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仙班,是那些精怪們神叨叨的說法,換成人間堂口的語言,那就是能飛升天穹,斬殺舊神的程度。
“喜山王坐八望九嘛。”
黃禧點點頭,說道:“坐八望九與九炷香,只差一線,卻是天地之隔,所以坐八望九之中,亦有高低,喜山王在這個層次里,是頂厲害的,以后遇上了,小先生怕是要小心啊。”
“謝謝黃老板關心。”
周玄又說道:“黃老板,除了這個喜山王,我倒對另外一個人,很感興趣,你能派出你的門人,去幫我找找嗎?”
“誰呀?”
“徐荊山,號稱是二百二十年前的文壇大圣。”
“倒是聽說過這個人,但怕是不好找吧?”
“最近我得了消息,明江府城外的深山中,有一座流云寨,寨子中,供奉著一尊神靈,叫九蛇之神,你放出黃皮子,去查一查。”
“好說,我回了黃門,便去安排。”
黃禧又與周玄寒暄了幾句后,見周玄沒有新的吩咐,便道了別,先行離開了。
周玄則喝了杯茶水,坐到了躺椅上,放松著打起盹兒來。
“徐荊山,閻王卦,這卦要是破了,能給我些什么好處呢?想想還真有點激動呢,開盲盒的感覺。”
東市街除去一些小飯莊,也有東江大菜館這樣的大飯莊,附近幾條街道,就數他家規模最大。
三層樓,除了一樓是散座外,二樓、三樓都是雅間,還在街對面,開了一家“小東江”,一共兩層。
東江大菜館,最拿手的自然是東江菜,但除此之外,野味也是這家大飯莊的招牌之一,
每日山里的獵戶,成群結隊的趕著驢車、馬車,將大量的野豬、野雞、貓頭鷹、山豹往飯莊里送。
一旦有新的野味進了店,負責接貨的“瞭高”韓先生,便在門口的菜板上,更新野味名稱,以便招徠顧客。
這大下午的,烈陽的勁頭還未徹底散去,
瞭高韓先生,便又在飯莊門口接貨。
他拿著潔凈的毛巾,擦著額頭上的熱汗,等候著獵戶的驢、馬車。
說來也奇怪,今日,倒是來了不少的獵戶,趕車的人,披著獸皮,背著火槍、硬弓,其中有不少面孔,還是老韓相熟的老朋友。
但這些獵戶,車里滿載著貨物,卻不在東江大菜館前停車,也不送貨。
這可讓韓先生覺得古怪了。
連續十幾輛野味車子,在街面上晃蕩,可就是沒有往菜館附近靠的。
“這咋回事啊?難道又出了新館子,截了這些野貨?”
韓先生有些著急了起來,不顧被撞的風險,攔在了一輛驢車前面。
趕車的叫老斜眼。
老斜眼這人吧,以前進山,遭了熊瞎子,給熊羆一巴掌扇在了腦門上,命倒是保住了,但眼睛的肌肉似乎是嵌在了眉骨中,將一顆眼珠子拉得斜上去,從此落下了病根,
現如今,但凡有人跟老斜眼講話,他一只眼睛瞅著來人,另外一只眼睛,還不知道瞅哪兒呢。
“老斜眼,你咋不往菜館送貨啊?這眼看著天就黑了,客人可都是巴著這一口,才來我們飯莊的,到了晚上進店,嘗不到野味,我們飯莊不砸了招牌嗎?”
“韓先生,我也想往你店里送,但有人不讓。”
“憑啥不讓?”韓先生心里咯噔一響,難道是東江大菜館得罪了誰?
“我們十七座山頭的獵戶,都受了賞錢,付錢的貴人,也沒別的話,就讓我們載著貨,繞著東市街里走,轉一圈給一個大銀餅。”
“光是轉圈。”
“是啊。”
老斜眼還說道:“這車里的貨也不一樣,沒有山雞、野豬,全是騷狐貍,你看那兒,還綁著七八只呢。”
他給韓先生打了個眼色。
但斜眼的眼色,明明瞅著前方,卻壓根不知道瞅哪兒。
“你眼睛斜成這樣,給我打個啥眼色啊,直接告訴我往哪里看就成。”
“車頂啊。”老斜眼目視車身,說道。
韓先生這才抬頭,才發現這驢車的車頂棚上,還綁著一排籠子,籠子里,是一只只的肥大狐貍,毛白勝雪,不染一絲雜色,是皮草店里最稀罕的貨色了。
“這么多狐貍呢?”
“車里還有呢,這狐貍騷氣得很,等我今天繞著東市街轉個十七八圈,賺到一把小銀餅,我就把這車直接扔了,沒法用了。”
老斜眼說著說著,又揮了鞭子,趕著驢車前行。
韓先生這也才注意到,在整個東市街里的野貨車子,頂棚上,似乎都擺著如雪球般的狐貍。
那些狐貍,眼神可精明著呢,隨著車子行進,狐貍們,便啾啾鳴叫著。
翠姐在小吃攤前忙活著,攤前有幾位獵戶車夫等候著,
趕大車的不光要技術,還要體力,沒練過的普通人去趕車,揮上三、五次大鞭,便手臂軟得打顫。
那十幾輛趕車的獵戶,每沿著東市街里轉個兩圈,便會消耗大量的體力,肚餓、疲乏,翠姐的小吃攤,成了他們的加油站。
“老板,來兩碗小面。”
老斜眼將車子停了,下了車,去翠姐攤前,點些吃食。
素面頂飽,價格又便宜,很受老斜眼的鐘愛。
翠姐應了一聲后,便開始下面條了,期間,老斜眼車上的狐貍,又開始啾啾鳴叫。
這小獸的叫喚之聲,落在了翠姐的耳朵里,卻是另外一分光景。
“喜山王有令,請云翠娘娘去一趟白骨道宮,互訴兄妹情誼。”
“三太爺要見翠娘娘,還請翠娘娘與小子們,走上一遭。”
這成群結隊的驢、馬車,是喜山王來邀見翠姐的前哨兵。
翠姐心里叫苦不迭,但她表情上卻不動聲色,該下面條就下面條、該揉糖餅揉糖餅。
喜山王雖然是她的三哥,但這兄妹倆人,從未打過照面,
東市街又有風水陣籠著,想找她胡云翠,沒那么簡單。
“客人,面好了。”
翠姐將面條擱在桌上,轉身便走,老斜眼大口大口的吃起面來。
也就在這時,斜對面的周家凈儀鋪前,一頭黑驢子,像個人似的,拿嘴將水管上的韁繩給解了,然后朝著驢車走了過去。
等它走到驢子屁股后面,猛的抬起了前蹄。
“阿額…阿額…阿額!”
一陣急促的驢叫聲,引起了老斜眼的注意,他扭頭一看,見間一頭不知從那兒跑出來的精壯驢子,在日他家的驢。
“淦。”
老斜眼慌忙放下碗,跑了過去,要把大黑驢給掀開,但手一滑,還給黑驢往里頭推了一把,
不像是趕驢,像是怕大黑玩得不夠盡興,幫著推呢…
“你滾開,畜生。”
老斜眼拿起了大鞭,要對著黑驢的臉抽去。
翠姐慌忙給他攔住了,搶了他的趕驢鞭子:“大兄弟息怒,這驢不能抽,你要抽了,道爺可饒不了你。”
“什么道爺不道爺…”
老斜眼要從翠姐手里搶大鞭,翠姐沒法子,朝著凈儀鋪里喊:“崖子…崖子…你驢闖禍了,快出來安撫安撫正主。”
趙無崖中午喝了大酒,這會兒還在呼呼大睡呢,倒是周玄,睡得不深,聽到喊聲,便醒轉了過來,大步走出了店。
他一瞧見大黑這個“炮驢”,又在亂捅亂蛄蛹,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大黑面前,抬手絲滑的給了它一耳光:“下來,盲目,對面也是個公的。”
大黑很怕周玄,被一呵斥,就算再有想法,也只能乖乖的下來了,朝著水管走去,委屈的重新銜住了韁繩,自己把自己給套了起來。
期間還期盼的忘了一眼周玄,希望周玄大發慈悲,讓它繼續去瀉火。
“老哥,不好意思,我們家這驢啊,超雄癥,見了合眼緣的,上去就甩槍,也別說了…該賠錢就賠錢嘛。”
周玄掏出了皮夾子,捏了一張十塊紙鈔。
知道對面是個有錢的,老斜眼可不敢硬氣了,賠著笑說道:“都是畜生,不懂事正常的。”
周玄笑笑,說道:“我們家那黑驢啊,還真不是畜生,是個靈種。”
他剛要把錢遞過去時,卻動作停滯,他瞧見了車頂的狐貍。
這七只狐貍,個頂個的聰穎,那眼珠子里,都有人味兒了。
周玄與那些狐貍對視,狐貍們像是見到了極可怕的人,紛紛把頭都低了下來。
趨避厲害這個方面,通了靈的精怪,比人可要精明多了,它們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氣勢。
周玄繞著車子走,一邊走一邊觀察著那些狐貍。
老斜眼也瞧出不對勁,這瘦高瘦高,像個書生樣的人,腳力很驚人,步子邁得極輕盈,比常年翻越大山的他,步法更加靈動。
“這也不是個一般人啊?”
老斜眼一旁瞧著,一些瞧熱鬧的路人,有幾個好心的,湊到他跟前說道:“還好翠姐給你攔著,你要打了他家的驢,那你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小先生叫周玄,我們街里的名人,先不說他手眼通天,手底下有功夫的,上次當街殺了十幾個耍龍燈的。”
“什么耍龍燈的?那些人也是高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老斜眼講得腿肚子發軟,他連聲跟翠姐道謝:“老板娘,多謝多謝,要不你發慈悲呀,我怕是真得罪大人物哩。”
這些人的言論,都一字不落的進了周玄耳朵里。
他停止了觀狐,對眾人笑著揮手,說道:“都散了都散了,別在這里瞧熱鬧,另外說一句,我周玄可沒欺壓過你們任何人啊,說得我跟富家惡少似的。”
眾人不敢言語,都紛紛離開,
周玄走到老斜眼身前,說道:“老哥,別聽那些人胡吹,我可是講道理的良民…這些狐貍,多少錢一條,我全買了。”
“哎喲,先生,這些狐貍不賣的,是一個貴人,讓我們帶著這些狐貍,在這兒游街呢,游一圈,給一個小銀餅子。”
“就你一個人游?”
“那倒不是,城外山里的獵戶,都收了費用,都在這兒綁了狐貍游街呢。”
“行,明白了。”
周玄又給加了兩塊,一共十二塊,遞給了老斜眼,說道:“你待會再歇腳,別在對面的小食攤歇了,不然我家大黑還發狂的,我晚上還有事,不能時時刻刻看著它。”
“唉,曉得的。”
老斜眼收了錢,趕著驢車離開了。
等他一走,周玄便跟翠姐小聲講道:“這些狐貍,沖你來的?”
“你看出來了?”
“都是通過靈的狐貍,這些獵戶是不敢抓的。”
“三哥在找我。”
“就是那個喜山王?”
“嗯。”
“找你做什么?”周玄問道。
“沒好事。”
翠姐說道。
喜山王一直以來,沉迷修行,忽然醒來,便要找翠姐去山中議事,想想也沒什么好事。
兄妹之情?
喜山王都沒見過翠姐,哪來的情誼?
“遇上麻煩了,跟我說一聲。”
周玄交代了翠姐。
“怕麻煩你呢。”
“我還欠你人情呢。”
破開刺青禁地的禁制,翠姐是幫了大忙的,若是喜山王真找到了翠姐,要用強行的手段,就她帶走,周玄不會不管不顧。
“那點事,叫啥人情。”
“那點人情可不小,遇上麻煩,通知我就行,你還有家人呢,華子病才好,往后都是享福日子,可不能被那勞什子的喜山王給破壞了。”
周玄說到此處,便回了店里,
翠姐則感覺腰板硬朗了許多…
時間緩緩過去,天色將黑,東市街一下午熱鬧的狐鳴聲,終于消停了些。
古玲的電話,打到了店里。
“喂,小先生,快到講書的點了,你可不能不來啊。”
古玲電話中說道。
“定好的事,能不來嘛。”
周玄說道:“我現在就動身,去大都會。”
“我派的人,估計快到了,先把你接過來,至于你的親友團嘛,我再派司機去接。”
“也好。”
周玄應承之后,便焚香沐浴,去換了一件道袍,趙無崖也醒過來了。
周玄見了,伸手就要錢。
“憑啥給你錢啊?”
“你家驢子又闖禍了,我賠了人家十二塊。”
“那么多?從我那一千二里扣。”
趙無崖伸了個懶腰。
周玄還欠著趙無崖一千二百塊。
“那按你說的,從欠款里扣。”
周玄和趙無崖一起下了樓,坐在門口,等著古玲派過來的車。
沒過幾分鐘,便有一輛灰色銀刺汽車,停在了周玄面前,車是加長的,有梅肯一個半長。
司機下了車,朝周玄脫帽鞠躬,說道:“小先生,玲姐讓我來接你。”
“好說。”
周玄起了身,對趙無崖說道;“崖子,我得先去踩場,先走一步,待會你帶上翠姐一家、我大師兄大師嫂、老云、福子、五師兄,一起來大都會。”
“對了,我醒過來,還沒見大師兄呢,怪想他的。”
趙無崖想念余正淵這個捧場王了,跟他一嘮嗑,情緒價值能拉滿。
“他在蓬萊旅社里休息,老云在打麻將。”
周玄一一交代后,便上了車。
他剛做到車里,又想起一樁事,對趙無崖說道:“你呀,去街道公所,找他們投訴,好些個獵戶趕著大車,載著一車車的野味,也不賣貨,就是在東市街里閑逛,
讓公所的人管一管,瞧給我們東市街整的,滿街都是騷味兒,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怪不得味這么兒大。”
“讓他們派人守著,明天再有獵戶帶著野貨游街,正經賣貨的就算了,那種轉了一圈又一圈的,直接趕到街外去,不趕,我就去府衙投訴。”
“去了公所能提你名不?”趙無崖問道。
“提唄,只要好使就提。”
周玄說完,關上了車門。
喜山王要通過一只又一只的通靈狐貍,來找翠姐,那我周玄便行使一位公民應該有的權利,投訴到你那些野狐貍進不了街。
夜已沉黑,明江府的霓虹流動了起來。
大都會前,已經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客人了。
免費、大都會、白光獻唱,諸多要素加起來,使得客人跟浪潮似的涌動。
至于周玄這個“平水府第一說書先生”的名頭,對于攬客,反而顯得無關緊要了。
由于客人太多,大都會怕里頭弄得太嘈雜,不是來一個放進去一個,而是在門口的“節目單”上,寫明了開場時間。
“八點半開場,提前十分鐘有序進場。”
由于沒開場,外頭人擠人,周玄便往里頭走著:“借過,借過。”
沒人讓,都在擠。
“我是今天的說書先生,你們不讓我進去,待會你們聽什么?”
周玄差點樂出了聲。
聽到周玄便是要表演的說書先生,各個都自覺讓開了路,同時各種異樣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
“這就是那平水府第一的說書先生?太年輕了吧?這一年登二十回臺,到現在怕也是登不了一百回臺啊。”
“沒有舞臺經驗,說書能是那么好說的?怕他這個第一說書人,是撿了平水府沒有好說書人的便宜喲。”
“你管人家說書好不好呢,咱來這兒是為了聽書嗎?不是來喝免費啤酒、吃免費點心的嗎?”一位客人,講出了實話。
“話也不能這么說,今天聽說白光暖場,白光啊,那么大的歌星,能給一個年輕說書人暖場,他要是沒有三五斤道行,今天怕是很難解釋了。”
在眾人的目送下,周玄終于擠進了大都會,在保安的開門下,他才進了內廳。
古嶺已經等候多時了,見周玄進來,便扭著曼妙的腰肢,跨著大步子,走了過去,很是自然的攬住了他的手臂。
“小先生,您可來了。”
“古歌星啊,我想問件事,聽外頭人講,白光給我暖場?”
“白光自己樂意的,你可是她的伯樂。”
“有點太隆重了。”
“隆重嗎?你知不知道,白光之后,便是我接著去幫你暖場啊。”
古玲在成為巡夜游神之前,便是大都會最紅的女歌星。
如今的白光,只能算二代目。
“那我真有福氣,兩大歌星,同時給我暖場。”
“小先生才是明江府里最炙手可熱的人物,我們充當綠葉,襯你這朵紅花,是值得的。”
古玲又對周玄說道:“你今日要凝造「意志天書」,怕需要些準備,樓上的休息廳,專為你候著。”
“那我先上樓。”
周玄走了幾步,又問古玲:“對了,古歌星,你知不知道喜山王這號人物?”
“那肯定知道,這喜山王不是一般人。”
“如何不一般?”
“明江府,有明堂、陰堂之分,陰堂,基本都在府城之外的深山大寨里,
這位喜山王,統領明江陰堂。”
“那什么石家寨、流云寨,都歸喜山王管轄?”
“那是。”
古玲說道:“這些大寨子,互相有世仇,這個族的遇上那個族的,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
他們也需要秩序,維護秩序的人,便是喜山王。”
周玄這一聽,還真有緣分。
他要找文壇大圣徐荊山的亡魂,就得通過石家寨的“芨芨草”和流云寨的“芝麻醬”。
這兩個寨子,還都歸屬喜山王的管轄…不是冤家不聚首。
“聽說,喜山王醒了。”
“喜山王再怎么醒,也不敢進明江府的,這位明江陰堂的主人,比你、我,更加受到井國建制的束縛。”
“此話怎講?”
“他那喜山王,是得到了井國京城府承認的,也正因為有了官方的承認,他才能那么舒舒服服的在城外,鎮壓各大陰堂,
若是京城府、九府游神司,不承認他的身份,削了他腦袋上的紅頂,他便是游神司追捕的散野精怪而已。”
“民間有些強人,仗著道行高,敢殺游神司的游神,這個喜山王,道行再高,也不敢動游神司的人。”
古玲說道。
“哦,官方的鷹犬?”
“你這話就有點難聽了…我也是官方的鷹犬啊。”古玲戲謔的伸手,輕輕戳了戳周玄的鼻尖。
“那行,我解惑了,上樓去準備凝造天書的準備。”
周玄笑笑,背著手上樓,進了休息室后,便將懷里的洗冤箓掏了出來,平鋪在桌上,閉目凝神,心中起了“凝造天書”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