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勿憂身后事,經營常濟世間人。
仵工鋪外,胡寶松佝僂的身子直起些許,朝著門口站著的徐青拱了拱手。
后者頷首點頭,目送老人離去。
門口處,仵工鋪的對聯依舊如故。
玄玉走到徐青身旁,望了眼胡寶松離去的方向,隨后抬起頭看向他。
“陰河那邊不太平,你若是非要去的話,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去。”
徐青搖頭道:“這單生意由我來做,你在這里照顧好鋪面,如果逸真師姐過來尋你,你便裝作不知情,客戶至上,這是胡老頭的要求,我們要遵守約定。”
玄玉睜大眼睛看著徐青,仿佛已經洞察一切:“胡老頭沒有說只讓你一個人去,也沒說讓我留下來看鋪子,我們關了鋪子,師姐過來找不到人,一樣可以履行約定。”
這貓真是越來越不好哄騙了。
“鋪子和貓仙堂是我們的立身之本,不能輕易舍棄,總得有人坐鎮堂口。”
“再者,我留你在鋪子里,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徐青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金色蟬蛻,繼續道道:“前幾日我在花鳥街時,偶然得到一對蟬蛻。倘若遇到危及性命之事,擁有蟬蛻者便能借助此物金蟬脫殼,轉移到另一只蟬蛻所在處”
“玄玉試想一下,如果你我同行遇到險情,需要借助蟬蛻脫身,豈不是傳來傳去,還在原地,那不就作繭自縛了嗎?”
聞聽此言,玄玉坐立而起,用貓爪捧起脖子前系著的金色蟬蛻,好奇的觀瞧,
這小小的蟲殼,還有這種玄奇功用?
徐青見玄玉出神,便笑言道:“有了這蟬蛻,玄玉就又是九命玄貓了。”
玄玉收回貓爪,重新端坐在鋪門前,然后抬頭望向徐青,認真道:“這一條命是徐仙家的,我會替徐仙家保存好這只蟬蛻。”
當天夜里,徐青坐在柜臺前,手里篾片白紙做扎,不大會功夫,一盞盞的白紙燈籠便擺滿了臺案。
除了燈籠,徐青又借助扎紙技藝,扎了紙虎作為開路先鋒。
紙驢紙馬背著紙扎的金童玉女,馬和驢的肚子里則裝滿了紙錢燒活,這配置在喪葬一行里,叫做送財童子。
徐青雖答應前往陰河古道,尋找胡楊陵為胡寶松出殯,但他并未打算親身涉險。
陰河古道是陰間和陽間的隔離帶,天地氣機異常混沌,誰也不知里面藏著什么牛鬼蛇神。
以往徐青曾無意間通過仵工鋪的雙生棺去過一次陰河,而他那次所涉足的鬼王陵,僅僅只是陰河古道最外圍的區域,但在煙寧公主的走馬燈里,他卻得知鬼王陵的鬼王已經存在千年之久,自身道行更是接近千年關隘.
在陰河外圍就有千年老鬼守門,那通往更深處的區域,又會有多少不世出的邪祟妖物潛藏?
哪怕胡寶松給了徐青尋尸羅盤,教授了他趨吉避兇的法門,傳給了他洞天符箓作為護身之法,對方也不敢保證徐青就一定能將他安全送到胡楊陵。
徐青心中同樣清楚,若非如此,當初他和胡寶松達成約定,互相指著燈火,立下天地赤字帖的時候,他也不會取巧,說出如果有違誠信,便死后化作僵尸,永世不得托生這種誓言來。
如今徐青雖然依舊沒有親自深入陰河古道的打算,但要是真到了需要為胡寶松兌現承諾的時候,他也不會臨陣脫逃。
身為仵工鋪掌柜,津門府喪葬行當的新起之秀,誠信經營永遠排在第一位。
等到把自個紙人送葬團隊武裝到牙齒后,徐青仍沒有停手。
他要煉制出一些探尋安全路徑的紙鶴。
這些紙鶴并非是能夠載人騰空的大型紙鶴,而是一只只巴掌大的‘探路斥候’。
隔天一早,胡寶松尋了個借口將逸真道長支走后,便獨自一人來到了仵工鋪。
早已做好準備的徐青依然沒忍住開口詢問:“老胡,你真決定好了,那胡楊陵真就非去不可?要我說,還不如讓逸真師姐帶你回五老觀”
胡寶松搖頭道:“我是胡楊氏的嫡系,是錄譜之人,如今整個胡楊氏,除了我便只剩下逸真一人。”
“胡楊氏世代錄譜者,都要回歸祖陵述職,這是族規禮法,不可違背。”
徐青沒有可依附的宗族,自然不會有胡寶松那種強烈的歸屬感。
即便是大雍朝,在他眼里也沒仵工鋪這一畝三分地帶給他的歸屬感強烈。
這種自然歸宿,倒是讓他想到了象歸象冢,狐死首丘的寓言。
傳聞象知命識壽,在壽元將盡之時,象便會跋涉千百里,回到象冢,也就是傳說中的象墳。
除此之外,亦有鳥飛反故鄉,狐死必首丘的說法。
此言說的是鳥飛千里,最終必然會回到故鄉;狐貍死時,頭總是朝著它出生的地方。
徐青看向胡寶松,此時的胡寶松正面南而坐,眼神里有說不出的眷戀。
微微搖頭,徐青開口道:“您老且先坐著,我先去趟壽衣店,一會兒便回。”
仵工鋪相鄰不遠就是壽衣店。
暫時當起壽衣店掌柜的張婉正拿著麈尾清理浮塵。
見徐青過來,這位曾經的官家小姐連忙上前遞座倒茶,絲毫沒有富家千金的架子。
“我還有要事,不便久待,眼下取幾件壽衣就走。”
挑好壽衣,徐青轉而又去了一趟棺材鋪。
此時逸真剛被胡寶松支走,整個棺材鋪空無一人,徐青徒手將那有兩重棺槨的大棺放上板車,又將棺材鋪關好后,方才推著板車回到自個的鋪子。
鋪子里,胡寶松依舊面朝南向,好似睡著一般。
徐青望著那舒展身子,躺在藤椅上的老人,愣了好一會。
雖然早有預料,但真正面對時,卻依舊難免悵然。
玄玉走到近前,靜靜的看著徐青為胡寶松穿好壽衣,將其放入棺槨內。
等一切事畢,玄玉躊躇半晌,還是沒忍住開口道:“人類向來如此脆弱,徐仙家不用太過悲傷。”
徐青聞言扭過頭,失笑搖頭道:“談不上傷心,早在五十天前,我便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頓了頓,徐青嘆道:“黃泉路上無老少,這一行就這樣,注定要送很多人離去,即便是經營此業的陰行人,到最后也逃不過被送走的命運。”
聽到這話,本打算安慰徐青的玄玉,卻率先情緒低落起來。
“徐仙家是說自己有一天也會被送走嗎?”
徐青面無表情的看著口不擇言的黑貓,他口中經營此業的陰行人指的是賣棺材的胡寶松,這貓想到哪里去了?
此時仵工鋪里的雙生棺已經被徐青挪進鼠宅,也就是古子虛開辟的地下府宅。
暫時關閉鋪門,徐青帶著裝殮胡寶松的棺槨便來到了地下。
古子虛此時正帶著黃小六在外收攏香火,鼠宅里只有古巧兒在打理。
鼠娘子一瞧見徐青,開口便是徐相公,見了玄玉,則稱呼其為青卿娘娘。
徐青聽得總覺得哪里不對味,便開口道:“不要叫我相公,你叫我徐先生就好。”
“巧兒姑娘,麻煩你在外守好通路,莫叫任何人進來。”
說罷,徐青復又轉頭看向玄玉。
“我閉關不知多久,還請有勞玄玉多多費心家宅諸事。”
在徐青進入密室之前,玄玉忽然開口道:“徐仙家,你要早點出關。”
“好。”徐青點頭應下。
“還有,你不許偷偷去渡那雷災。”
徐青笑道:“我膽子可沒那么大,在鴰爺回來前,莫說渡劫,便是下雨天打雷,我都不帶往外面站的!”
明明慫的要死,怕打雷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可從徐青嘴里說出來,卻顯得格外硬氣。
地下暗室內,徐青打開兩重棺槨,看向嘴角帶著笑意的胡寶松。
這老頭這回倒是心滿意足了。
在壽枕旁,有幾頁金紙,徐青拿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胡寶松父親母親,還有祖父祖母的名諱。
除了名諱,上面還記錄著胡寶松這一支嫡系,數代人的修行軌跡。
翻到最后一頁,胡寶松妻子,五老觀紫宸道長的名字赫然在列。
最后一行蠅頭小字,則寫著胡楊氏嫡系尚存一支,是吾之愛女,若先祖有靈,還望加以庇護 這算是什么?給胡楊氏祖先遞小紙條,求照顧?
徐青啞然失笑。
都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卻不曾想,哪怕陰陽相隔,為人父母亦有放不下子女者。
“老胡,在井下街你算是我認識最早的一人了,咱倆也算是忘年交。”
“只是你我生不逢時,沒能在正當的年紀認識,不然興許還能把酒言歡。”
嘴里碎碎念叨著,徐青心里多少有些悵然。
只是長生者注定要與眾生相隔,獨守千萬年寂寥。
胡寶松會是經他手送走的第一個朋友,但卻不會是最后一個。
“看來我啊,以后還是少交友,多收尸好,這朋友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和尸體嘮了會嗑,徐青心里松快些后,便開始為胡寶松做超度法事。
以前他超度尸體時,往往囫圇吞棗,一些不必要的細節他很少留意,如今胡寶松的走馬燈,他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加快過或是跳過。
度人經嘩嘩作響,胡寶松的一生如燈畫映影,一頁頁翻過。
老頭兒小時候沒吃過苦,打小就生活在井下街棺材鋪,當時經營鋪子的還是胡寶松的母親。
至于他的父親,則是私塾里的教書先生。
約莫在胡寶松七八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出了一趟遠門,也就是那次出門,他的母親再也沒有回來過。
胡寶松只記得母親離去沒幾天,遠處天上打了許久的旱雷。
從那日之后不久,胡寶松的父親便整日不修邊幅,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不過雖說父親酗酒,卻從來不曾苛待過他,反而對他比以往更加關懷。
如此到了胡寶松及冠的時候,他的父親忽然將他喚到后院的桃樹前,并指著那樹,說這桃樹是你母親一百多年前親手種下 胡寶松還以為他這老父親又喝醉了酒,在那兒說胡話。
于是他便開口問道:“爹你今年貴庚?”
“四十有二。”
“那爹何以在一百年多前,看到我娘栽下這棵桃樹?”
胡寶松自覺拆穿了老父親的醉話,卻不曾想下一刻他爹就開口道:“我不曾親眼見過你娘栽樹,這事原是她親口告訴于我。”
“兒啊,你娘她其實不完全是個人,她是位狐女!”
你娘她不是人,她是位狐女。
胡寶松一聽這話,心里愈發確信,他爹這回指定是又去吃酒吃醉了,不然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胡話。
然,就在下一刻,胡家老爹拿起镢頭,在桃樹三步之外,挖出了一方玉匣,里面放著的正是胡楊氏的傳承。
胡寶松不信邪,以為是他爹在唬他玩,但當他嘗試接觸玉匣里的事物時,才發現他爹從來說的都不是醉話。
因為他真的借助那玉匣踏進了修行之門。
在胡寶松修行至二十七八歲時,正值年少意氣,便辭別父親,開始行走江湖,尋覓母親年輕時的足跡。
中途胡寶松遇見兵匪為禍,民聲載道,他便加入剿匪義軍,只是有些事非一人能夠力挽,義軍成立之初,為國為民,可到最后卻依然走向了敗亡。
此時胡寶松才幡然悔悟,俗世之事本是輪回之海,只能讓人越陷越深,只有修行才是我輩中人該做之事。
領悟其中關節后,胡寶松便繼續踏上尋找尋求仙緣的路途,土山集、桃都山、青丘.
修行人無歲月,等到二十多年后,年過五十的胡寶松依然如同二十啷當歲一般。
那日他走在青丘遺址內,遇見了一個女卦師。
卦師和他一見如故,帶著他在破落的青丘遺址里四處游玩,中間胡寶松獲得了一些修行法門,其中就有洞天寶箓這部符書。
等兩人走出青丘,胡寶松忍不住再次打聽起女卦師的身份。
“我叫白秋雨,青丘是我的故鄉。”
胡寶松此時才明白,原來他遇到了真正的狐女。
“前輩,我可否拜你為師,隨你一起修行?”
白秋雨輕笑搖頭:“你源自土山集,我是青丘之狐,我青丘之法卻是傳不得你,便是你此前在青丘獲得的法門,也算不得我青丘之法。”
“再者,你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凡人壽數不過百,你外出貪游,不知歲月,如今你父親卻是已經到了大限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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