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六跳下去兩刻后,仇落把船開到了岸邊。
澇水依然那樣寬闊深厚,雨霧為它蒙上絲紗,岸邊的蘆叢顏色青嫩,仿佛剛剛的茂盛只是一場幻覺。
但船上沉默的每個人都知道那不是幻覺,因為他們中有個人確實消失不見了。
小船本就不大,艙里靠右邊的那個位置就是空給他的,那個身形矯健的年輕人,行止溫和樸實,手腳勤快,有雙挺清亮的褐眸,只是愛吹點兒小時候的牛,大家都挺喜歡他。
上船兩天一夜,三個后生都遭過三叔呵斥,只有他一回沒有。
但誰也沒想到他敢在那時跳下船去。
那時大喜和二毛癱在艙里身體僵硬,趙寶強令自己點那些香,但大腦也是一片混沌,連少塢主直到此時都還臉色慘白,偏偏他敢握住珠子一躍而下,連句話都沒多說。
趙寶兩腿還是軟,他扶著槳桿立著,呆呆望著迷蒙的湖面:“朱六他…他還能回來嗎。”
仇落箕坐在船艙里,頭發濕亂地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身為雁塢少主,卻令一漁民為自己而死,既失勇毅之心,又無豪杰之臉面,他此時既悲且慚,心里正想該將這幾人放下船,自己獨舟回去尋那位朱六兄弟才是。
但他剛要站起來,已聽旁邊小七道:“別動了,等一會兒吧。”
仇落轉過頭,這位少女坐在船頭,微笑瞧了瞧他:“你已挺厲害了,誰見了那樣的東西不害怕呢?你不是不夠勇敢,而是往往視過勇而少慮,總是直到事情到眼前了才發現——以后若要接掌雁塢,須得少言多思才是。”
話雖這么說,她這張臉上卻不見什么“害怕”,仇落微怔無言,想起剛剛朱六一躍投入水中,她立在那漁家后生前面,沒回頭也沒說話,把槳桿一撥推到了自己懷里。
那一幕沒有任何聯系與交流,但他莫名覺得和諧而默契。仇落一時也想不清楚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其實他認識這位少女也只不過一月,他好像知曉她挺多事情,比如她何時加入青蘆幫、在其中是何職級、做何工作,性格如何、和誰友善等等…但好像又從來不認識她,因為他從來也沒見過她傷心、煩惱或發火,見了總是一聲含笑的“少塢主”,交談時要么傾聽,要么微笑。
此時這番話說進仇落的心坎里,他怔了好一會兒,只覺無一處不對,他正是太天真魯莽,而且常常自覺驕傲,其實想想也沒什么過人之處,只因人人見了自己都尊稱一句“少塢主”而已…
他望著波蕩的 水面發呆般想著,雨滴打上去激起細微的圓漣,但他瞧著瞧著,卻見那圓漣變了形狀,變得既大、又黑、又圓,而且開始往外凸顯出來,簡直成了實體。
然后它升了出來,是一顆披頭散發的腦袋。
裴液大喘口氣,兩手后攏擰了把濕發,抬頭看見仇落這張呆愣的臉,對視了一會兒:“少塢主也想下來洗洗?”
“朱六!!”
整條船爆發出驚愕又歡喜的呼喊,仇落和趙寶幾乎蹦了起來,只有大喜記得拉他一把,眾人驚喜而敬佩地圍攏向少年,小七坐在船頭,她沒有參與,但臉上笑了起來。
天色昏暗了一整天,到了酉時暮色壓下來,反顯得清透了些。
幾人搖著槳回到了大船之下,仇落把船并在大船邊上,輕輕一聲磕撞,小船停了下來,剛好能避住雨。他們返程得算早,其他船只都還稀少,仇千水還沒回來,仇落扯住荊堂主說了今天的事情,就任他們去忙碌。
幾人并肩坐在小船里,雨絲這時候是清涼,霧氣這時候是調皮,小船搖搖晃晃,整副身心都是劫后余生的輕快。
“朱兄,朱兄,你說那水主的腦袋真的兩層樓大嗎…那,那眼睛豈不是車馬一般?它就一點兒沒想害你?”仇落一路上把著他的腕子幾乎沒有放開,興奮得嘴上不停,他對裴液的欽佩與好感一路飆升,簡直連小七都沒再看過。
“它原想害我,被我大喝一聲震住,就轉身逃竄了。”裴液盤著腿,笑道,他身上衣服才是盡濕了,但不能暴露真氣,有小七在也不好脫下,就只好一點點地擰,“你們知曉我喊什么?”
幾人都知他扯,但仇落很配合:“喊什么?”
“身是張翼德也,可來共決死!”裴液并指一伸,“然后它就被嚇跑了。”
仇落哈哈抱拳:“原來是新亭侯威名。”
所謂磨難見真情,船上幾人距離都近了許多,趙寶從邊上湊過來,茫然道:“張翼德是哪路神仙?”
裴液肅容:“趙寶,咱們雖是打魚人,平日也得多讀史書。”
趙寶羞愧摸了摸頭,更覺和這位朱六兄弟差距甚遠——豈有如此文武兩全之人?
小七倚著槳桿直笑,裴液探頭瞧她一眼,道:“你笑什么?我英勇下水引開水主,救了你一命,怎么一路上也不見你道謝?”
小七微微睜大眼睛,瞧著他:“你要什么道謝?”
裴液早有準備,道:“一會兒私下聊聊。”
小七笑,瞧他:“唉,
你現在都是這樣約女孩子的嗎?也難怪惹惱了人家,為情所困了。”
“…”裴液越確定她就是仙人臺安插的棋子,也不接話,伸展了伸展腿腳,仰頭去瞧船上。自從他們遞上消息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了,目前還不見任何反應。
“唉,你們…明天還出船嗎?”趙寶忽然探頭道,“我,我不想再做這差事了,銀子也不要了行不行…莫笑我膽小。”
“當然不做了!都遇上水主了還做什么,真差咱們這一條船嗎?”仇落高聲道,“我也不做了,但銀錢照發——不,十倍!都是要命的差事,我到現在腿還軟呢!”
船上都笑,但幾個后生還是連忙擺手:“十倍可不行,那也太…太多了。”
如此奇遇,劫后余生一趟,其實幾人是覺得真不虛此行,回去后講述起來,一定是整個村子的紅人,至于銀子…也不是真不想要,但十兩確實一下超出到令人惶恐的地步了。
仇落笑道:“就得十兩,每人十兩!而且今夜都上船,我宴請諸位,好酒,不醉不歸才——”
他回過頭來,嗓子忽然噎住,整艘小船都寂靜了。
雁塢塢主回來了,他從大船落下來,正立在他們船頭,連一絲搖晃都沒有激起。這位水豪臉上落拓且蒼白,散發和衣衫都濕噠噠的,他沒什么神色地看著他們,好像疲勞得無以復加。
“你們是最后一船遇到水主的。”仇千水微啞道,“人都在這里嗎?”
“…在,在的,爹。”仇落猶豫著站起來,“有什么事——”
“都關起來吧。”仇千水看著他,低啞道,“叫你跟著小荊的船…為什么總要自己亂跑呢。”
仇落一時莫名遍身寒冷,他從沒在父親嘴里聽過如此悲傷的語氣,卻又掩蓋在沉重的疲勞之下。他一時哽住,伸手想要說些什么,但仇千水一躍而上,那襲濕塌塌的衣衫已回到大船上了。
十來個佩刀的漢子圍逼上來,他們小臂精壯得像是鐵鑄,船上每個人都赤手空拳,一身薄衫,尤其在這時更能感知到那腰間鐵刃的可怖與沉重。
趙寶臉色蒼白地站起來,已被一柄刀逼住咽喉,漢子將他反臂一擰,壓在大船的外墻上,用麻繩緊而死地勒住了他的腕子。
趙寶痛叫起來,仇落仿佛一下被驚醒,怒聲道:“你們干什么?!住手!”
這幾人分明也是雁塢麾下,卻好像根本不認得這位少主。三個人將他扼住,在真正冷酷的身手面前,仇落的每一次反抗都被輕而易舉地 摧毀,幾人卸了他的右肩,沒有給他麻繩,而是上了鐵枷。
剩下的人全都如是,三叔有一點修為,就套以鐵枷,朱六和小七丹田沒有開脈,就兩手反后綁了死緊的麻繩。
頃刻之間剛剛還一派輕松的氛圍被擊毀,仇落不停地怒喝,幾個漁家后生則惶恐而茫惑,但無論什么樣的反應都沒有得到反饋,他們被壓著到了大船上,然后下了甲板,到一銅墻鐵壁的極深處,被推進了一個寬大無物的牢房。
鐵門咣當一聲闔上,然后沉重感的落鎖聲,腳步就此遠去。
鐵門內黑暗而寂靜,沒有一個人說話,短短一天里生死跌宕,屢屢的突變似乎已擊穿了人的感受。
過了好半天,角落里才響起一道變調的嗚咽,不知是趙寶還是二毛,只哭啞而斷續:“我們是不是…是不是不該點火啊…”
他說的是船上點香的事,沒人應答,過了許久,三叔低聲道:“不點咱們早死了,別哭了。”
但哭聲還是止不住,仇落倚在鐵門旁,他剛剛掙扎得最激烈,披頭散發地抵在鐵門上,過了良久,他呆呆低啞道:“我知道了…”
他嗓子好像一時噎得發不出聲音來,腔道被恐懼掐得死緊,半晌才漏出一縷聲音:“是‘他’在這條船上。”
沒有人問下去,但他自己已控制不住語聲了:“是的…是的,他坐鎮在這條船上,所以雁塢就變成這樣…冷酷無情、綁人、殺人…都跟吃飯喝水一樣。爹爹…爹爹也成了傀儡…只會聽命行事…”
趙寶沒聽懂,但他捕捉到了最后一句,以為聽到了夢話:“雁塢…仇塢主他不是宗師嗎?是澇水河上唯一的宗師,他怎么…成聽命行事,聽誰的命令?”
但仇落沒有答他,只輕輕搖了搖頭,頭抵鐵門喃喃道:“他想…他想干什么呢…為什么要把我們關起來…”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腳步,一人舉著燭火下來了,離得近了辨認出來,正是那位荊堂主,腰間佩劍,手里拿著紙筆。
“受塢主令,來問詢事情首尾。皆如實而答,但有遮掩,拿命來償。”荊堂主聲調漠然,“我點問之人相答,余者不可有所動作。”
“仇落,你們是何時遇水主?”
“…辰時,約辰時半。”
“遇時,水主行進方向為何?”
“不、不清楚。”
“鱗片方向如何?”
“…北,它是往北走。”
“往北走?”
“嗯。”
“但我們沒在北邊遇到它…少塢主。”荊堂主瞧著他,輕聲道,“那就是問題所在,咱們把水主弄丟了。”
仇落遍身一悚,張張嘴不知說些什么。
“所有遇到水主的船,都消失了,一共四十七條…上面二百九十五個兄弟,都沒再回來。”荊堂主低聲道,“我去復命了…一兩刻之內,上使會傳喚你們。”
仇落神色怔怔,在這一瞬間,他一下理解了父親臉上那種傷疲與落拓,一時好像連恐懼都丟失了,他沉浸在二百九十五這個巨大的數字里。
原來水主離開了,那兩艘船、其他的船并不是和他們一樣脫離險境。
難道他們活著出來了,反而還有罪嗎?
繼而他更寒冷地想到——所以開船出去的人,性命就一文不值嗎?就只用來指示水主的動向?!
這時候怒火完全蓋過了恐懼,他猛地一頭砸在鐵門上,聲音震響在牢里。
牢里響起摩擦聲,裴液挪過來,低聲寬慰道:“消失了不一定是死去,別太著急。”
“你…你不懂,朱兄,你不懂他們的作風…”仇落痛苦道,“差事若沒辦好,‘他’一定會要不計代價地繼續投入。拿幫里兄弟的性命,去追水主的行跡。”
他又想起身旁之人的救命之恩:“朱兄弟,你放心,你們幾個是無辜之人,我…我一定盡力放你們離開——你,你們都記著,今日下午是我握珠跳水的,和朱兄弟無關。”
裴液瞧著他,輕輕擠了擠他肩膀,低聲道:“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仇落茫然:“朱兄弟,你說什么?”
裴液小聲道:“剛說的話,你又忘了——身是燕人張翼德。”三五第一_www.35wx.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