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天定,運由己生。
稚兒滿月時出身已定,但在抓周的那一刻,卻又有了諸多選擇。
玩物器具、筆墨紙硯、金銀銅錢、木刀木劍 或是頑主,或是書生,或是行商,或是官兵,亦或是草寇。
命不可選,運由己生。
眼下剛滿月沒多少年的徐青正面臨著抓周選擇。
金甲尸之后的伏尸境界便是僵尸修行的岔路口,此時他的選擇已然關乎著最終進化的結果。
毛僵為山林統屬,修此道可成毛犼。
火僵為火之焚主,修之可為旱魃。
黑僵為水之主宰,修之可為水魃。
徐青琢磨片刻,最后還是決定走水魃這條路子。
他身處市井,不在山林,修不得毛犼。
旱魃需要吞食火精地氣,萬物精魄,他同樣不具備這類條件。
思來想去,也唯有水魃一道最為合適。
臨河是水澤興盛之地,他又習得諸多水法,手中還有一樣水漉碗可供驅使。
除此之外,又有無定黑水這樣現成的養煉寶物,可以讓他踏入水魃分支。
天時地利人和,若他還要執意選擇其他路徑,那便無異是緣木求魚,沒苦硬吃了。
確定好進化路徑,徐青整個人都輕松不少。
萬事俱備,眼下只欠時機。
等金甲尸養煉有成,他煉化無定黑水,一步步成為伏尸、不化骨、飛僵,乃至傳說中的魁魃,便都不再是虛無縹緲的事,他最多需要考慮的也只是時間和壽命問題。
而徐青最不缺的就是這兩樣東西。
是日,雷雨大作,津門府。
吳家兩兄弟一同來到府牢外。
管理門禁的獄卒嚴防死守,口吐惡語,決計不肯放二人進入。
唯有吳文才素通人情,他取出五兩銀錢,兩獄卒嫌少,出言道:“五兩只能進去一人,你二人若想一同進去,卻是不夠。”
吳文才無奈,復又取出五兩,二人這才得以進入府牢。
獄卒前面帶路,兩人從外監一路走到內監,方才見到被關押在牢房里的吳耀興。
此時的吳耀興衣不蔽體,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有多處皮開肉綻,顯然是此前經受過非人折磨。
見到吳家二子齊至看望,吳耀興幾番欲起,卻又因腳鏈手扣束縛,不能起身。
獄卒打開牢門,吳志遠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悲戚。
“爹,孩兒來遲了!”
獄卒聞言沒好氣道:“擱這哭喪呢,這還沒死,瞎嚎什么!”
“快些把話說完,一盞茶時間可不多。”
吳文才朝獄卒拱手一禮,隨后快步上前,與吳志遠一起,將不成人樣的吳耀興攙扶起來。
坐在亂草堆前,吳耀興涕淚橫流。
“兒啊,莫不是回光返照,爹才能在夢中見到你.”
吳志遠搖頭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吳文才心知時間緊促,不是互相訴苦的時候,他上前一步道:“叔父莫要傷情,此處不是夢里,我和兄長正欲奔走為叔父訴冤,只要我們身正,自會有上官為叔父翻案。”
“你這話怎的說?他們官官相護,新任知府又不聽善言,多半是收受了人情賄賂,哪又能如此輕易翻案?”
“我身受棒刑鞭傷,身子骨斷是捱不了幾時,你二人也莫再浪費氣力,我只期望志遠能照顧好你母親,文才能收斂心性,好生讀書,將來取個好渾家,與我吳家爭口氣,除此之外,我便再無他求!”
聞聽此言,吳文才亦忍不住落下淚來。
“叔父這說的什么話,有志遠去上司衙門申訴,想來為叔父延緩一秋刑期不難。過幾日巡按御史來訪,我再去上告冤情,必能審出背后陷害叔父的賊人!”
吳文才為讓吳耀興安心,又取出徐青贈送的安魂符和祛病符。
前者貼身存放,后者則伴水吞服。
在伺候吳耀興喝水吞符途中,吳文才又講起了徐青為他指引迷津的事。
“兄長與嫂嫂定親之時,兄長姨姐、姨姐夫楊鴻曾多次從中阻攔,此次叔父遭受陷害,多半就是那楊鴻所為。我已下定決心,明日便動身去往驛亭,等候御史大人呈遞訴狀。”
聞聽此言,吳耀興好似將要溺水之人抓到浮木,又好似落崖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他不由感慨道:
“徐兄仁義,委實難報,你二人以后切莫忘了徐兄恩情。”
幾人交談時,卻不知隔墻有耳,伏寇在側。
此間微謀外泄,那門口獄卒前腳送走吳家兩兄弟,后腳就來到知府衙門,尋到了其中一名衙差。
兩人耳語一番,后者立時尋來快馬,不消多時就趕到了白沙縣治所。
張庸張縣爺家的大姑爺從側門現身。
“你來此處做甚?莫不是又要問我索要銀錢?”
楊鴻陰沉著臉看向衙差周珩,壓低聲音道:“倘若走漏風聲,你我都不會有好下場!”
周珩聞言立時羞惱道:“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我一路奔波,好心好意要給你遞信,你卻張口說這些難聽話,既然如此我這就離去!往后白沙縣誰愿來誰來!”
“慢著,你且說說你要遞什么信?”
張府僻靜處,周珩將吳家兄弟想要翻案的事,還有要去攔截巡按御史上訴的事,盡數相告。
“好一個陰魂不散的冤家!”
楊鴻轉頭看向周珩,“此事還要有勞周兄.”
說話間,楊鴻伸出手掌,做出往下斬切的動作。
周珩見狀反而不急了,他坐在桌案旁,拿喬道:“上回我說通天心教反賊,在公堂上指認吳耀興,已然冒了天大的險,如今你又讓我去除那兩兄弟,合著風險全讓我擔了。”
“這事我辦不了!”
楊鴻與周珩相識久矣,對方撅撅腚他便知道要放什么屁,說是知根知底也不為過。
當下楊鴻也不說話,徑自回轉居所,取了兩張銀票出來。
他將百兩面額的兩張銀票放在懷里,只拿出一百兩交于周珩。
“才這些?殺人可不是買罪那么簡單,這事怕是難辦。”
楊鴻聞言冷哼一聲:“上回讓你拿五百兩偽作成臟款陷害吳耀興,你卻只放了三百兩進去,你莫以為我不知情。”
“這一百兩你且拿去,算是定金,事成之后,還有一百兩相送。”
“我丑話說在前頭,你若辦不好,等吳家兄弟真個翻了案,將來你我都落不得好下場!”
“害!這是說的甚么話,你我兄弟,我還能誤了你的大事?”周珩接過銀票,遂騎馬返回津門。
翌日清早,天色還未大亮,吳家兄弟便已動身來到津門渡口。
此時兩人還未走上船塢,就聽到背后有人喊話。
“兩位公子要往哪里去?”
吳志遠道:“去往京城。”
“這真是趕巧了,眼下就有便船赴京,不僅行船穩當,這船撐的也是相當快。”
“敢問船在何處?”
“公子無需勞神,我便是艄公。”
此時吳文才出言道:“我只前往黍陽,不知這船可否捎帶?”
“這怕是不太方便。”艄公作遲疑狀。
未等艄公話音落下,旁邊又有一名船客模樣的人上前搭話:“黍陽本就同路,你左右不過多拐四五里水路,便是捎帶一下又有何妨?”
說罷,那船客上前拱手道:“兩位兄臺,在下袁虎,出門在外無非行個方便,若是這艄公不肯答應,我也便不搭他這船了,看他能怎地!”
也就是徐青不在此地,不然定能認出這艄公和船客的身份,那謀財害命,殺死鄭德禮的可不就是眼前這兩人。
艄公咬咬牙,好似真的糾結了一番。
“罷了,你二人且上船來吧。”
幾人上得船,卻發現船上還有一人。
那人腰掛佩刀,坐在小桌旁吃著酒,沖兩人點了點頭后,便不再言語。
袁虎笑道:“這位也是搭船的,聽說是去往京城公干的差人,這說起來也是好事,有差人在,便是路上遇見賊人也有幾分膽氣。”
船上三人神情各異,不似相識。
吳志遠和吳文才不疑有他,等進到艙里,那差人方才開口問道:
“你二人姓甚名誰,家住哪里,身上可有攜帶牙牌路引?”
周珩出身府衙,平日里跋扈慣了,養得一身官家做派,言語之間不怒而威,頗有氣勢。
吳志遠一聽,就覺得對方確像個官差。
兩人道了姓名,展示了牙牌,周珩問他們去京城所為何事?
吳志遠就要答話,卻被吳文才投以眼色,他立時改口道:“我二人要去京城投親,以待秋試趕考。”
周珩笑了笑,轉而道:
“江上水寒,兩位公子不妨落座,一同吃幾盅酒,暖暖身子。”
吳家兄弟還未答話,袁虎便扯著兩人坐了下來。
“既有免費酒水,焉有不吃的道理?”
“相逢是緣,兩位兄弟也不必扭捏。”
寬廣水域,渡船晃晃悠悠的往洛京行駛。
船內幾人頗有談興,那袁虎也是妙人,說起話來甚是中聽。
“嘿!這天真是說變就變,才下過一場雨,今兒個又開始下了。”
“且靠岸停留半日,等風停雨住再走。”
船緩緩靠岸,吳志遠往艙外看了一眼,只見岸邊荒無人跡,唯有無處不在的風雨雷聲,四處響徹。
船艙頂上,如篩豆般的雨滴敲擊船篷,發出“撲”、“撲”的聲音。
此時此景,正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吳家兄弟身心疲倦,加之吃了不少渾酒,不消多時,就在艙里合衣睡去。
昏黑的天色下,袁虎和周珩對視一眼,艄公則默不作聲的前去解繩撐船。
渡船悄悄駛向江心,袁虎則取出繩索,與周珩一人一個,分別將吳志遠和吳文才捆縛緊實。
吳家兄弟醉夢中感覺船只搖晃,身上也勒的生疼,遂相繼醒轉過來。
“你等這是做甚?”
袁虎嘿然一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怪就怪你們不識趣,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少說幾句,快些把事辦好!”
周珩扛起吳文才,袁虎緊隨其后,待來到船頭,兩人便甩手將吳家兄弟攛入了江中。
此江水流湍急,南接渝、沔兩湖,北接運水,東西又有白沙河貫穿,再加上此時風急雨驟,莫說是被繩索捆縛的人,就是個中好手落入水中,也不見得能活下命來。
可這說來也怪,吳家兄弟落水之后,不僅不往下沉,也不順著海口往東逐流,反倒是逆流而上,直往京城方向而去。
“怪事!”
周珩命艄公撐船追趕,待來到近前,他掣起魚叉便往兩人身上刺去。
也正是此時,忽有微光閃現,周珩手中的魚叉就像是碰到了油光水滑的泥鰍,接連兩下都未能刺中軀干。
“讓我來!”袁虎接過魚叉,心中發狠,可不等他有所動作,船頭處忽有大浪席卷而來。
渡船頓時如風卷落葉,險些被浪頭拍翻入水。
等浪頭過去,袁虎再度凝神望去,水里哪還能看到吳家兄弟的身影。
周珩松了口氣,笑道:“這等大浪,縱使他是神仙下凡,也休想活命。”
“既然此事已了,周爺您看”
周珩取出一塊銀錠,說道:“定金十兩,尾金十兩,合共二十,斷不會少了你等。”
且說江濤之上,吳家兄弟被大浪拍散,一個直往京河而去,另一個則往渝州逆流而去。
中途不乏有水浪暗流席卷,亦有礁石浮物攔身,吳志遠本以為斷無活路,卻沒曾想一路上竟也有驚無險的活了下來。
只是中途刮到水中異物,雖人身無害,但腰間的鶴骨笛卻被沖成兩段。
經過半日漂流,吳志遠覺得口腹溫熱,耳邊尚有人在窸窣交談,他強自睜眼看去,只見身前有一對老夫婦,正燒了姜湯,細心給他喂服。
與此同時,渝州城外。
吳文才一路漂流,待水流平緩時,眼前卻是一副江南盛景。
眼見得畫舫樓船從旁駛過,他一邊奮力劃水的同時,一邊朝著畫舫上愣愣出神的女子高呼:“姑娘救我!快些救救小生!”
津門,臨河坊。
徐青踩在被雨水浸黑的青石路面上,慢悠悠的往別院回返。
這幾日他獲得的尸體已經有將近五十具,按照慣例,今晚他就要將這些尸體種到自家別院里,以待他日結出新的猖兵果實來。
行至不多時,水門橋那座標志性的拱形石橋已經近在眼前。
此時薄霧彌漫,夜間的濕氣混合著遠處橋下流水的潺潺聲音,顯得格外清幽。
待離得近了,又有凄然婉轉的唱詞無端生起。
“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委屈心情有月知,相逢不易分離易,棄婦如今悔恨遲。
君憶否當日鳳凰欣比趣,又記否續負恩情過別枝,又情否舊愛已無身宿處,又念否有娘無父一孤兒 妻君呀!你又可知否我久病成癆疾,不久會為你傷心死!”
那幽怨哀傷,如泣如訴的戲詞忽近忽遠,就好像那唱戲的女子一會出現在橋尾,一會出現在橋頭,更有甚時好似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結合周遭景物,徐青下意識看向橋頭。
穿過薄霧欄桿,那橋頭上似乎有人影躍動,素色的水袖帶動霧氣,隨著悲戚的曲調,做出抖、甩、拂、拋等動作。
他手中燈籠里的燭火亦隨之撲朔跳躍。
待到那水袖遠遠朝他拋出時,搖曳的燭火忽地冒出一股白煙,周遭瞬間漆黑一片。
此時周圍的夜色,明顯比之前濃稠了許多,濕氣也更加厚重。
徐青眉頭一挑,啪的打了個響指。
橘黃的豆焰重新躍起,他眼睛微瞇,再度提起燈籠,往橋上看去。
此時的橋頭卻是半個人影也無,就好似先前看到的女子是幻象一般。
徐青嘖了一聲,目光便不再停留。
只因在他脖頸處,有涼絲絲的陰氣兒正在往他耳后噴吐。
徐青轉過頭,就看到有一白衣女鬼正身體前傾,貼在他面前,對方那嬌俏的臉蛋艷如桃李卻又冷若冰霜。
“相公呀,我好孤單,你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女鬼抓著他的衣袖晃動,嬌嗔之余,夾雜著幽幽怨怨的腔調,還有噴到他臉上的怪異香味。
“把味給我收一收!另外,誰叫你半夜跑出來不看門的?”
徐青沒好氣的扯開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