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門那灰白冷硬的巨壁,終于在低沉的轟鳴聲中緩緩打開,接納上壇外的一線天光。
門內已經積郁了不知多少時日的沉悶、壓抑,且混合著淡淡血腥與金石氣息的空氣,迫不及待地向外涌出,一如大蓬赤白冷霧向外不斷膨脹。
丁如意和明月童子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踏出石門。
外界的清河垂素陣圖已在先前二疆接壤時破損,導致陣圖不再產生籠罩壇內壇外的甘霖霧嵐,因此直射下來的光線有些刺眼,讓他們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門外層層迭壓、堅逾精鋼的灰白冷霜巖地面,以及巖層中那些密密麻麻、形態各異的妖骸,巨角、鱗爪、森然肋骨.這些昔日恐怖戰爭的遺留物,在此時看來,竟有一種詭異的“安寧感”。
“總算是.出來了。”
明月童子長長的吁出一口氣,聲音還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沙啞,他用力踩了踩腳下冰冷堅硬的巖石,仿佛要確認自己真的離開了那扇令人窒息的巨門。
“在里面的時候,聽著外面地動山搖,好像已經亂得像一鍋沸粥,真怕這門突然就塌了。”
丁如意的神情倒是沉靜,他仔細地觀察著四周。
其陰神瞬息出竅,自頂上三花之中托持法箓出游,通過陰神直觀感受空氣中的氣機,雖然依舊有些紊亂,但那種可怖悸動已然平息,有種大風大浪后的殘破感。
遠處天際,偶爾有太平山弟子的遁光掠過,井然有序。
“看來,是結束了。”丁如意陰神回竅后,輕聲說道,語氣中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有種沉重的了然,“我們贏了。”
“贏了就好,贏了就好!”明月童子拍了拍胸口,一副如釋重負的笑容,但很快看到師兄丁如意的神情,那笑容又收斂起來,感覺自己笑得不合時宜。
“就是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們鶴觀又有多少傷亡?”
明月童子語氣沉重的道。
丁如意沉默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沒有說什么安慰的積極之話,而是很現實的道:“自古劫運如此,豈能無有死傷。重要的是,我們活下來了,太平山也還在。”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而且,是師傅他們贏了。”
“二位師兄!”
一團明光下落,鶴觀一位弟子來道。
“明輝。”丁如意見到來人,也是會心一笑。
明輝是宣景師叔的親傳弟子,自從宣景師叔在江浦穸山潛修,走那陰僵一道,明輝就一直在善德公身邊做事,乃是道務上的能手,而且同他向來親近。
明月童子對這明輝只是點了點頭,他和明輝并不十分熟識。
雖不相熟,但也發現明輝眼底的一抹哀色,而他師兄丁如意似乎并未注意這些。
“師傅何在?”
丁如意沒有寒暄,直接問道。
“你看那里。”明輝將袖對外一拂,正氣散手施出,一道模糊大手向壇外云頭抓去,將云氣給撕開,云頭后可隱約見到一座巍峨山頭在移動,因相隔過遠,只能聽到巨山移動中那滾石般的悶響。
“上真正在那里趕山,使當年被沖走的古堙禁山重回原處,如此落銀大湖之下的虛浮土氣才可穩固沉積,后續才能往東疏導落銀大湖的湖水,如此我教又能新得赭熊州天傾大方半數疆土,不過”
說到這里,明輝哀色更濃,道:“善德公已戰死天騰山拒陽峽中。”
丁如意和明月童子還未消化這消息,七八道遁光一一落來,為首則是溫道玉和霖水接火二君。
“如意!”
溫道玉朝著丁如意肅聲說道:“速去換上法衣,待師兄上真趕山結束,消弭落銀大湖中因那土質虛浮的大震隱患,便有大羅紫府司的功曹前來論功行賞。”
說完之后,溫道玉神色放松下來,同丁如意親近的道:“這是你師傅交代的,眼下你師傅受諸祖師口授小圣之名,諸多道務纏身,身兼數職,你須得擔起重任來。”
丁如意點了點頭,他有些心亂,但也意識到自己身份地位即將水漲船高。
一旁明月童子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變得有些復雜起來,對丁如意小聲道:“師傅以后.會不會變得很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丁如意看向他。
“就是.嗯.”
明月童子組織著語言,比劃著,“以前師傅雖然也厲害,但總覺得.更隨和自然一些。
以后他老人家要是執掌了大權,成了咱們太平山真正說一不二的人物,會不會也像那些宿老一樣,整天板著臉,住在高高的福地洞府里,一句話就能決定許多人的命運。
那咱們見他是不是都得先通報,磕頭行禮,說一大堆規矩話了?”
丁如意笑了笑,拍了拍明月的肩頭。
他一直對明月童子平等相待,只因其乃伏背公轉劫之身,所以總默認其天然具備成熟心智。
現在看到明月童子臉上露出的擔憂和失落,才想到這位師弟還未曾覺醒宿慧,其雖知師傅現在地位提升是天大好事,卻也本能地害怕那種隨之而來的距離感和威嚴。
“不會。”
“為啥?”
“你和師傅接觸得少了,以后自然知道。”
遠處山影沉降下去,連天河上壇這里都震了幾下,而且眼看著震勢似有擴大跡象,壇外數百里的寒波一起激蕩,那湖面上猶如千朵萬朵雨花暴開一般。
不多時,地下猛地一個大震,一切歸于平靜,一抹紫氣也適時現于天際,仿佛早已約定好的一般。
“大羅紫府司已有來使駕臨。”
溫道玉一邊說著,一邊主動送著丁如意前去與靈虛子匯合。
作為靈虛子的元從老人,溫道玉明白靈虛子即便執掌山門,也不會如歷代祖師那樣在大多數道務上親力親為,事事獨斷。
同樣,他也知道靈虛子心中早已醞釀的那個想法,不過說起來靈虛子這個想法同陸真君的蟆社也是一脈相承,其中結合眼下寶閣署理的構想,不過其中權力大到沒邊。
在日光晦暗,布滿愁云慘霧的禿山一處,三道身影操縱一部陰軍,穿行陰陽交界,躲開陽世的山鬼和地祇,乃至于世上的修道人,不留絲毫蹤跡來此。
“已到樂頭山地界,料想那人短時間難以抽身追擊。”
三道人影中,其中一位兇眉倒豎,獠牙外露的人說道。
說話間,其兩肩上所扛拳頭大的綠鬃馬頭,不斷左右掃視,極為警惕的樣子,身上的人皮血袍上也是不時飄出陰魂厲鬼,在周遭方圓數十里巡邏。
余下兩道人影,一個坐著,一個躺著。
盤坐之人乃一位蒼發叢眉,面容粗獷的道人,看著那癱坐倚躺的女人,面色不愉的樣子。
“老祖,咱們不往南去,求那二老庇護,反向西行,真能脫身嗎?”馬王小神晃了晃兩肩,收了綠鬃馬頭口內所含血雷,對著坐地之人憂心忡忡的問道。
“我雖在南姥神山幫著師傅師娘提前破開禁封,但是二老對我往日所行諸事仍有怨氣,此時往南去神山尋求庇護,未必能夠如愿。
而向西遁行,到了平陽州中,可得芙蓉仙城圣姑姑的接納,便可不要擔心太平山秋后算賬。
這樂頭山中乃我忘年好友羅蠻尸童的地頭,他這一家都是仙城中人,只因前朝大夏時為仙城抗拒外敵,肉身大壞,才不得不轉入尸道,我等先在此休整一二,請羅蠻道友為我等向圣姑姑通報。”
“呵呵,你是怕太平山領那新勝之軍進逼神山,一舉犁庭掃穴,將南姥神山給蕩平,巴不得遠離那處險地,哪里還會往里去送。”癱坐倚躺的女子凄慘而笑的道。
馬王小神見這女子樣子,冷笑一聲道:“小青姑,俺知道你心中有怨,可姜教主也是自愿入疆,一朝敗落身死,這也怨不得別人,你又何必如此。”
“二丫頭,我從前如何教你的。”
哭麻老祖盯著那仿佛已經被抽去脊骨,軟塌塌的小青姑,道:“咱們行事,就得有仇報仇,有怨還怨,我們還有機會,有你家夫君的遺經在,小石圣教東山再起只在轉眼間。
還有你姐姐,等她在武離山翠還宮煉成那件金穹陰霞冠,未必不能報此大仇。”
“呵呵.哈哈”
小青姑那無一絲血色的面上,淚痕遍布,口鼻中溢出點點金血,撕心裂肺的笑著,笑著笑著又大哭起來,仿佛柔弱稚童一般,最后身子在大悲大哀之上抽搐起來。
“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他回來回來。”
“何人犯我樂頭山旗門洞?”
忽然,凄厲異聲在禿山一側響起,立時便見一片黑云如風般刮來,云頭處立著三口棺材,兩大一小,眨眼間已到眼前。
“哈哈,羅蠻小友,不過二十年未見,已不認識我這舊友了嗎?”哭麻老祖起手道。
“怎是你這霉星上門!”
三棺齊震,最小的那一口棺材里,傳聲痛罵道:“我說今個兒怎山里老鴉狂叫,原來是你這霉星,你可知那靈虛小圣已受封為福明塵土大吏,業已通傳天下,敢收容爾等便是與太平山為敵。
如今太平山新勝,正是心氣最足之時,已將爾等幫從定為大劫余孽,魔頭一類,還不快走,免得給我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