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師尊教誨后,程心瞻有所感悟,認為修行不過動、靜二字。
與他而言,在山外除魔衛道,便是動,在山中安分修行,便是靜。
這同樣也可以稱之為張弛、勞逸、作息、文武,歸根到底,還是陰陽。
陰陽學說里有言:「孤陽不生,獨陰不長」,這放到修行之動靜二態里,程心瞻亦有明悟,即所謂:
「動而不靜則竭,靜而不動則虛」。
如果只知動而不知靜,則會心力衰竭,如果只知靜而不知動,則會陷入虛無。
而陰陽無限可分,他認為靜又可分為陰靜和陽靜。
陰靜則是心齋入定,是老子圣人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的境界,是坐看世間萬物運轉而本心不動搖的極靜之態。
陽靜則是閑庭信步,是莊子賢人云:「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是我心嫻靜,但不與世間萬物割裂,而是相互影響,并生為一。
陰陽并生,而非對立,程心瞻認為在處于修行之靜時,便要把握好陰靜和陽靜這兩個狀態,久坐則虛,久行則浮,二者缺一不可。
在時間的安排上,每個人的選擇可能都不一樣,這要合乎自己的本心。而程心瞻修行陰陽之道、內丹之術、存神之法,所以自然是以陽靜為主,陰靜為輔。
雖然他每日的大多時間都是忙碌于修行,但他更信奉人身小天地與自然大天地是不能分割的,所以他極少閉死關。即便是煉丹煉寶這種耗時長的事,他也會讓化身與內景神加以輔佐,盡量不讓自己十天半個月困坐不動。
他認為人的五感不能與天地斷了聯系。所以如是晴天,他便抽空觀賞日出日落,攝紫餐霞;如是雨天,則坐觀風云,聽雨摘雷。
如果時令到了,那春筍夏梨也不得不嘗。
自打兩個孩子先后辟成心府,由記名弟子升為真傳弟子,便從小萬山搬到梨雪山住,程心瞻便也調整了自己的住行,選擇在明治山和梨雪山各住半年。
正月在竹山,冬筍鮮美;二月來梨山,梨放蕊;三月回竹山,春筍已出;四月來梨山,落繽紛。
五月竹山避暑,六月梨山結果。七月竹林納涼,八月梨園賞月。
九月十月無所事事,安心修行,可入陰靜之境。
十一月冬筍萌發,自然是在明治山,而且這時洞前的柿子最紅,像是火燒一般。
十二月再回到梨雪山,這時大雪覆枝,仿佛一夜春風襲來,漫山遍野又是梨盛開。
山中歲月靜好,轉眼間就來到了明四百五十六年的夏季,這離他心中興起西康之行又已經過去兩年了,而他卻還遲遲未曾動身。
這里面有他對動靜之變的明悟,舉手投足不再風風火火的原因,也有外界的影響。
在這兩年里,發生了一些事。
祝兼容沒了,結丹時陰陽失衡,罡火燒身,從里到外燒了個干干凈凈。
雨霖觀真微老觀主沒了,一生無病無災活到一百二十八歲壽終正寢,入土為安。這對于一個只修行過食氣法都未曾辟府的人來講,可謂是極高的壽數了。
而如果兼容不結丹,憑著開辟五府兩宮的得壽,他應當是有兩三百年的命數可活的。
世事無常至此,大道求索艱難至此。
兼容的喪事簡辦了,大家各自畫了鶴符放飛,寓意他是以金丹羽師的身份羽化而走的。
妙緣死于西昆侖,妙音亡于東海,兼容坐化山中,這已經是他入山后失去的第三個摯友了。
老觀主的喪事則是大辦,這個大辦不是三清山為其大辦,而是塵世的雨霖觀以及廣信府為其大辦。
老觀主其實有遺言,只帶一顆珠子下葬,一切從簡。不過他那群徒子徒孫以及廣信府當地的官紳卻不同意,所以還是風光大葬。
程心瞻以三清山仙人的身份出席了老觀主的葬禮,雖然只是短短現身片刻,但也足以讓老觀主的名字在凡間地志上大書特書了。
這天是六月初四,宜出行、冠笄。
程心瞻在梨雪山,他嘗了一口青梨,入口還有些青澀,但是回味已有甘甜,他覺得是該動身了。
“師尊,您在嗎?”
這時,殿外傳來一道聲音。
“在,進來吧。”
程心瞻回說。
于是,一個少男一個少女便聯袂走進來了。
兩人看著都是二八年華,少男個子和程心瞻差不多高,看著很壯實,濃眉大眼的,身形相貌和白龍乃倒是有些相像。
不過白龍乃要更跳脫活潑些,熱烈的像是夏天的風。而眼前這個少年看著就要鎮定穩重許多,沉著的像是冬日北方平原上的山。
但是這孩子的眼睛很亮,像是春松含露。
這山上有了鮮活的青松,就不顯得這山沉悶孤寂,反而是顯現出一股冬陽般的暖煦之氣。
而且程心瞻本以為這孩子入山修行后膚色會慢慢變白,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一點沒變,還是孩童時的模樣。不過這樣也好,膚如麥褐,更顯體健陽和。
少女要比少男稍矮一些,但在女子中已然是十分高挑了。
少女看著明媚光彩,自信果決,這和少女初入山時是截然不同的,這也是讓程心瞻最滿意的改變。
少女塵世富貴出身,知書達理,當時小小年紀便有典雅端莊、溫柔嫻靜的氣質,不過彼時的程心瞻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循規蹈矩、封建禮教出來的。
少女天資極好,但久在塵世豪門中,便是明珠蒙塵。
所以自少女入山以來,程心瞻一直耳提面命的就是「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對待凡間的封建禮教,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既然入山修道,便要講究一個「道法自然」。
讓他欣慰的是,這兩個孩兒都做得很好,少年的低賤出身沒有成為他的心障,少女的高門出身也沒有成為她的枷鎖。
所以這兩個孩子辟成心府時,他給他們取的道名分別是一個「旭」字和一個「玥」。
梨雪山輩分不按明治山取,跟隨山里最新一輩,目前三清山以及傳到的「明」字輩。
所以來者便是少年林明旭,少女朱明玥。
“見過師尊。”
兩個年輕人朝程心瞻行禮。
“有何事呀?”
程心瞻和藹問,他目光直接看向了少女,因為明旭寡言,明玥多言,所以但凡這兩人在一起,一定是明旭不做聲,明玥來說話。
朱明玥便道,
“師尊,我和師兄想進浩然盟歷練做事,特地來向您請示。”
少女其實年齡要比少男稍大一些,不過因為當初法試,少男先過,便以此定了師兄妹的叫法。
程心瞻聞言點了點頭,原來是為這事。
這兩個孩子修道也有八年,都是辟成四府的人了,入二境也快了,此刻要去盟里歷練也是應有之義。
這也不是兩個孩子第一次出門歷練,先前在程心瞻的安排下兩人都去過庾陽誅除水怪,當時程心瞻以無塵蓮化身暗中照看,兩個孩子在戰陣斗法上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現在去盟里,程心瞻也不怎么擔心。
“也好。”
程心瞻點點頭。
兩個孩子臉上都是一喜。
“多謝師尊!”
程心瞻看著兩個孩子高興,自己臉上也泛起笑容,老早就為兩個孩子準備好的東西也就順勢拿了出來。
他率先拿出了一張巨弓,一把角弓。
“明旭,你上前來。”
少年上前幾步。
“來,為師知道你家世代林獵,你也自幼喜好弓箭,即便入了仙門,卻也不改此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了外出闖蕩,為師便送你一把弓。”
程心瞻將弓遞給林明旭。
少年很開心,雙手接過大弓。
少年身形高大,如山如松,這弓奇大,但握在他手里卻是正合適,這顯然是程心瞻用心考量煉出來的。
“這把弓的角和筋都是取自庾陽水蛟,弓胎的柘木是庸良從太行山里尋來的,你得要去謝謝他,弦我是用赤銅抽絲再煉入了陽火,也算是五行齊備了,至于名字,便留你自己取去。”
林明旭低頭看著手里的弓,弓身成烏色,弧度很美,像是一條游弋的墨蛟。弦是金色的,像是攝來了一縷晨光作弦。
他開心極了,這比自己自制的弓要好上太多了。
“多謝師尊!”
程心瞻笑著點點頭,又說,
“弓給你備好了,箭你就自己煉去。你既然選擇弓作為兵器,那符箭之道你就可以好好研究研究,這里面的門道可大著。
“當年為師對符箭很感興趣,不過后來有了飛劍作兵器,這符箭之道也就擱置了,這是為師的一件憾事。對了,往后你煉制符箭要是缺材料,可以去鄱陽湖找金相宗江家,為師在那里有交情,你報為師的名字就可以了。”
“弟子遵命。”
林明旭懷抱長弓后退,仿佛一刻都舍不得松手。
“明玥,你上前來。”
少女笑著上前,問道,
“師尊有什么寶物賜我?”
程心瞻都準備把東西掏出來,見徒弟發問,他便停了動作,笑問,
“那你猜一猜?”
少女不假思索道,
“師尊知道弟子喜好火扇,是不是給徒弟準備了火扇?”
程心瞻笑著搖搖頭。
少女有些驚訝,
“那是鈴鐺?”
程心瞻還是搖頭。
“那弟子猜不出來了,師尊快快拿出來吧。”
少女說。
程心瞻笑了笑,便變出了一物。
是一串火紅的流珠。
“拿去吧。”
程心瞻伸手遞過來。
這是一串九九八十一數的流珠,流珠約莫桐子大小,主珠赤紅色,隔珠琥珀色,母珠金黃色,色彩非常明麗富貴,煞是好看。
少女眼里泛起光彩,兩手接過,捧在手心好生看了一會后便纏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正好四圈,既不緊繃,也不松垮,顯然也是程心瞻了心思的。
“這流珠主珠用的是湘西辰州的朱砂,是為師游歷湘西時收集來的。隔珠用的是硫磺蜜蠟,取自海外仙島。母珠用的是熒惑隕鐵,是苗疆伏霞湖的洪教主送我的寶材。
“這是一件攻防兼備的寶物,用于攻伐時,可擊、抽、纏、捆,用于防備時,可以化作火河煙幕,助你火遁脫逃。而且有硫磺蜜蠟在,你佩戴此物可以說是百毒不侵。
“當然,賜你流珠更是讓你持念用的,要注重內丹火候的修煉,這方面你總是有些懈怠。”
朱明玥還在揚著手讓林明旭看,此時聽完程心瞻說的話,這才明白這寶物的珍貴以及師尊的用心,連忙端正神色,恭謹回道,
“弟子謹記師尊教誨。”
“嗯。”
程心瞻滿意的點點頭。
他給兩個徒弟準備的法寶確實都是了心思的。
明旭這孩子性子沉穩,做事穩當,修行刻苦,但是缺少了一絲鋒芒,所以自己做了一把弓給他。
弓是攻伐利器,是要讓他顯露自己的鋒芒,同時也是在告訴他,修行如弓張弦,要松弛有度。
明玥的性子活潑果決,做事修行都是積極進取,但是也缺少了一絲穩妥,修行上有時會過猶不及,所以自己送了一串流珠。
流珠可攻可守,是為了保護這孩子,同時也是提醒這孩子修行做事要進退有度,大步向前走的同時也要看看退路、后路。
流珠最初是內丹道法器,用來計數內丹火候、吐納行氣、周天運行用的,這孩子這這方面上根基不勞,在以后的修行里需要加強修行。
總的來講,兩個孩子天資都很高,瑕不掩瑜,而且都是聰明孩子,自己送出法器后,他們也自然能領會到其中的期許。
“你們總歸是出去歷險的,除魔衛道固然重要,但自身性命更是第一位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要記住了,另外,三禁兩不宜,也不能忘。”
程心瞻囑咐道。
“弟子謹記。”
兩個孩子拜道。
“為師給你們兩煉了護身符,貼身收好,對于魔道中人,金丹三洗之下保你們一回命應當還不成問題,你們才一境,出去了也別太跳脫。”
程心瞻又遞過來兩張符箓。
兩個孩子自然是千恩萬謝接過來。
“行了,去吧,葛洪祖師就說過:「不試則利鈍不彰,不磨則善惡不分。」也該是你們磨練的時候了,同樣,這也是你們揚名的時候。”
程心瞻笑著說。
兩個孩子也笑著稱是,隨即行禮告退。
程心瞻目送著兩個孩子離開,直到看不見兩個孩子的身影后,他自己也起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