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忽有赤光灼灼,似焰流迎風亂舞,騰騰而起。
但近身時卻并不覺疼痛滾燙,反倒像是將肌膚探入了溫水當中,只覺有融融暖意襲來。
此時陰若華遞過來的,唯是一只通體如若銅鑄、嘴銜火鈴的小巧銅魚。
迎著陳珩目光,陰若華微微上前一步,笑道:
“實賴陳真人之力,我才能留至現今,而以我神通,能躋身前十已是殊為僥幸,名不副實,接下來之事,便非我所能摻和的了。
那與其是讓這條銅魚白白便宜他人,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叫陳真人記下今日之事罷。”
所謂自家人知自家事。
如今還留于這皇老社稷圖內的丹元真人,無論是哪一位,都絕非她陰若華所能力敵的。
即便她修得了血禳神針這門無上大神通,亦難起到太多用處,無力回天…
“再且我亦不愿在這一戰中傷損過重,耗去了太多元氣。
我之所以選取血禳神針,并非為特立獨行,而是此法與我漆吳陰氏的一門法脈頗是相得,或可互為印證,陰陽數足。”
陰若華頓了一頓,繼續開口,眸底也是有些無奈:
“既種種事畢,我還要回族中閉關潛修,那倒也不必為了一個注定無果的斗法,而誤了功行,及早抽身,才是正理。”
漆吳陰氏的法脈?
陳珩眸光一動,微微頷首,也未多問什么。
“只是陰真人此舉,便不怕令兄見怪?”
他問道。
“丹元魁首之爭,豈是我手中這區區一條銅魚能決定的?”
陰若華聞言不由失笑:
“依著法規條目,這占得前十之位的丹元真人還需于圖內斗上一個月,一月過后,再按各自手中的最后銅魚數目和戰績表現,由裁正和各位主持長老來一一定出名次。
這等時日,已足夠你與兄長斗上了,徹底決出個勝負了!
而若是我自行去尋兄長,只怕在半道便要遭人截殺了…”
這句說出口后,見陳珩也不扭捏作態,客氣稱謝。
陰若華莫名就有些不自在,眨了眨眼。
“若說見怪,只怕在我與你同行的時候,兄長便已開始見怪了…”
她在心底小聲補了一句,爾后想起陰無忌一貫的處事風格,又不由一陣頭疼。
以陰無忌光風霽月下的那層任誕疏放,怕不僅要將她的事添油加醋,告至族中好生看個樂子。
而那句要與顧漪、衛令姜通個訊息的玩笑,或許也并不似個玩笑?
“當真是無妄之災,不過清者自清,小顧她縱再是量淺,應也不至怪我吧,我可是同她站在一處的。
不過先前她不是還同這位陳真人要打生打死,怎在甘琉藥園過后,雖還是一口一個豎子,卻態度似隱約變了些?”
念及至此,陰若華略有些納悶,心思不覺間就轉去了他處。
不過未等她多想,便見陳珩鄭重打了個稽首,微微一笑道:
“陰真人之情,我并不愿平白受領,將來若有難決之事,貧道若有能出力之處,還望不吝告知。”
聽得陳珩語聲誠懇,并無半絲作偽之意。
陰若華聞聲一笑,細長眼眸微微一瞇,梨渦淺現。
而在客套幾句過后,這位也不多停留,只起意一引,便飛身去了云頭之外,眨眼不見。
“第二條。”
陳珩將先前接過的火鈴銅魚拿在手中,只稍一注目,就法力運起,往上落去。
此時因化醇霧早已散去,縱陰若華抽身離去,這枚銅魚亦未遁走,而是老老實實被陳珩握在掌中,動也不動。
隨法力涌入,銅魚亦是不斷發出清鳴,好似一方玉磬被徐徐敲動,聲震林木,清脆可聽。
而這一幕被外間諸修收入眼中。
作為如今皇老社稷圖內,最先得手第二枚銅魚的丹元真人。
陳珩自也是成為場中焦點,惹來議論紛紛…
“今番胥都天的丹元大會,倒也是有趣,丹元前十,說來其實并無一個庸碌之輩,縱是那記血禳神針,亦不容小覷。
大天的氣運竟真就如此之盛,只是一屆大比,便能涌現出如此之多的道種?”
一座寶蓮狀的飛天宮室當中,有數人端坐在玉壇上,身周有彩光氤氳、玄氣周流,叫人一望便知是得道高士,氣象不俗。
其中一個天庭飽滿、面色姜黃的中年道人忽嘆了口氣,他拍拍手,對周遭同伴搖頭道:
“尤其那最先得魚的陳珩,這位既是精于雷法,又長于劍道,同樣肉身厲害,在占驗上似有些天資。
這些種種,倒是令我忽想起了另一位金丹真人?”
“法圣天…那位近來親受天封,領了‘洞真箓’,身為道舉一榜狀元的藺束龍!”
一個額生龍角,身量足有十丈高下,身披一領淺褐色松紋道袍的巨漢莫名一嘆,接口道:
“我曾見過藺束龍一面,知曉這位最為拿手的神通,便是雷法與劍術,在這一處,藺束龍與這位陳珩陳真人,倒是頗有些相像?”
這話一出,玉壇上的幾個修士都是稍起了些興致,各抒己見。
也不怪他們如此作態,難得遇見兩位仙道俊彥所擅神通如此相似,且他們立場自一開始,便可算作是水火不容。
便不提夏稷當年驅逐法圣天中的全數玉宸道脈之事。
明眼人都知曉,以如今這局勢,若無什么天大變數發生的話,假以時日,法圣與胥都等一眾陽世大天之間必有一場慘烈廝殺,雙方大抵難以什么和緩余地。
那以陳珩與藺束龍的身份,將來更是難免要做過一場!
不過當一個黃衫修士隱晦提起站隊之事時。
一個發若銀線,杵著九節竹杖,模樣已是垂垂老矣的婦人則微微搖頭。
她輕將竹杖往壇上一戳,發一聲響,才打斷話頭。
“這等事情,哪是能在明面上談起的?莫要忘了,我等如今是在胥都,不是在延賢天。”
老婦起身環視一圈,淡聲道:
“大江東注,鱗介安能逆流?順之則生,豈有擇焉?
不論法圣與胥都這些大天將來是斗到何等程度,我等只能順時而動罷了,莫要在此起上一些不該有的心思,先保得性命,才能有后來種種!”
老婦道出這一席話后,場中氣氛忽就沉重不少,那個最先開口的姜黃臉道人更意興闌珊。
今番這宮室里的諸人,皆為延賢天本土修士,或為宗派長老,或為王朝宗室,總之權位深重,地位非輕。
也正是受了胥都天那幾位主持長老的邀書,似這等人物才會放下諸般事務,親自趕來應稷川中觀禮。
而延賢天同法圣相隔不遠,平素延賢天內的諸多道統也素來是對法圣諾諾聽命,不敢違抗。
但以如今之局勢,八派六宗公然邀他們前來觀禮,延賢諸修亦不敢不從,萬無法徹底撕破臉來。
思量再三之后,只得遣出一批地位卓然的修士,暗攜了重禮厚幣前來,唯恐被八派六宗在此事上揪得錯處,容他們隨意尋個借口打上門來。
被夾在這兩座龐然巨山之間,也著實是存續艱難,便連喘息亦是不易…
“眼下不僅是我延賢處境尷尬,如玄壘、靈都,亦是如此。
諸位道友也不必憂心過甚,說不得將來就有某類大人物會看不過眼,出面斡旋。
畢竟法圣之事若是為真,那在各方勢力牽扯下,必是一場僅次于道廷崩滅的浩劫,叫宇宙又壞!”
老婦人雖自己也并不信,但還是略說了幾句寬慰之言,旋即搖頭道:
“此事勿要再多提,八派六宗既邀我等前來觀禮,那如今便好生當個看客便是。
如今這皇老社稷圖中的丹元真人,將來必都是胥都的帶金佩紫之輩,我等攜來的厚禮,不正有一份,是為這些道種所備?
倘若能真正交好他們,將來大劫臨頭,說不得他們還能為我等分辯幾句!”
玉壇上的延賢修士聞言暗暗頷首,顯然心下皆是如此作想。
“蕞爾小邦,力微勢孤,唯是仰人鼻息,進退皆不由己,誠是可嘆!”
姜黃臉道人心下嘆了口氣,隨后他視線移至正煉化銅魚的陳珩身上,倒也是起了心思。
“先前藺束龍在得了道舉一榜狀元的功名時,老祖曾命我將宗內的那只銅環拿去賀他。
而老祖當年從眾妙之門內帶出了一環一碟,銅環已是贈了藺束龍,但今番的胥都觀禮,老祖命我將玉碟帶上,用此物來賀丹元魁首…”
姜黃臉道人眸光閃爍:
“這寶貝,又不知會為哪位所得?
陳珩,陰無忌…還是那位余黃裳?”
便在延賢諸修心思沉重,玄壘、靈都兩方天宇前來觀禮的修士亦大差不離之際。
在一處水榭中,則是氣氛頗有些微妙。
一個面貌高古,身著天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臉色古怪。
他視線落于陳珩之身,幾番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一個紅袍少年在旁出聲,這才打破沉默。
“四叔,此事可要同族中知會一聲?”
那紅袍少年猶豫道。
中年男子一時沉默。
他是漆吳陰氏的家老,雖并非嫡脈出身,但當年正是多賴陰無忌這一脈的資助,才得以成道,故而這場丹元大會,他也是特意趕來,為陰無忌、陰若華兩人護道。
可今番情形,著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無論是陰若華得魚,還是她襄助陳珩伏殺陳白,都叫中年男子大感錯愕…
“筆墨伺候罷,總歸是要同族中知會一聲。”
中年男子也著實心緒復雜,不知該做何想。
此時將銅魚煉化完畢的陳珩也不多留,縱起一道劍光,便飛身在空。
中年男子默默收回目光,莫名嘆了口氣,神情甚是鄭重:
“不過話說回來,我看這位,只怕是無忌的一位勁敵,比余黃裳都更要強出一籌!”
便在陳珩直往大洞精玉方位行去時,同一時刻,皇老社稷圖內。
一片茫茫大澤的邊緣,衛令姜忽按劍而立,停在了青冥深處。
在她面前數十里開外,是一團蠕動翻滾,森然籠罩群峰的邪異赤云。
無數血魄在云中滾來蕩去,如電穿梭,種種大笑、哭嚎聲音凄厲響徹,久久不散,叫人心底陣陣發寒,如墜冰窟!
而見自己對上了衛令姜,赤云深處的呂融亦是微訝。
隨后他法眼睜動,看了一看后,又將手往面上一抹,闔上精芒。
“這氣機,倒像是怙照的無想無結全生印,看來衛真人先前是同顧漪對上,還勝過了這位?”
呂融負手在后,語聲中有一絲遺憾:
“不愧為一品金丹,顧漪的斗法之能,即便在遠在南土,我亦有耳聞,而今番錯過了與這位交手,倒也可惜。”
衛令姜搖頭:“我雖是勝了她,但這位有一門高明遁術,如今還并未出局。”
呂融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而在想上一想后,他難得打了個稽首,道:
“能與一品交手,是我期盼許久的事,今番既然狹路相逢,那也唯是得罪了。
不過我與陳珩在天外游歷時有些交情。
看在這位份上,衛真人,我允你調息空當,不欺你法力未復。”
衛令姜并不答話,只臉容一肅,目中有銳芒隱現。
另一處。
半日功夫后。
云上忽有一道劍光閃過,然后便從中現出陳珩身形。
那道通天徹地的光柱正巍巍立于眼前,分明與他只是隔了不到百里,陳珩卻不再飛遁,而是把云頭按落,立足峰上。
在他對面不遠處,有百桿陣旗排布空中,錯落重疊,似組成了某類玄奧陣勢。
浩浩金風被牽引而落,在旗門各處呼嘯不休,如波瀾起伏,涌動晃蕩!
這陣勢恰是橫在陳珩與大洞精玉之間。
而覺察到陳珩目光看來,一道人影也是自旗門深處緩步行出,笑了一聲,道:
“我本以為會是周伏伽這劍瘋子來破我陣,不料竟是陳兄你,何其巧合。”
“倒是一套好法器。”
陳珩看了那百桿陣旗一眼,道:
“不過陰兄留下此處的只是一具化身,怕難借用法器之力阻我。”
“只求稍拖延一二功夫,便足夠了。”
步出旗門的陰無忌一笑:
“待我料理了那幾位,自當真身趕來與你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