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不愿意離開,周玄卻沒再講的意愿了,連續好幾個鐘頭的講演,早已是口干舌燥。
“明日再講吧,明日還在此講演,今日天色已晚,諸位先各自回家休息。”
觀眾們的熱情被點燃不容易,同樣的,熄滅更是不容易,再加上今日他們能來大都會,是占了大都會免費的功勞,
歸根結底,他們兜里的錢,不支持他們在大都會里消費。
“小先生,明日,我們怕是來不了了,兜里無錢,往后若沒有發跡,怕是再也來不成大都會了。”
“就是呀,這大都會難得發一次善心,也不能天天發善心。”
臺下的看客們,很是坦誠的說道,并不以囊中羞澀為恥,也的確不用以此為恥…就大都會這個銷金窟,明江府能在這兒消費得起的人,確實不多。
好在,此時古玲已經從游神司里趕了回來,她作為大都會的大老板,當下便撂下了狠話,說道:“諸位,往后,只要這位先生,在這里講書一天,我大都會就依然如今日這般,免費一天,
瓜果、點心照舊免費供應。”
有了古玲的保證,眾人才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一波接著一波的退離了大都會。
人走臺空,原本熱鬧沸騰的場子,在觀眾退離后,便空空蕩蕩了起來。
周玄對古玲說道:“古老板,你這有點大方呀,我要是在你這兒連著說上一年的書,你就得做一年的免費生意,用不了多久,你的大都會,就得關張歇業了。”
“倒是關不了。”
古玲笑著說:“我去游神司前,經理已經跟我打過招呼,雖說今日免費,但進賬嘛,比起往日來,只多不少。”
“哪里進來的錢?”
“免費供應的,都是些便宜啤酒,那些好酒、名貴的點心,我價格可沒變過。”
古玲說道:“來得不全都是平頭老百姓,也有些有錢人物,兜里不差那些個銅板,該喝就喝,該吃就吃,
而且他們都是大忙人,平日里,哪怕夜里得了閑來消費,坐不了多久,便約了舞女,不知道去哪里請局瀟灑去了,
今日他們停留的時間長,在吃喝這個方面,消費比往日多了些。”
“你們這些商人,果然無利不起早。”
“也不能這么說,我還是有一顆赤誠的心,盼著小先生凝聚出更多的愿力,為「意志天書」,增光添彩呢。”
說到愿力,畫家此時插進了話頭,說道:“小先生,你今日滿堂華彩,吸收到的愿力,怕是不少,足夠修復古樹金鐘嗎?”
“這倒不好說,我也不知道金鐘修復到什么樣子了,不過,想來修復的進度應該不錯。”
周玄以前有過“說書攢香火”的經驗,靠說書攢愿力,不是不講演了,愿力就會立刻停止吸收,而是會跟隨著聽眾們回家之后,念念不忘今日聽到的書,繼續增長。
“這種增長,要到明天中午過后,才會漸漸衰退,今夜,金鐘修復到一個不錯的程度,明日,再借著愿力余火,將金鐘剩下的進度補全。”
“小先生這么一說,我心里也有譜了。”
畫家又誠懇的邀請道:“小先生,我要回一趟游神司,瞧瞧那古樹金鐘恢復了幾成,鼎是你修復,你也去見證見證嘛。”
“老畫,你不就是怕金鐘還是有些問題,若是遇上了解決不了,那便有些麻煩,正因為如此,你才要邀上我去一起去觀鼎,直說就好了,干嘛拐彎抹角…”
“…”畫家被戳破心思,尷尬的笑笑。
今日的明江深夜,比往常要熱鬧些,不少看客回了家,也不愿就此睡去,將從大都會里聽來的故事,分享給自己的家人。
路邊,有些小吃的攤子,圍住了不少食客,其中三三兩兩的,也在聊著今夜講書。
周玄第一場書的余蘊,還在迅猛發酵,強大的愿力,隨著觀眾退場離去后,依然從明江府的許多區域里,化作了白色煙塵,極精準的朝著周玄涌了過來…
利苑大廈,頂樓,便是游神司的所在地,
司內大屋之中,由九根鐵鎖,拉扯住了一口范式古樸的銅鼎。
此鼎,便是游神司用來監測明江府的古樹金鐘。
既然叫“金鐘”,那晦暗的銅制色澤,便不是它的本色,
當周玄抵達了古鼎周圍時,便瞧見古鼎重新喚醒了生機,金色光芒大作,鼎身甚至都反光。
“這鼎的顏色,這么亮堂?”
周玄問道。
“古樹金鐘,也是了不得的法器。”
畫家凝望金鐘,跟周玄介紹道:“井國曾經是一片混沌,在九顆祖樹努力生長之下,九根人間巨樹,將天與地撐開…”
“嗯。”周玄點頭,他在鏡中世界,敕封彭升、樂師成神之時,身體中的意志作祟,讓他念出了一段井國創世紀的話語。
其中也講述過井國世界的由來,與畫家講述的一模一樣。
“九株祖樹孕育了九大天神…額…也有另外一種說法,說是天神誕生于混沌,祖樹托起了日月星辰、無盡蒼穹的手段,便是天神賦予祖樹的能量…”
畫家輕輕的撫摸著金鐘表面的銘文,說道:“祖樹分開天與地的那一刻,人間的氣息極盡凝練后,在樹身之上,分別暈出了一篇經文,
這九篇經文,在井國的古籍記載之中,稱為‘古樹經’,諸位天神,在往后的歲月里,煉制了九尊銅鼎,將祖樹上的經文,刻于鼎身之上,成就了「古樹金鐘」。”
畫家又說道:“九尊金鐘,將井國劃分成了九個州府,曾經的金鐘,威力奇絕,但在天神殞落之后,金鐘無主,歲月封塵,時間久了,便淪為了監測的法器,無法再現當年的輝煌。”
“但盡管如此,金鐘依然是有靈的,它的色澤,便代表了它的新舊程度,若是色澤黯淡,便代表它遭遇了毀損,若是色澤光芒大作,便代表他的靈性在復蘇,古樹金鐘,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金燦燦過了。”
聽了畫家的言語,周玄也不自禁的將手輕輕按在了金鐘表面,一陣極細微的顫動之感,清晰的傳到了周玄手上。
“它…好像在歡笑。”
“明江府的古樹金鐘,差點就要毀去,如今躲過一場大劫,轉危為安,心情自然歡暢。”
“不光是歡暢,它有點像在討要我的說書人愿力。”
周玄莫名的生出了這么一種感覺。
“它為何需要討要?”畫家也想不明白。
周玄凝造天書,吸收人間愿力,不就是為了實現“修復金鐘”的愿望嗎?
既然如此,那些愿力,金鐘是予取予求,何需討要。
“對了…”
周玄似乎想通了關節,連忙將「意志天書」掏出。
被無數人間愿力滋養過后的天書,不再那般不起眼,每一頁紙張,都有白玉之感,觸摸起來,也有老玉般的溫潤。
周玄將天書打開,翻至第一頁。
頁面上的“心愿”一行,已經橫著劃過了一條黑色筆跡。
心愿被劃掉了——這在周玄看來,只有兩種可能,他的愿望被天書強行中止,所以才要劃掉愿望。
另外一種可能,古樹金鐘,已經修復完全了,至少在意志天書看來——修好了。
周玄更傾向后者。
修復古樹金鐘,「意志天書」沒有強行中止的理由。
“老畫,你剛說,金鐘的色澤,這些年,就沒這么明亮燦爛過?”
“對。”
“那就得了,古樹金鐘已經修好。”
周玄說道。
“這就修好了?”
“比以前的色澤還要燦爛,色澤又代表了金鐘的靈性濃郁程度,這不就是修好了嗎?而且天書還幫你多修復了些,算是半買半送啦。”
周玄不輕不重的拍了拍古樹金鐘。
“嗡。”
一陣沉渾有力的鼎聲,在游神司里,緩緩蕩開。
“意志天書,果然是頂著天的手段。”
畫家有些理解「畢方」,為什么不惜啟用天書,堵住了自家堂口弟子修行之路。
說書人,三百年沒有出過八炷香,都要拜「畢方」所賜。
“意志天書如此強大,只要登上了九炷香的說書人,便能掌握,這種可怖的潛力,才是畢方忌憚同門后輩弟子最關鍵之處。”
畫家說道,周玄則懶得去想那么多,他聚精會神的感受著源源不斷人間的愿力。
此時,他察覺到,「意志天書」在完成了心愿,將金鐘修復成功之后,便成了一座巨大的愿力倉庫,將明江府內依然在迅猛產生的“愿力”,存儲在天書之內。
天書如白玉的質感,便是屯積了過多的愿力導致。
“金鐘,你已經修復完成,所以天書不再向你供應人間愿力,只是,不再供應愿力,不代表你不能繼續吸收愿力,對吧。”
周玄詢問著古樹金鐘。
金鐘再次顫動,只是這一次的顫動幅度,明顯更加夸張,似乎在同意周玄的問話。
“金鐘還需要愿力,這愿力源自我的講書,倒不算珍貴,只是,我不知其具體用途是什么。”
周玄的念頭,如電光石火一般閃過,他決定,繼續將愿力分享給金鐘,讓金鐘當一只試驗用的小白鼠,來驗明“愿力”的作用。
想到此處后,周玄便伸手按在了天書上,心神與那些“愿力”產生了牢固的鏈接。
這些愿力,原本就是周玄的,此時鏈接產生后,虛無嫖緲的愿力,便成了摸得著、看得見的實質事物。
周玄可以自由分配這些“愿力”,他一只手抓向了愿力,另外一只手朝著金鐘指去。
高度凝集后,如羊脂白玉一般的愿力,便涌進了金鐘之內。
金鐘的金光,再次提高亮度,璀璨如天上星辰一般,光芒過于強烈,周玄、畫家又離得極近,倆人同時抬臂,將眼睛遮擋住,防止被灼傷。
“嗡!”
“嗡!”
“嗡!”
古樹金鐘將周玄灌輸給它的愿力,以極快的速度,盡數吸收殆盡后,光芒旺盛到了極致,將整個游神司照得如白晝一般亮堂后,便震動了身軀,發出了極為洪量的鐘聲。
每一記響鐘,都有著山崩地裂的動靜,周玄、畫家又只覺得雙耳有振聾發聵之感,被鐘聲震蕩得五臟六腑都在胡亂蹦跳。
“大鐘,你恩將仇報了,屬于是。”
周玄不免吐槽——你要愿力,我給了,結果你閃光、震響,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眼睛差點瞎了,耳朵差點聾了…
三聲鐘響,
第一聲鐘響后的聲波,凝成了一個寬袍大袖的道人。
道人的步子,顯得有些憨笨,甚至邁步的時候同手同腳,但身形的移動,卻顯得極其靈動,幾個跨步后,便從利苑大廈的游神司,走到了明江府城的最南邊。
在“逵山道觀”的觀門前停住。
觀門里,有道士夜讀《道經》的響動。
讀經之聲,交織著夜里的窣窣蟲鳴,極其和諧。
“神君敕令,斬妖降魔,五方雷動,諸邪退散…符起。”
由鐘聲波動化作的道士,右手作劍指狀,無數道黃符,憑空出現,繞他的身體旋轉了起來。
“去!”
劍指道廟,漫天的黃符洶涌而去,一時間,黃符所過之處,引動天雷,血水濺射,道觀里哪還有什么道士誦經之聲,倒是有不少狐貍凄慘痛號的啾啾鳴聲。
等黃符塵埃落定之后,道觀里,到處都躺著狐尸。
這些狐仙精怪,有的四尾、有的五尾,甚至有一些狐仙,第六條尾巴也冒出了一尖尖。
道觀內的狐仙們死去后,擲符道士的身形,便消失不見…
古樹金鐘的第二聲鐘響后,聲波化成了一個和尚。
這個和尚,并不像尋常和尚那般寶相裝嚴,除了身著袈裟以外,頭發紛亂舞動,手里捏著一條念珠。
念珠由“人牙”所制,磨得方方正正,只有咬合面的高低起伏,保留了最后的人牙特征。
這哪里是個和尚,分明是個妖僧。
妖僧邁著顛來倒去的步子,縮地成寸,幾個呼吸間,便來到了西郊寺。
明江西郊,緊鄰黃原府的黃原水寨,兩地共用一片湖泊水域。
此時的西郊寺內,燃著詭異玫紅的火光,盛蠟燃火的容器,竟是一個又一個的森然白骨。
而山門之中的各大佛像的嘴唇處,都被涂抹了血液,似將嘴唇封住。
“嘻嘻嘻…有德的高僧們,小和尚「六無」,前來討教佛法。”
六無妖僧將手中的人牙念珠,往天上一拋,一陣細微湖風,在黃原府的黃原水寨處旋起,然后順著湖面,朝西郊寺刮動了過來。
風起黃原,微風途經九百里湖泊水路之時,風漸漸的狂妄了,卷起了滔天水龍,沖撞進了西郊寺的山門、殿門…
“咚!咚!咚!”
水龍去勢豪邁,將寺里的數百僧眾一一卷入水龍之中,然后朝著厚重的寺墻撞擊而去,
被水龍裹挾的僧人們,頓時便撞得身體崩裂,死相慘不忍睹…
待到水龍失了勢,沒了力氣,跌落在地上后,西郊寺內,遍地殘肢斷臂。
漂浮著的人牙念珠,也落回了「六無」妖僧的手中。
妖僧雙手一錯,將念珠扯開,人牙跌落于地后,吸食了僧人們的血水,竟然長成了一張張的嘴,朝著妖僧的鼻子、眼睛、耳朵、嘴巴咬去,不一會兒的功夫,便在他的頭上,咬出了六個血窟窿眼兒,
無雙眼、無雙耳、無鼻、無嘴,此為「六無」。
「六無」已然顯了本相,下一刻,便是身形消失不見,
西郊寺內,又起了一陣風,奔涌進了大雄寶殿內,吹得殿內的白色風鈴叮叮作響。
細看之下,那些風鈴,不過是一截截被紅繩捆住,懸掛在房梁上的腿骨…
古樹金鐘,第三聲響動,聲波化作了一個民間巫,身穿黑氅,雙目凹陷,被周玄背在背上。
周玄只覺身體一沉,敏銳的感覺到自己的后背上,有個什么東西,他猛得甩動著身子,要將背上的東西給甩下來,
“周家年輕儺神,既能神魂日游,如何又不懂移形換影之法?”
說完,那身著大氅的民間巫,右手對著周玄的后背,狠狠拍去,
“啪!”
一記沉悶響聲之后,周玄的神魂便被拍出了身體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