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絕對對抗不了這樣的東西。
武藝、劍、真氣,這些他熟悉的力量全無用武之地,它是另一種生靈,它的生命在另一個層次,用殺死人類的方法殺不掉它。
小船在河上緩緩打著轉,雨淅淅瀝瀝,薄霧冷清,水面平緩得一如往常,裴液視線往前挪去,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確認自己被盯住了。
靜得嚇人的小船上,趙寶如哭如啞的小聲先響了起來:“怎么…怎么回事啊,你們說句話…少塢主——”
但沒有人講話,二毛反而驚恐地撲過去捂住了他的嘴,兩個人一同顫抖著。
三叔死死攥著槳桿,他在心里的很深處想,應當把船開走、快開走…但一種更龐大的、感覺和思維混雜的東西已經完全占據了他的大腦,他僵硬地立著,只覺一切舉措都不會有任何意義,發呆般地感受雨打上皮膚的涼意似乎是這時唯一可做的事情。
裴液立在船邊上。
他身旁是臉色煞白的仇落,身前是小七的背影。這位少女與他一樣低頭直視著水面,她剛剛的擲匕斷繩實在果決,裴液話出口后,才發現那繩子已被斬斷。
裴液比這里所有人都熟悉蜃境,但他是第一次以這種方式進入。不必鮫珠粉,也不必洛神花,這位“水主”帶著蜃境的門戶,當它靠近你、當你看到它時,你就已在蜃境之中。
裴液遠遠瞧見那兩艘小舟消失的時候,脊背就升起寒意——那當然不是眼花,他們是被蜃境吞噬了。
連那消失都完全切合靈境的美感,水主并不張開血盆大口,只在清冷之中經行而過,你瞧不見它的樣貌,就已離開了現實人間。
而它在水下朝他們而來。
那就是蜃城要他們吸引的東西,現在如期而至了,懸掛的深餌是它朝此而來的唯一理由,裴液此時確認,那團水貨里一定包著蜃境生靈的血肉——說不定就是那兩條水虺的殘尸。
裴液不知道小七是和他做出了一樣的判斷,還是僅僅捕捉到了他那個望向繩子的眼神,若是后者的話未免太過奇怪。
但無論如何,也正是這項舉措救了他們小船一命——在一個短暫的兩息內。兩息之后那本已離去的命運再次轉頭,好像為剛剛的放生后悔了。
這一次它盯住的是自己嗎?那是什么樣的眼神?
河面上不是毫無動靜了,一些巨大的、傾斜的、長有數十丈的波紋浮現了出來,向著兩側推開…船上的人都熟悉這種痕跡,就在剛剛還由他們的 船尖推出。
趙寶心中的恐懼乍時被引爆,大腦一片空白,他猛地站起,幾乎把二毛掀翻,整個人就要從另一邊跳下船去。
但一只胳膊有力地握住了他的腕子:“別慌!”
趙寶沒想過人的胳膊能有這么大的力量,好像一下攥住了他行將崩散的情緒。
他回過頭,朱六那張臉正瞧著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在這種時候瞧見這樣一張人臉,恐懼莫名地大片沉降下去,他劇烈地喘著氣:“朱、朱六,我要干點什么…”
“點上你的香。”裴液道,“你二爺爺不是教過你嗎?”
“我、我沒帶啊…”
“那就使別的替。”
趙寶掏出小刀,四下一顧,干脆從船板上削下幾根竹條,奉著舉在了船頭。
“可,可是,不是不讓點火…”他下意識看向仇落。
“點!”仇落這時猛地站了起來,他臉色還是白的,但已朝僵立的三叔邁去,“別停,該開船開船!——都、都別慌。”
顯然他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但某種耳濡目染的身份指使著他在此時說兩句話:“把、把香先燃起來,艙里剩下的魚獲,都投進水里去…都不要慌,水主,水主不是貪食人血的妖魔…”
他擠開三叔,自己握住槳桿,但站在這個高度,他比剛剛更清晰地瞧見了那兩條巨大的水紋,一時嗓子噎住,似乎忘了怎么開船。
趙寶在另一邊慌聲道:“朱六、少塢主…這些魚都是小的…都不新鮮了,怎么辦?”
仇落一怔,這一刻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去翻找自己的褡包,取了一枚瑰麗的珠子出來,緊緊握在手里。
“我,家父給過我一枚這個,說,說要是遇到水主,可以投祭…若是落水,就可以自己服用…我…”仇落有些啞在原地。
其實他不必把這些說出來,只要給出指令就好,但這時正因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下意識把所知曉的都講了出來,期望有人能給些決斷。
顯然他們遇到了水主,應當投祭——但很可能他們下一刻也就行將落水。
鮫珠。
裴液盯著看了兩眼,忽然朝他伸手道:“少塢主,把那個給我吧。”
“…什么?”仇落怔怔看向他。
“我想,水主朝我們而來,必有緣由,投祭未必有用。”裴液道,“但它一定對這物什感興趣的,少塢主以之與我,我帶著它跳下去,往北邊游,你們就把船往南邊開。”
船上一時寂住,簡直比剛剛還要安靜,沒有人預料到聽見這樣一番話,這粗布赤腳的漁家后生直挺挺立在那里,就像桿長槍。
仇落在下一刻臉色漲紅:“你們開船走,我會武藝!我去!”
他轉身捏緊這枚鮫珠,就要投入幽暗的水中,但俯身時見那水波波蕩蕩,深處隱約的巨大紋路令他身僵體直,遍身升起巨大的寒意,一時幾乎不能動作。
就這一下的猶豫,身后裴液已一抓后襟將他扯落,劈手奪過珠子,投身一躍,像尾修長的銀魚扎入了碧波之中。
仇落急得伸手抓了個空,一咬牙也要縱身追下,腳下卻被揮來的槳桿一絆,是小七把槳推到了他手中,聲音很平:“別追了,快開船。”
裴液墜落在春日寒涼的水中。
一瞬間他有被那異靈猛然沖來、一口吞下的錯覺,但終究什么都沒有發生,鶉首第一時間開放,裴液令自己沉下去,立在水域之中。
就算沒有手中這顆鮫珠,他也不會待在船上的,尤其確定它盯住的就是自己之后。
這樣的小船承受不住波及,上面的人也是。
也許一次無意的剮蹭,小船碎在蜃水中,幾條性命就化作孤魂——死在這里面大概連香火都吃不著。
有了這枚鮫珠,裴液倒有了個跳下來的借口,不然他就得假裝摔下去了,那種離場的方式當然不大合他心意。
視野里沒有想象中明黃的巨瞳,身周環動的軀體像山壁、像青銅鑄成的高墻,它并未因他的落水而有任何反應,依然緩緩靠來——也許河面和水中于它本無區別。
裴液對它盯上自己并無太多的疑惑,他已習慣在各種不恰當的時候顯得特殊了。在船上的時候他就完成了梳理——不大可能因為西庭心,這神物目前穩定而懶惰,而且格調甚高,他物一般發現不了它的存在,它也很少和外界有什么互動,絕非那種每天花枝招展去撩撥他人的神物。
也不是因為稟祿。稟祿要外向很多,它對外界的興趣很大,好像時時刻刻在以審視的目光盯著裴液身周的一切事物——不論活的死的,仙君的腦袋,洛神的花,甚至祝高陽的心臟,它都毫不掩飾食欲。但稟祿是個單箭頭,只有它充滿侵略地盯著別人,還沒有別的主動對它露出興趣。大概它是那種體柴肉干還有毒的捕食者,不在任何東西的食譜里。
有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他吞食了許多朵洛神花和鮫珠粉,進過太多次蜃境,在神京時無人管轄他,如今一出 來,就撞在這位水主手里了。大概在它眼里,自己就像個屢次私入花園的小賊,雖然面上是一臉無辜,但身上已經全是花粉味兒。
但最有可能還是因為螭火。
參星觜星一對仙權,一水一火,雁塢要求七日之內禁絕煙火,大概水主喜冷,須有幽寒之境。而他與黑貓定契之后,體生螭火之源,又吞了朱蓮、麒麟兩種陽火,大概在這位水主看來,自己即便不御使火焰,身上也已滿是燥意,在雨境中頗為令人不適。
裴液立在水中,心弦繃得很緊,他感知到黑螭已經準備好了,但實話說這次與當日楊家渡的兩條水虺全然不是一個層級——首先它看起來就比黑貓大太多了。
它顯然也不在蜃城的掌控之中,他們應該掌握了一些它的行跡與規律,以此想要做出符合他們目的的引導。
這個是沒得打的,只有逃。
或者大概也沒得逃。
它從前方的水域中顯露出形貌了,裴液先一步怔住——沒有錯,仇落說的是真的,這真的是一顆虎頭。
或者至少更像一顆虎頭,只是大如房舍,一雙淡青的瞳子,在水中緩緩朝他貼近過來,沒有言語能形容這種壓迫。裴液這時確定了,他和黑螭是絕對對抗不了它的,他幾乎能在心中設想出這顆頭一口把黑螭咬斷的場面。
他知道這種想法未必合適,但還是難免以人類的境界去類比——哪個謁闕能對抗這樣生靈嗎。裴液難以想象,他覺得十個祝高陽也不行。
謁闕不行,那豈不就是…
裴液屏息凝神,他盡量不做出可能觸怒它的動作,緩緩抬起手,把鮫珠松開,朝它輕輕送了過去。
然而這顆虎頭瞧也沒瞧,任由這寶貴的鮫珠劃著唇邊擦了過去,兩只車馬般的巨瞳仍然盯著裴液。裴液心中一空,他從里面看到了警惕和敵意。
沒有太多的緣由,天生水火不容,如今你卻侵入到了我的領地。
“…小貓,這時候我跟你解契還來得及嗎?”
黑貓冷靜道:“你真是在任何時候都對搞笑抱有一種使命感。”
裴液輕嘆一聲,他凝眸盯著面前這顆妖魔般的巨顱,抬手試圖做出沒有惡意的姿態,但已準備握住頸間的蛟環,螭火在周圍的空間里蠢蠢欲動。
有時候打不了,也得打。
而這個備戰的動作似乎被對方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眼中的敵意驟然升溫,裴液心肺一攥,就要放火拔劍…但什么都沒發生,兩方同時靜住了。
有些昏暗的水里,裴液的手腕上,一朵美麗搖曳的木桃緩緩生長了出來,紗帶像蟬兒初初舒展的翼,飄斜在水中。
裴液怔了一會兒,低聲道:“洛微憂?”
但沒有回應,裴液這時也發現這花與宮廷里的有些不同,它在顏色上更淺淡、形態上也更小些,而且少了許多瓣…簡單來說,這是一朵更年輕的花。
但這朵花確實把兩方的敵意攔住了,裴液瞧了瞧面前盯著這朵花的虎首,試探著用另一只手把它摘了下來,然后輕輕向前遞出。
虎首緩緩前探,銜住了它。
裴液忽然很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聯系——在他與這位水主之間,雖然纖弱,仿佛風一吹就散,但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裴液怔怔看著面前這顆虎首,它銜著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裴液猛地意識到——它在等待。
它在等他給出一個方向。
一朵花,一次調遣嗎?
但裴液又鮮明地感受到這絲聯系不足以支撐他下達什么“命令”,這聯系宛如一個約定,而非什么契約。
虎瞳沒什么情緒地瞧著他。裴液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他朝身后一指,虎首微微一仰,將這朵花吞了下去。然后像陣龐大而安靜的風,它掠過裴液的身側,青銅之城與山壁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而那絲微弱的聯系依然留存在他的感覺中。
裴液并不急功近利,他十分珍重這次溝通的機會,所以他給的指示也很簡單:“別往前了,離開這里。”
這就已經夠了,因為裴液這時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蜃城所謂“饗宴”水主,將妖靈血肉的氣息成散射狀播撒,其實是為了尋出它們的蹤跡,將它們引到大船的附近。
為了什么呢?
裴液不清楚,他也不覺得憑幾方水豪就能對抗這樣的生靈,但蜃城一定有他們的目的。
那么他破壞掉就好了。
而由此正可以延伸出與那位澇水使見面的機會——當然他應該隱藏自己的,這樣做難免有所風險。但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裴液瞧見了這樣一個直入腹心的機會,是不可能任它從指間溜走的。
大概唯一可慮的是,這里的幾位羽檢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若被自己人絆了腳,那就難免可笑了。
黑貓立在旁邊的水中,回頭瞧了他一眼。
裴液微微挑眉:“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三五第一_www.35wx.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