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瀚郡郡守府。
后堂。
燭影在青銅鶴燈上搖曳,李成踏進后堂時踩碎了青磚縫里半片槐葉。
哪怕他是龍象境修為,也算一方豪強。
可此時到郡守府,要直面大秦青陽侯,還是心中發虛。
江湖草莽出身,讓他有些局促。
他盯著自己靴尖濺起的碎葉,直到陳武低咳一聲才抬頭。
后堂之上,幾方坐席擺放,眾人面前碗筷,菜肴已經擺上。
那端坐上首,穿著青色袍服,面容年輕之人,就是青陽侯?
傳言青陽侯弱冠封侯,這是真的?
當李成抬頭剎那,上首端坐的張遠也是看向他,面上露出輕笑。
“李幫主坐這。”張遠筷尖點了點右側空位,案幾上青瓷碗盛著還在冒熱氣的黍米飯,“陸家從皇城帶來的廚子,米是青天洲新育的玉芽稻。”
李成喉結滾動,想說什么,卻一時無法開口。
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見青陽侯是這樣場景。
他更沒想到,青陽侯待他,是如此隨和。
就如同江湖老友一般,同席而坐。
江湖傳言,青陽侯義薄云天。
這,是真的。
李成拱手一禮,走過去坐下。
“這位是永康伯曹宣,執掌東瀚郡黑冰臺,李幫主以后需要什么消息,可直接找永康伯。”
張遠筷頭轉向左側紫袍老者時,李成看見老者官袍補子上繡的不是尋常仙鶴,而是銜著卷宗的獬豸。
這是黑冰臺官員才有的武袍。
燭火在青玉盞中搖曳,李成看到對面的永康伯向著他輕輕點頭。
“這位是寒鴉劍派陳九岳。”張遠吃一口菜,轉頭再開口道,“陳少掌門最近在江湖上名聲不小。”
陳九岳抬頭,看向李成,微笑拱手。
“陸公子掌管的丈量隊里有皇城工部三十六位大匠。”張遠看一眼一旁的三旬青年。
皇城陸家嫡系公子陸川。
郡丞趙德芳,東瀚郡陸家陸長吾,黑冰臺黑騎統領溫流,余水縣縣令曹家達…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在東瀚郡乃至東境名聲轟傳之人。
青陽侯在東瀚郡不動聲色,從江湖到世家,大小事情都是這些人出面。
李成一時間不知所措。
這等宴席,是他這才到郡城不到一日的外人能參加的嗎?
張遠輕笑著示意眾人繼續用餐,他也時不時開口詢問幾句。
李成靜靜聽著。
東瀚郡江湖,世家,官府事情,都在這隨意的交談之中浮現。
李成有些恍惚。
這就是,當權者的世界?
輕描淡寫之間,無數人生死,貧富,都被決定。
青玉盞中殘酒微漾,張遠擱筷的聲響驚落燭臺上半截燭花。
滿室喧囂霎時沉寂,所有人緩緩坐直身軀。
“陸公子,明日帶工部三十六位大匠重測落鷹峽,本侯要看到新河道穿過三十八寨舊址的河工圖。”
張遠的聲音緩緩響起。
身穿灰色袍服的陸川站起身,躬身一禮。
“諾。”
此時的后堂,再無之前的輕松。
“曹縣令。”張遠看向一旁的曹家達,“給你七日湊齊八萬民夫,云州府征調的耕牛今夜子時到渡口。”
“東瀚郡往后需要的民夫很多,你的任務很重。”
曹家達站起身,官袍下的脊梁繃直,抱拳高喝:“卑職定不負侯爺所托。”
現在的他雖然還是區區七品縣令,但手上權柄早已不是縣令。
東瀚郡是青陽侯鎮守,以軍管民。
東瀚郡大小事情,青陽侯一言而決。
張遠端坐主位,目光緩緩掃過堂中眾人。
“陳武,明日帶三百黑騎封鎖九川河各支流渡口,所有貨船必須經河道衙門核驗。”
“遵命。”陳武躬身抱拳。
“陸長吾,組建東瀚郡商會,那些不愿參與的世家,你問問趙郡丞如何安排。”
“陸某定不辱命。”陸長吾站起身來。
“陳九岳。”
“在。”
“持本侯令牌召集東境各派掌門,十日內組建九川盟。”
“諾。”
堂外驚雷驟起,雨打芭蕉聲里,張遠屈指輕叩案幾:“趙德芳。”
“下官在。”新任河道總督慌忙出列。
“水師營地騰出東岸庫房安置長運幫,再從官倉調三萬石軍糧。”
“下官即刻去辦。”
張遠一個個任務布置下去,所有人都鄭重領命。
檐角青銅鈴鐺的余韻里,李成看見自己倒影在魚湯中的面孔。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什么任務。
以他江湖幫派身份,能參加這宴席已經是意外。
青陽侯還能讓他做什么?
就在場這些人所領的任務,每一樣都是影響數以百萬計百姓的大事。
這些任務,他李成一件都做不成。
“九川河十八閘。”張遠的聲音響起。
所有人抬頭,看向張遠。
“李成。”張遠轉頭看向長運幫幫主,“九川十八閘的河工調度由你統籌,黑冰臺腰牌可調用沿岸府兵。”
“明日辰時,請李幫主往河道衙門,往后河道衙門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李成掌心的竹筷“咔嚓”折斷,半截斷茬扎進血肉竟渾然不覺。
河道衙門!
“李幫主暫掛黑冰臺供奉。”
陳武捧來的玄鐵腰牌帶著鎮天司的標記。
當李成看著面前的玄鐵腰牌,忽然想起春山圖里那句“三億河工”的預言,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那聚會之中安排的大小事情,竟然真的都在被實現!
張遠起身按刀,看一眼眾人:“都散了罷。”
眾人躬身退出時,檐角青銅鈴在風雨中撞出清越聲響。
走出郡府時夜露已重,李成在石階上踩碎了自己的影子。
他回頭望著飛檐下厚重的郡守府匾額,終于明白為何那三百黑騎馬蹄聲里都帶著春雷。
青陽侯竟把十萬漕工的未來,系在他這個江湖草莽的斷刀上。
懷中供奉腰牌硌得肋骨生疼,李成伸手入懷卻摸到半粒黍米飯。
那是席間失手掉落的中衣里的,此刻正在掌心跳動如活物。
九川河的夜風帶著一絲清涼掠過鼻尖,他望著河道方向若隱若現的漕運碼頭,咧嘴笑了。
怪不得青陽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
就憑青陽侯這等用人手段,他李成就算將性命丟在東瀚郡也絕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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