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師到死也沒看到操縱這些臟東西的幕后黑手。
本來他覺得身為蠱師的他,整日躲在陰暗角落控制蟲子害人已經夠陰險的了,卻不曾想還有一條更陰險的路,叫陰間。
蠱師趴在廢墟里一動不動的時候,徐青仍沒有主動上前。
像這種煉蠱馭蠱的人,身上的蟲子不比乞丐身上的跳蚤少多少,徐青是打心眼里嫌它埋汰。
金鸞倒不嫌棄,來到蠱師身旁,先拿爪子把對方的衣袍拆撓的七零八落,接著便開始啄里面的蟲子吃。
徐青遠遠看著,只瞧見那蠱師身上的蟲子跟剛煮沸的面湯鍋似的,頂著蓋兒,就顧涌顧涌的往外冒。
若是此時有不知情的人靠近尸體,那準得著蠱師的道!
等金鸞嗉囊鼓起,撐得再也咽不下時,徐青便遠遠的將千蟲蠱罐拋了過去。
金鸞得了便宜,干起活來也就格外賣力。
將剩余蟲子盡數噙到蠱罐,金鸞用雞喙銜著罐子,邀功似的跑到徐青跟前。
“都清理干凈了?”
金鸞咯咯回應,此時它心中對徐青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
這人雖然有時干的事挺不當人,但在吃喝用度上,卻向來大方。
跟著徐青幾個月,金鸞胖了至少十來斤。
就比如今日,徐青還帶著它來到這家飯館吃了頓頂好的餐食。
哪像它以前在五老觀的時候,一天天的觀里的人凈會給它喂些米面黍谷,時間長了嘴里都能淡出鳥來!
這邊,徐青看了眼千蟲蠱罐,小小的罐子別有洞天,里頭各類飛蟲爬蟲互相啃咬廝殺,整個罐子里充滿了毒煞。
扣上蓋子,把蠱罐放進箱庭,徐青轉而控制紙人把蠱師的住宅搜羅一遍。
期間倒是又發現了一間專門用來煉蠱的‘蟲舍’。
再次取出蠱罐,將那一屋蟲子收入罐內,徐青瞧著自個的蠱罐,尋思他要是用這罐子培養出一只蛐蛐王,那他在頑主斗蟲圈子里,不得橫著走?
不過也就是想想,畢竟誰家正經蠱師會閑著沒事煉只蛐蛐玩?
“也不知道這些蟲子,誰會活到最后。”
徐青看著數以千計的蟲子,蝎子蜈蚣在里面都是炮灰,一會兒功夫就被其他說不出名字的毒蟲嚼吧成了碎末。
關鍵那蝎子看起來還不是一般蝎子,就連蜈蚣也是通體幽藍,泛著懾人啞光的異類。
嘖了一聲,徐青將蠱罐重新收起,等他回到院里時,整座宅院有價值的,便只剩下蠱師的尸體。
來到近前,蠱師已經被毒蟲咬開肚皮,只剩下一具蟬蛻一樣的軀殼。
這尸體被糟踐成這副樣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超度。
讓金鸞和猖將在周圍護法,徐青伸手探向蠱師尸體,下一刻沉寂數日的度人經再次有了動靜。
事情發生在三十年前,地點在洛京城八道口胡同。
這里是京城頑主們折騰玉器古玩的地方,平日里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人沒少往這邊跑,有的只是圖個新鮮,有的則是奔著一本萬利的想法,想淘個真正的寶貝,借此發大財。
但您可得記著,大財前面往往有數不盡的坑,古往今來多少做白日夢想發大財的,都跌進了坑里,再也沒爬出來過 今日里,古玩市場這大坑旁邊,就圍了不少人。
擱以往,八道口最熱鬧的地方當屬那些請托兒做假的攤位。
摻的假越大,攤位前就越熱鬧。
今天就有一人支著個簡陋攤子,上面別的東西沒有,就單擺著一個小瓦罐,里頭放著一只形如土鱉,通體金黃的蟲子。
人攤主說了,當今天子追求長生術,舉辦水陸大會,廣邀天下能人異士,為的是幫自個延福增壽。
他才疏學淺,剛到會場外邊,排隊給官家檢閱篩選的時候,有人問他會什么本事。
他就說自己不會長生術,只會養蟲子。
“咱是山里的老實人,不會騙人,那些說自個會長生術的,這普天之下也沒見到過幾個不老的人。”
“那官家嫌我埋汰,嫌我這蟲子上不得臺面,就把我趕出了會場。想我千里迢迢從南厝來到這,用盡了盤纏,竟然連水陸會場都進不去。”
攤販拱了拱手,說道:“列位,在下心寒意冷,眼下只想把這尋寶蟲賣出去,換來一些回去的盤纏,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圍觀人群里有一對南厝來的師徒,年長的師父名叫木滇,身上穿著灰袍,裹的嚴嚴實實,年紀小的名叫李阿錯,只有十二三歲,同樣穿著長袍,裹著面衣。
木滇是真正的南厝蠱師,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攤販是個冒充蠱師,賣假貨的騙子。
要知道南方諸國在大雍有個別名,叫‘南蠻’,說起話來也和雍朝人不同,自帶著一股蠻子味。
可這自稱南厝蠱師的人,卻滿口的京城口音,這不是騙子是什么?
不過那蟲子雖然不是勞什子尋寶蟲,但卻有點其他門道。
圍觀的人里不乏有聰明人,攤販騙人的話還未說完,就有人指出了他的破綻。
既然你說你是南厝來的,那你就說幾句蠻子話,別擱那兒跟我們講本地話套近乎。
攤販哪會蠻子的話,索性就梗著脖子,演都不演道:“去去去,要買就買,你要不買,也別打擾我做買賣!我說我這是尋寶蟲,那就是尋寶蟲,你不買,那是你沒這個運道,認不得真寶貝!”
待眾人一哄而散,木滇走上前,自信的用生澀的官話問道:“我是土生土長的京人,我們是老鄉,你這蟲子能不能便宜賣我?”
攤販行騙多年,一聽口音就知道這人是真正的蠻人。
一個蠻人,你擱這跟我演什么本地人?
“哎呦!還真是老鄉欸,這么著吧,我跟你交個底,我這人最多只騙外地不懂行的人,但從來不騙老鄉,那忒缺德!你是京人,我也是京人,這寶蟲就十兩銀子賣你,權當是交個朋友,你看如何?”
老實人木滇露出滿意微笑,點頭道:“你很好,我很欣賞你,那就十兩銀子.”
“得嘞!這尋寶蟲現在就是您的了!”
木滇取出錢袋,正打算付錢時,一個戴著瓜皮小帽,身上穿著棗紅色大袖方馬褂的人,來到了攤位前。
“呦呵!這么大個的土鱉蟲,還是金皮的。”
“快快快,老賀,快拿銀子來!書成這孩子整天瞎跑,摔壞了胳膊,正好拿這土鱉回去沖水,給他滋補身子。”
土鱉是跌打損傷之人,最常用的蟲藥。
此蟲不僅能舒筋補骨、破血散瘀,還有止痛消腫,滋補身體的功效。
眼下這只比尋常土鱉蟲還要大上兩圈的金色土鱉,更是少見。
被喚做老賀的仆從立刻取出錢袋,問那攤販:“這土鱉什么價?”
攤販一看主家打扮,棗紅寧綢的大方馬褂,一瞧就不是一般人家,再結合方才兩人說的話,這是家里的少爺公子摔著磕著了,急用藥滋補身子啊!
攤販心里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自個發財的機會來了!
“救人要緊,治病醫人可耽擱不得!這么的,五十兩銀子,便宜賣給兩位.”
“五十兩?”姓賀的仆從皺起眉頭,剛要說上幾句,旁邊主家就開口道:
“取一張銀票給他。”等攤販興沖沖接過錢,主家又開口道:“以后再有好東西,就來八道口我馮家府宅上,必定虧待不了你。”
旁邊木滇急的屢屢抬手想要搭腔,卻都被攤販打斷。
等那出手闊綽的主仆走后,他才逮著機會追上收攤往回走的攤販。
“老鄉,咱做人要講信用,你既然說好了賣我,又怎能出爾反爾!”
“誰跟你個蠻子是老鄉?沒有銀子,你連人都不是,還讓別人給你講信用?快滾快滾,別擋我道!”
木滇急眼道:“那蟲我也要拿來給我徒弟治腿,你已經說好蟲子歸我,怎能說改就改。”
那蟲販聞言回過頭,這才發現跟著木滇的少年一直一瘸一拐的,再看對方那腿,一高一低,還是個天殘!
呦呵,原來也是個病急亂投醫的。
這可真是祖師爺賞飯吃。
江湖有八大門,明八門暫且不提,且說暗八門里有一門,名叫‘麻’門。
麻門指得就是單槍匹馬走江湖的騙子,這些騙子多裝扮成和尚、道士,或是隱逸高人,來騙取有錢人家的錢財。
這蟲販其實就是個麻門騙子,今日打著尋寶蟲的幌子,實則做的就是騙人的買賣。
尋寶蟲一般人家可買不起,只要有意向買的,必然是有錢的大主顧。
麻門騙子本想打著尋寶蟲的名頭來騙取錢財,卻不曾想會接連遇到兩個求藥治病的人。
瞧著木滇徒弟一瘸一拐的模樣,麻門騙子心里說不出的歡喜。
一個撿來的破蟲子,一轉眼成了別人爭相搶要的藥引子,這可真是東邊不亮西邊亮,老天爺敲鑼打鼓給他送錢來了!
“老鄉,我跟你鬧著玩的,你真想要這蟲子?”
見木滇點頭,麻門騙子笑瞇瞇道:“不瞞你說,這金鱉蟲原是一對,我這兒還有一只,不過”
“不過那只已經被人訂了去,我要是轉賣給你,怕是不好跟人交代,若是違了約,我還得三倍賠人訂錢。”
木滇的徒弟打小腿瘸,做夢都想治好天殘的毛病,如今聽聞還有寶蟲,身為師父的他心里頓時一喜。
“多少訂錢,我幫你賠付。”
“不多,十兩銀子,加上買蟲的錢,一共五十兩。”
木滇心說這不巧了嗎,他方才打算買蟲子的時候,剛好點齊了十兩碎銀,這下正好能付上。
麻門騙子收好銀子,看向木滇的眼神都柔和了許多:“你在這里幫我看著攤子,我這就回去給你取蟲子!”
“我和你一起去。”
“那不能,這是行業機密,哪能讓別人看見,再說我攤子在這支著,你還能怕我跑了?等著吧,我去去就回!”
將攤子馬扎放在地上,麻門騙子轉身就離開了八道口胡同。
木滇和徒弟等了半晌,眼看等不到人,木滇便取出一只追跡蟲,師徒兩人跟著那蟲一路尋覓,最后在一家勾欄窯子里,找到了那賣蟲子的騙子。
“我蟲呢?”
“哪來的蠻子,誰拿你蟲了,別沒事找事!”
麻門騙子看見木滇心里一驚,不過想起對方的蠻子身份,他就又橫了起來。
兩個蠻人,能掀起什么浪?
招呼來樓里看場子的青手,木滇師徒便被眾人連推帶搡的趕了出去。
麻門騙子支開窗,在樓上探出頭,沖街上師徒說道:“在京里,爺就是爺,你一個蠻子,再敢鬧事,當心把你的腿也給打折嘍!”
這不欺負老實人嗎!
木滇氣得火氣直冒,眼下京里正在舉辦水陸大會,能人異士眾多,他不敢在天子腳下惹事,可這口氣,他實在咽不下。
當日夜里,勾欄場里正瀟灑的麻門騙子正在策馬揚鞭之時,卻忽然得了馬上風,等旁人反應過來時,麻門騙子已然口吐白沫,徹底沒了聲息。
與此同時,勾欄外,木滇搖動鈴鐺,走到樓下,一只淫蟲正巧咬破窗紙,掉落在了他剛打開的布兜里。
離開勾欄,木滇轉而又來到了馮府。
開門的管家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他來找那只金鱉蟲。
管家一聽,直言道:“那你來晚了,白天的時候,少爺聽說要吃蟲子治病,心里隔應的慌,就把那蟲子丟到鳥籠子里喂了鳥。”
價值連城的蟲子,你喂了鳥?
管家話音一落,把木滇氣的眼都紅了。
這京里的人怎么一個個的都這么畜牲?
行!既然你們讓我心里不痛快,那你們也別想痛快了。
木滇轉過頭,就在馮家門口路上,灑了不少篾片蠱。
什么叫篾片蠱?
把涂有蠱藥的竹片放置于路上,行人踏過后,蠱蟲會附著于腳腿,導致疼痛異常,最終腳部變形,活不過四五年,這種就叫篾片蠱。
也是此時馮家命不該絕,就在木滇灑竹片的時候,有個倒騎驢的和尚站在胡同口,盯著他看。
等木滇灑好篾片,那一直駐足觀望的胖和尚便趕著瘦驢跑了出來。
瘦驢出來后,對著地面上的篾片就是一通亂踩,木滇看的目瞪口呆,這洛京城是和他八字不合還是怎么的,怎回回都有人和他作對?
馮府內,馮老爺聽下人說有和尚在門口轉悠,就出來察看。
剛出門,馮老爺打眼一看,就看到一個胖和尚正堵著一個蠻子在那兒勸人向善。
馮老爺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旁管家就說,那蠻子在咱家門口下了蠱要害咱們,是這位大師出手破了他的法,幫了咱們一回。
說著,管家指著地上破碎的篾片,那上面還有許多被踩扁的蟲子正黏糊著。
和尚對木滇好一陣說教后,方才來到馮老爺跟前。
“貧僧前幾日丟了一只金蟲,那蟲子有些來歷,乃是貧僧坐禪時,棲居在蒲團下的鱉蟲,已經有了一些靈性。貧僧出關時,未曾想它也跟了出來”
賀管家聞言難為情道:“大師,那金蟲昨日被我家少爺喂給了鳥”
“不妨事,你們且把那鳥帶來。”
等賀管家提溜著鳥籠出來,胖和尚捉著那鳥,往嗉囊上劃拉開一道口子,伸手一陣摳搜,一只黏糊糊的金鱉蟲便又重見了天日。
“這鳥是凡鳥,只要不過十二個時辰,這蟲就沒事。”
說完,胖和尚又讓那金鱉蟲爬到寵物鳥跟前,往那嗉囊上吐黑沫子。
等黑沫子沾到那嗉囊,寵物鳥的傷口便肉眼可見的愈合起來。
馮老爺看得稀奇,平日里蟲子他也沒少玩,但還沒見過這么厲害的蟲子,只是隨便吐吐口水,竟然比上好的金瘡藥見效還要快。
將金鱉蟲收到懷里,胖和尚復又看向木滇:“這人心思不正,他害不得我,日后怕是還會記恨你家,施主打算怎么處置?”
馮老爺聞言不假思索道:“這樣的害人精留著做甚,不如拿去見官。”
胖和尚點點頭,說道:“若送去官府,只能送往緝妖司,倘若送到別處,怕是治不住他。”
有和尚坐鎮,馮家人前去報官,不多時就有緝妖司的人持鉤拿索,穿了木滇的琵琶骨,將其押往司獄監牢。
在胡同里,十二三歲的李阿錯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木滇進了緝妖司便再也沒能出來,瘸腿的李阿錯沒了師父,便只得自力更生。
等到水陸大會結束,又過了五年后,一個十七八歲的瘸腿年輕人,再度來到了馮府門外.
后面的事和馮二爺說的基本大差不差,馮府上下十幾口人,一夜之間盡數死于蠱蟲之害,唯一存活下的,只有馮二爺一人。
而馮二爺之所以存活,則是因為他五年前養的那只鳥。
李阿錯恨極了馮家,馮二爺這根難殺的獨苗,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馮二爺膽子小,此時賀管家的兒子正好在外邊幫忙打理家中生意,他便跑去投靠,一路去到了江南。
在江南呆了一陣后,馮二爺有回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他便誤認為是臟東西追了過來,于是就又帶著新上任的‘賀管家’,前往各處尋求降伏邪祟的辦法。
等到李阿錯養的追跡蠱好不容易重新感知到馮二爺的蹤跡時,卻發現這人已然入了陰行,成了‘鳳仙’的出馬。
雞天生克制蠱蟲,馮二爺新養的白公雞又是高人所傳,便是當初被胖和尚開過光,點化過的那只鳥,也沒這只白雞厲害。
李阿錯眼看近不得身,便又回到南厝修行了近二十年,直到前不久才再次來到津門 在他眼里一只白雞,最多能活幾年?
可等他真來到津門時,才發現那白雞整日里吃的是精米肥蟲,喝的是蟲草人參煮的水。
甚至還有專門的人伺候那雞。
李阿錯感覺這樣下去,說不定他活得還沒那只雞長!
直到有一天,每日前去送菜的探路蟲,終于活著回來了一只。
李阿錯心中一喜,皇天不負有心人,可算是讓他逮到了機會。
沒了仙家靈禽坐鎮,馮二爺在他眼里就是待宰的羔羊。
再然后,便是李阿錯看到金鸞從紙轎里飛出的景象。
他到死也沒明白,這兩口鍋都燉不下的大公雞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
走馬燈跑完,度人經給出尸體評估,地字中品。
獎勵是一門培養蠱蟲的秘術,一則操控蠱蟲的法門,還有一對兒金色蟬蛻。
蟬蛻作用很簡單,只要遇到危險時,留下一只蟬蛻,便能借助金蟬脫殼的法門,轉移到另一只蟬蛻的埋藏地,破土新生。
不過這蟬蛻也有限制,那便是只能施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