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離了長興縣,便飛往建康城。一路上人煙稠密,城鎮無數,所過之處,情形與長興別無二致。
整個江南仿若一幅褪色的畫卷,所有鮮活的色彩都被抽離。
又像是被封存在時光琥珀里的夢境,人們雖然真實存在,卻如同風中虛影,任由萬事萬物穿身而過,不留一點痕跡。
人們雖然在行走交談,各行其事,卻似被無形絲線牽引的傀儡,只是在機械地完成一天的使命而已。
任元甚至懷疑,以他們現在的狀態,什么都不干都可以生存下去。他們之所以還要周而復始的扮演各種角色,其實是巫陽為了維持祂的烏托邦不崩潰,強迫他們動起來的。
此外,一路上見到最多的就是佛寺。每個縣乃至每個鄉都有數座金碧輝煌的寺廟。
江南的僧人多到,任元三人飛在天上,都能看見無數光頭的離譜程度。彷佛大梁半數男子都已經落發為僧了…
“這么多和尚,到底誰來供養?”陳霸先無語道。
“又不用你養,操那些心干啥?”楊忠卻完全無所謂道。
“這些僧人應該就是用來維持華胥境的。”任元猜測一句,看著遠處建康城頭跟‘梁’字大旗并列的‘侯’字大纛道:“只是百姓都刀槍不入,能騰云駕霧了,應該無敵了才對。怎么會被侯景攻下建康城呢?”
“在這里一定能找到答案的。”楊忠說完降下云頭,任元二人也趕緊跟上。隨他一起入城。
進城之后,見到的卻是另一番情形…
如果說之前是死氣沉沉的假天堂,建康城里則是沉沉死氣的真地獄。
朱雀大街上,除了古井不波的建康百姓,還多了些張牙舞爪,軍紀散漫的兵士。他們應該是侯景的手下,似乎并沒有被華胥境洗腦,依然滿臉的狠厲囂張。
他們斜挎著染血的陌刀,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如同逛廟會般閑散。看到哪個百姓不順眼,二話不說,一刀就削掉腦袋當球踢。
周遭百姓卻對此視若無睹、各行其事。哪怕被邊上人的鮮血濺了一臉,也依然該干啥干啥。
至于當街搶奪、搶劫店鋪、奸淫婦女之類的罪行了,更是完全無人理會。
任元三人一路上就干掉了一百多,光天化日之下作惡的亂兵。
就這樣,建康城居然還秩序井然,完全沒人在乎周圍有人正在被殺害、被搶劫、被強暴…直到受害者是其本人。
但那時,已經無人能救他了…
任元三人路過朱雀航時,便見船夫們照常搖櫓,即便亂兵將沉重的石塊綁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依然機械地劃動船槳,任由河水漫過船舷。
秦淮河上漂浮著男男女女泡脹的尸首,河邊卻依然有婦人在漿洗衣物,還有洗菜汲水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自然。
岸上,亂兵架起鐵鍋,將擄來的婦人剝下衣物扔進鍋里,看著她在沸水中翻滾,他們發出陣陣狂笑。而鍋里的當事人只是安靜地望著他們,似乎搞不懂他們在笑什么?
侯景手下的亂兵,完全把建康城當成了游樂場,變著花樣的施暴取樂。更荒謬的是,被施暴者明明千百倍于亂兵,卻毫無反抗意志,精準地完成每一個指令,溫順的勝過綿羊。
整個城池宛如一場荒誕的默劇,施暴者與受害者共同演繹著這場沒有情感的游戲。一切暴行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卻又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楊忠卻顧不上這些,火速趕往平安里…任元和陳霸先緊緊跟在后頭。
便見看守坊門的老丁倒在血泊中,坊中還傳來亂兵的怪笑聲。
楊忠聽得全身炸毛,一腳踹開虛掩的坊門,就見街口的那些食攤,全都被砸了個稀巴爛。亂兵們又將攤主阿蘭和她的女兒團團圍住…
嗤啦嗤啦,母女倆身上的衣裙被撕了個七七八八,亂兵們嘖嘖品評道:“還挺白…”
“我先來!”隊正解開褲帶,掏出家伙就要行兇。
阿蘭母女卻毫無反應,任其施為。當家的阿寶依然在案板上搟著索餅,絲毫不在意對他妻女的暴行…
好在那隊正還未得逞,便慘叫一聲,雞飛蛋打了!
“哎喲哎喲,疼死老子了!”他捂著褲襠慘叫著滿地打滾。
亂兵們也驚呆了,他們跟隨侯景一路奸淫辱掠、殺入建康,還從沒遇到有人抵抗呢。
“這他媽誰干的?”他們紛紛拔出刀來,色厲內荏的大叫!
“你爺爺我!”楊忠咆哮一聲,掄起鐵錘似的雙拳,哐哐哐就將他們全都爆了頭。
腦漿子飛濺到阿寶的鍋里,居然還不影響他下面條…
“阿蘭,阿寶。”任元終于把這兩口子,和當年那兩小無猜的小娃娃聯系了起來。
他記得阿寶還經常到餅叔的攤子撒尿呢。一轉眼兩個人已經成家立業,還有了這么大的女兒。
本來他應該高興才是,心里卻堵得難受。彈指變出兩條毯子給娘倆裹在身上。
“這世道,比原先還可怕…”陳霸先唏噓不已。
“苦桃!”楊忠卻無暇感慨,化作閃電奔回家中,猛地推開大門!
便見一個雙目失明的中年婦人,抱著自己的牌位,正枯坐在廊下,用嘶啞的嗓音唱著悲傷的‘泰山小調’:
“泰山郁蒼蒼,澗水何湯湯。逢郎倒蒼石,為療箭鏃傷。
烽煙斷雁字,寒夜守空房。磨穿望夫石,忍教鬢染霜…”
她花白的鬢邊,插著一支舊珠花,那還是自己前幾日重逢時給她親手插上去的。誰承想再見面時青絲已成白發,嶄新的珠花也變得斑駁褪色。
楊忠淚流滿面,撲上去一把抱住婦人,放聲大哭道:“苦桃,我對不起你,太苦了你了…”
婦人卻無動于衷,只是仰面唱著那‘泰山小調’。
“苦桃,你醒醒啊,我是阿忠啊!”楊忠一把鼻涕一把淚,痛心疾首。
“你是阿忠?”婦人終于停下了歌聲。
“對呀!我是阿忠!”楊忠大喜,卻又聽婦人疑惑道:
“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是你苦等了二十年的丈夫啊!”楊忠哭泣道。
“我記不起來,自己是在等誰了…”婦人的眼窩中,滾下一滴渾濁的淚珠。
“但是我一點都不想,離開你的懷抱。”
這下連任元和陳霸先都忍不住紅了眼圈,楊忠更是哭成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