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睦停頓一下,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和擔憂:
“我看門口死了些保安,夫人那邊沒事吧?”
侯文棟的目光在馮睦臉上停留了兩秒,思忖片刻,壓低聲音道:
“李夫人那邊沒事,你不用擔憂,主要是里面死了個守夜人,以及…”
他語焉不詳地帶過,話鋒一轉,聲音更低:
“總之,你要是夠聰明的話,今夜就不應該來翡翠花園,你要是現在想離開,還來得及,我可以把你再送出去。”
約莫是感念馮睦算是間接救過他,是他半個救命恩人,所以才特別提點了對方一句。
馮睦臉上露出似懂非懂的驚疑,瞳孔微縮:
“侯秘你的意思是,李夫人跟這事有牽扯?”
侯文棟不是這個意思,見馮睦聽不懂,也便不再勸,以他的身份能提點一句,已屬“知恩圖報”。
他嘆了口氣道:
“如果你家門口死了人,你能保證,不會有一滴臟血濺到自家院子里嗎?終究是…..離得太近了啊!”
他這話看似是在說李涵虞,其實這話,又何嘗不是在說他自己?
他心底同樣隱隱不安,仿佛已嗅到空氣中正在醞釀的風暴將至的氣息。
侯文棟說完這句,便緊緊抿住了嘴唇,臉色陰霾的在前面走著。
馮睦故作遲疑的停了一下,然后還是低頭快步跟上,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耿直”,喃喃道:
“侯秘書見笑了。我馮睦不懂這些復雜的道理,我只知道錢獄長對我有恩,錢獄長如今還未醒來,他的母親若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觀。
我馮睦自知算不得善類,但知恩圖報…這點道理還是明白的。”
[欺詐者眼鏡]搭配[死忠之證lv3]再搭配上馮睦本身的演技,讓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很能容易令人信服。
走在前面的侯文棟,呼吸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他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
馮睦在他心中的形象越來越立體起來——一個危險的人,也是一個聰明的人,更是一個忠誠的人。
馮睦說完,也立刻收聲,微微落后半步,沉默地跟隨。
劉易和宋平安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目光堅定如鐵,腳步沉穩地緊隨其后。
腳下的路仿佛被壓抑的黑夜拉長了。
馮睦跟著侯文棟走了好一陣,才路過特派員的別墅。
這棟別墅的警戒線拉得比門口更密更寬,黃黑相間的膠帶在夜風中嗚嗚作響。
門口人影幢幢,氣氛肅殺到了冰點。
好幾名身著制服的捕快,正兩人一組,從破碎的別墅大門里抬出一具具覆蓋著白布的擔架,整齊地排列在門前的草坪上。
白布勾勒出人體僵硬的輪廓,有些地方被深色的液體洇染開,在燈光下呈現出暗褐色,偶爾垂落出一只蒼白的手,或是散亂的一綹頭發。
一個穿著與入口處那位官員同款深色制服的執政府官員,正背著手在別墅門前來回踱步。
他的臉色極為復雜,半是陰霾籠罩,眉頭緊鎖;半是…緊繃的如釋重負。
這種矛盾的情緒在他臉上扭曲著,使得他每一次轉身踱步都顯得格外沉重。
他時而停下,對著抬出的擔架低聲吩咐幾句,聲音沙啞干澀。
侯文棟突然停下腳步,抬手示意馮睦三人在原地等待。
他快步走過去,跟那個官員低聲交談幾句。
很快,侯文棟走了回來,臉上的陰霾似乎減輕了些,但眉宇間的凝重依舊未散。
“走吧。”
侯文棟倒未向馮睦解釋太多,帶著三人繼續朝隔壁的隔壁別墅走去。
馮睦大抵能猜到侯文棟的心路歷程。
沒有在特派員的別墅內搜出特派員的尸首,這讓侯文棟稍松了口氣。
馮睦瞇了瞇眼,倒是心善的沒給侯文棟潑涼水。
劉易和宋平安默不作聲的朝四周觀察著,看著別墅里的慘狀,看著一具具被裹了白布的尸體,又看向破碎的路面,以及路燈下一灘漆黑的污血。
馮睦的目光掃過路面,同樣停在了路燈下的一灘污血上。
那灘血漆黑如墨,在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他不記得自己離開時,這里有這么大一灘血。
是誰的血?
馮睦的思緒微微一頓,但侯文棟已經推開了李涵虞別墅的大門,他只好扭頭收回目光,跟著走了進去。
別墅內燈火通明,各種各樣的吊燈折射出的光芒將整個別墅映照得如同白晝。
客廳中央的昂貴真皮沙發上,坐著幾位身著深色制服的執政府官員,可能是跟著王議員過來的,也可能是后面自己過來的。
他們并未像外面那兩個做事的官員那般來回踱步,而是正襟危坐地端坐著,彼此間壓低了聲音交談。
見到馮睦等人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
他們的目光在馮睦身上短暫停留,隨后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仿佛他只是空氣。
唯有角落里的杜長樂,在瞥見馮睦的瞬間,細長的眼縫中寒芒一閃。
他并未多看,旋即別過臉,繼續與身旁官員交談,臉上那彌勒佛般的和煦笑容紋絲未動。
馮睦沒有踏入客廳,而是在客廳門前的走廊入口處停下腳步。
侯文棟示意馮睦在走廊稍候,自己則快步走向最里間的屋子。
馮睦依言停下,姿態恭謹地立在走廊入口的陰影里,仿佛一個等待主人召見的忠犬,在身后是同樣如同雕塑般沉默的兩名下屬。
馮睦的注意力并未過多流連于客廳,盡管驚鴻一瞥間,廳內每一位官員的面容已清晰烙印在他腦中。
“回去只需查清這些人的身份職務,多半都是王議員的嫡系吧。”
他心念電轉,目光則悄然滑向走廊兩側。
幾扇房門虛掩著,透出狹窄的光縫。門內傳出低沉的對話聲,以及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的、單調而持續的沙沙聲。
是巡捕房的捕快,正在分別沖屋內的保鏢或護士做問詢筆錄。
每間屋子里正在上演的詢問跟回答都大同小異:
捕快一邊詢問一邊記錄:
門外發生戰斗,那么大的動靜,你們在別墅里,一點都沒聽到嗎?”
保鏢或護士沉聲回答:
“真沒太聽清,別墅的隔音效果非常好,用的都是最高級的材料。
關著門窗,外面聲音傳進來就很模糊了,聽起來像…像遠處放鞭炮?或者是什么東西倒了?實在沒太在意。”
捕快板著臉,表情一絲不茍:
“你們有沒有人出去查看過外面的情形?哪怕是從窗戶看一眼?”
保鏢或護士同樣一絲不茍的回答道:
“沒有出去過,而且別墅內的窗戶都被堵死了,所以,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真的…什么都未看見。
一直到準備送那三位女士離開時,我們才看見外面路燈下躺著兩具尸體,嚇壞我們了。”
“就看見兩具尸體?”
捕快追問,筆尖懸在記錄本上,
“其他人呢?有沒有看到可疑人物?或者聽到其他異常動靜?”
保鏢或護士斬釘截鐵的回答:
“沒有!!!”
捕快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合上筆錄本,面無表情地說道:
“感謝配合。”
保鏢或護士點頭,同樣面無表情。
這樣的對話,在走廊兩側的每一間屋子里重復上演。
無論是王議員派來的保鏢,還是魯晨嘉派來的保鏢,亦或是醫院派來的醫療團隊,所有人的回答都近乎一致。
很顯然,所有人都完成了串供,唔,也不能叫串供,因為他們都不是兇手,他們只是彼此默契的一問三不知罷了。
這背后不光是李涵虞的授意,也有魯晨嘉的授意,更有王新發的授意。
都是狐貍一樣的人物,在情況未明朗前,交出的答卷自然是最安全,最標準的“正確答案”。
問話的幾個捕快,心里就算有一萬個狐疑,這會兒也一個字不敢逼問,相當配合的完成了問詢筆錄。
筆錄完成后,幾名捕快如蒙大赦地快步離開,背影甚至帶著一絲倉皇。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才是被審問的那一方呢。
侯文棟踏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腳步不自覺地放輕了。
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門虛掩著,一股清冽的茶香與濃郁的雪茄煙味混合著,從門縫中飄出來。
侯文棟在門前站定,深吸一口氣,抬手輕輕叩了三下。
“進來。”里面傳來王新發低沉的聲音。
屋內光線比走廊更亮,卻莫名顯得更加壓抑。
三張單人沙發呈半弧形擺放,中間圍著個橡木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套青花瓷茶具,茶水裊裊生煙。
李涵虞坐在最外側的單人沙發上,見他進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魯晨嘉占據右側沙發,黑色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沙發背上,白襯衫袖口卷至肘部,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臂。
他指間夾著一支燃燒的雪茄,并不吸食,只是任由青煙緩緩繚繞。
王新發坐在主位,此刻正他摘下眼鏡,拿著一塊柔軟的鹿皮布子,慢條斯理地擦拭鏡片。
侯文棟內心一凜,他了解議員的各種習慣,知道議員每每擦拭鏡片,便是心里壓著怒火,想殺人的時候。
屋內靜得可怕,唯有墻壁上那座古典壁鐘的秒針,發出規律而清晰的“咔噠”聲。
侯文棟幾乎是屏住呼吸,快步走到王新發身邊,微微躬身。
王新發繼續擦拭鏡片,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晦暗不明。
侯文棟卻是心領神會,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巡捕房已初步搜查了特派員別墅。抬出數具尸體,經辨認,系別墅內服務的家政女傭,
暫時未找到特派員本人。”
李涵虞捧著茶壺的手幾不可察地一松,隨即又立刻攥緊。
王新發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
他沒有立刻戴上眼鏡,而是將鏡片舉到眼前,對著燈光瞇著眼仔細看了看,仿佛在檢查是否還有一絲塵埃。
然后才沉聲問道:
“特派員不在別墅里,那人在哪兒,死了嗎?”
侯文棟的頭垂得更低了:
“回議員,暫時…不清楚。
巡捕房方面已經調動了所有能調動的人手,正在設法尋找,包括擴大搜索范圍,但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線索。”
王新發從鼻腔里擠出一聲輕哼:“廢物。”
然后冷聲問道:
“李晌呢?找到了嗎?”
侯文棟喉頭滾動,聲音愈發沉重:
“跟特派員的情況一樣,同樣找不見人。
巡捕房的技術部門正在嘗試通過定位李晌隊長的手機信號來確定其位置。
但對方可能關機或者處于信號屏蔽區,技術手段需要更多手段分析和排除干擾,目前…還沒有結果,還需要點時間。”
王新發聽著侯文棟的匯報,身體重新靠回沙發背,手指緩慢地敲擊著沙發扶手。
侯文棟知道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議員此刻一定在權衡特派員生還的可能性,以及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政治風險。
就在這時,魯晨嘉突然開口:
“李晌的車停在翡翠花園門口,人卻失蹤了。特派員也是生死不明”
他摩挲著雪茄,幽幽道,
“有沒有可能,他們現在在一起?或者說,失蹤前他們正好在一起?”
王新發猛然轉頭,目光如刀般刺向魯晨嘉,李涵虞倒抽一口冷氣,手中的茶壺差點脫手。
侯文棟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上來,后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李晌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樣是議員最近提拔起來的親信。
議員屬意李晌接任巡捕房局長的位置,這在執政府內部不能說人盡皆知,也差不離了。
現在,魯晨嘉卻當著王新發的面,將李晌與特派員的失蹤強行關聯,他這是想暗示什么?
侯文棟見到議員臉色陰沉,心頭那股風雨欲來的危機感越重了。
魯總和王議員理論上講,有過多次合作,且正在合作中,屬于是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朋友,可現在卻隱隱露出拆臺的意思啊。
當然,這未必是真的想撕破臉散伙,更像是想利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作為籌碼,試圖調整一下飯桌上…動筷子的先后排序。
連飯搭子友都開始動歪心思了,那飯桌外那些虎視眈眈,早就覬覦著他們位置的“食客”們,此刻又該是何等的蠢蠢欲動,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