攥緊,將那張信紙捏成一團,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的模樣,“回陛下,皇后殿下最近身體不太舒服,積壓了一些事務尚未來得及處理,閭太師正是為此而來…”
“嗯,那你下去吧,好好替皇后分憂。”皇帝并非多說什么。
“是,奴才告退。”
金公公踩著碎步躬身退下。
似乎是出于某種默契,全程都沒人提及“兇手”身份。
離開朱墻環繞的宮闈,金公公神色收斂,遠遠望著那破敗的鑾殿,眼神之中滿是凝重和忌憚。
即便穹頂被撕裂,內部依舊充斥著濃郁的黑暗,哪怕陽光都無法穿透分毫。
皇帝居住在最深處的寢殿。
而方才他所處的位置,距離正門足有數丈的距離,中間還隔著正殿和層層游廊,那道聲音卻能清晰傳入耳中,這可不像是重病垂死的樣子!
似乎自從祭典那日開始,皇帝的身體就好轉了不少…
“此事必須盡快傳信給殿下!”
“還有那個余哲,很可能有問題!”
金公公轉身離開,足不沾地的朝著昭華宮掠去。
京瀾街,閭府。
這里位于皇城腳下,街道寬闊平坦,兩側栽種著高大槐樹,茂盛樹冠將艷陽遮蔽,在白石板路上留下婆娑陰影。
雖然京瀾街平日里也頗為清幽,但今天似乎有些安靜的過分了,就連一聲鳥叫蟲鳴都沒有。
明明頭頂陽光明媚,卻讓人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
“你有沒有覺得渾身發冷?”閭府門前的守衛摸了摸后頸,疑惑道:“怎么有點心驚肉跳的,似乎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喂,我在跟你說話呢…”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他扭頭看去,只見站在大門另一側的同伴眼神空洞,好似雕塑般呆呆佇立著。
踏,踏,踏——
街道盡頭,一襲紫色身影緩步而來。
搖曳的裙擺下玉足白皙細嫩,就這么踩在地上,卻不染纖塵,轉瞬之間便來到近前,登上了石階。
守衛剛想要出聲阻攔,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在看到那女人的瞬間,身體便已經失去了控制。
大門崩碎,玉幽寒抬腿走了進去。
“什么人?”
“膽敢擅闖太師府…”
話語戛然而止。
所有聞聲而來的家丁和侍衛全部定格在原地。
神識覆蓋整座府邸,尋找著亓迎蓉的位置,突然她神色微凝,眼底閃過一絲茫然。
“她怎么也在?”
玉幽寒身形一閃,來到內院,一座書齋隱于竹林之中,門頭上掛著“見山樓”的匾額。
伸手推開房門,里面傳來女人們的對話聲:
“三筒。”
“碰!”
“幺萬——”
“我說林夫人,你怎么專盯著我打?”
“呵呵,你剛才碰了對九萬,我就知道你等萬字清一色…”
“這局我認輸三家,讓我看看你是什么牌…不是,你明明是斷幺九,寧可拆了對子也要卡我?!”
“我樂意,你管得著嗎?”
“行了,兩位姐姐,咱們還是好好玩吧…”
玉幽寒站在門口,看著眼前景象,不禁陷入了沉默。
只見廳堂中擺著一張方桌,亓迎蓉母女、錦云夫人和賀雨芝圍桌而坐,“嘩啦啦”的搓著麻將。
賀雨芝正忙著抓牌,余光突然瞥見一道身影。
用力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手中馬牌掉在了地上,結結巴巴道:
“娘…娘娘?!”
“嗯?”
其余三人聞聲看去。
瞧見那“不速之客”后,表情頓時僵在了臉上。
這里面除了賀雨芝之外,只有錦云和玉貴妃有過一面之緣,但通過那標志性的丹鳳眼和朱砂痣,以及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儀氣場,不難猜出其身份!
還是亓迎蓉率先反應過來,起身行禮,“妾身見過貴妃娘娘。”
“見過貴妃娘娘。”
其他人慌忙站起身來,心中忐忑不安。
人的名樹的影,面對這位修為逆天的“禍國妖妃”,即便是在尸山血海里打過滾的閭霜閣,也難免會有些緊張。
玉幽寒淡淡道:“看來本宮來的不是時候,你們好像玩的很開心啊?”
“娘娘…”
賀雨芝打了個哆嗦,整顆心拔涼拔涼的。
其實她今天過來,完全是迫于無奈。
亓迎蓉已經連著數日送來請柬,邀請她去閭府做客。
雖說她不想和閭家又過多接觸,但那畢竟那是一品大員的夫人,陳拙還在朝為官,總不能一點面子不給,實在不好推脫,便約了個時間見面。
為了避嫌,還特意把錦云夫人也給拉上。
剛開始幾人還在品茗賞詩,作為一介武夫,賀雨芝哪懂這些,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錦云夫人看出她對此不感興趣,干脆提議打牌,于是便有了方才的場景…
只是誰也沒想到,娘娘會突然殺過來,直接就被逮了個正著!
可當著幾人的面,這些話又不好直說,賀雨芝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亓迎蓉遲疑片刻,試探性的問道:“不知娘娘鳳駕親臨,所為何事?”
玉幽寒眸光閃動。
默默權衡了一番,最終還是放棄了出手。
畢竟幾人關系看起來頗為熟絡,當著賀雨芝的面殺人,終歸是不太妥當。
“沒什么,恰好路過,便進來看看。”望著那桌上剛剛碼好的牌張,玉幽寒挑眉道:“看來你們正好是三缺一,不如帶本宮一個吧。”
幾位夫人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問號。
玉貴妃住在寒霄宮,怎么著也不可能路過閭府,合著就是專程過來打牌的?
而且她們本來就是四個人,哪來的三缺一?
呼——
刺耳的破空聲響起。
閭懷愚身后拖著氣浪,短短數息,便從皇宮趕回了閭府。
看到門前被定身的侍衛,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閃身來到書齋前,深吸口氣,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千萬不要有事…”
看到那詭異的畫風,閭懷愚有那么一瞬間懷疑人生。
壞消息:貴妃確實和自家夫人打起來了。
只見玉貴妃和亓迎蓉等人正在搓麻,而閭霜閣則站在旁邊卑微的端茶倒水,氣氛詭異中卻又帶著一絲和諧。
“碰!”
錦云夫人拍出兩張馬牌。
“嗯?”
玉幽寒瞥了她一眼。
錦云咽了咽口水,默默收了回來,“那不碰了。”
玉幽寒抬手扔出一張幺九,然后看向賀雨芝,笑著說道:“陳夫人,你運氣真好,居然又胡了。”
賀雨芝低頭瞅了一眼,訕笑道:“還真是,娘娘不說我都沒發現…”
閭懷愚嘴角微微抽搐。
這踏馬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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