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走到湖畔時,湖面已全是灰黑色的迷霧了。他因此知道,徐翩翩是把勾陳大帝請下來了。
妖族請神通要比人族難一些,這是因為人族的皇帝李業弄出了一個靈山來。靈神因此可以分出真靈留在靈山之中,事情就變得簡單了。
但妖族的勾陳帝君像人族那幾個帝君一樣都不在現世,因此要請這位帝君的神通是很麻煩的。他教了修翩翩三十多年了,她一直未得其法。
徐真自我反思,覺得是因為自己太驕縱她了、叫她總覺得她自己還有倚仗,因此就不能發揮全力。佟栩說李無相難對付,他就叫徐翩翩來對付。此時一看,自己是做對了——也不知道翩翩這些天在這大盤山遭了怎么樣的罪,竟然真把事情辦成了。
這么一看的話,或許未必需要自己出手了。
既然已經請了神通,徐真就不急了。他走到湖畔的那塊臥牛石旁,仔仔細細地看了看。
佟栩說李無相身邊那個叫薛寶瓶的小姑娘就是在這里給她療傷。徐真抬手在這塊石頭上摸了摸,忍不住微微一笑,覺得一切真是有緣。
他剛來到中陸的時候,并不覺得這里很有趣。乃是君命難為,不得不來。前些日子都無聊困頓得很,等到佟栩從這大盤山鎩羽而歸,他才知道山上來了個小神君李無相。等她再對他說了湖畔發生的事,徐真忽然就覺得,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自己帶了個徐翩翩來,那個李無相也帶了個薛寶瓶來。自己是妖族的元嬰修為,那李無相也是人族的元嬰修為。最妙的是,聽起來那李無相也并非是個蠢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君上還在中陸的時候,也正是元嬰。那時元嬰修為的君上,也遇到了一個元嬰修為的人族。
那個人,后來就成了李業。而君上,則成了他麾下一將。
只可惜故事的最后并不是圓滿,而是反目。這些年來君上每每提起從前過往,都極為憤懣不平,只恨李業死得太早。徐真也很為君上感到遺憾。
因此聽說了李無相的事,他就覺得這世間的風水是輪流轉回來了。
起初是想要把此人除掉,以免礙事。可后來聽佟栩又說了幾回他的事,徐真心中就生出一個念頭——三千年前李業席卷中陸,三千年后妖族也要重新席卷中陸,這一回,能不能叫事情反過來,叫這李無相成為自己麾下一將?
他看著遠處面湖面上的一片黑霧翻涌奔騰,就知道兩人已動起手來。
剛才走到湖畔的時候他在想,要是李無相此刻出來了,就說明此人的道行比原先預料的要深,要更加小心。
過了一會兒,摸摸身前這塊青石的時候則在想,要是李無相現在出來了,就說明這人的道行跟預料得差不多,一切也還皆在掌控。
然而到了此時,他竟然還沒能叫翩翩敗退,徐真的心就完全松快下來了——如果翩翩能把他困住這么久,那就只能說,君上從前是高估了這中陸的人族了。
他就站在湖畔、看著湖面,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等再過上十幾息的功夫,慢慢將眉頭皺了起來。
李無相還沒出來。就是說他還在被翩翩纏著——他這元嬰,弱到這個地步么?不是說太一教的元嬰比三十六宗的要強很多嗎?
這時候身后傳來佟栩的聲音:“徐真,你要的人帶過來了。”
徐真微微側臉一看,瞧見一個姑娘,然后心中微微一動。
倒不是因為姿容如何出色,而是她的神情——穿著上池派宗門弟子的軟鎧,雙手垂在身邊走了過來。
一個人要是穿著這種短打扮,還是被佟栩這元嬰宗主押過來的,就總會顯得拘束局促。但這小姑娘的神情竟然很從容,甚至微微揚起臉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就不看了,而去看她身邊愁眉苦臉的謝祁——
“…謝長老,你用不著再說了,我知道你是為了保全我。過后這事我對李無相去說,你真的不用擔心。”
這小姑娘應該就是薛寶瓶了。真有意思,佟栩叫謝祁把她帶過來、謝祁真帶了她過來,她卻還在安慰謝祁?
中陸的許多事翩翩是不懂的,他卻懂。可懂跟感同身受是兩碼事,他聽著薛寶瓶說了這么幾句話,忽然覺得這小姑娘有趣極了——至少是比翩翩有趣極了。
他就轉回身,瞇眼笑起來:“小姑娘,過后你要去對李無相說?但你想沒想過,這事過后之后,你可能就見不著那個李無相了呢?”
薛寶瓶和謝祁站下了。謝祁垂著臉,似乎仍很愧疚。薛寶瓶卻平靜地看了看他,說:“你就是徐真嗎?”
“對,我是。”
她又盯著徐真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然后搖搖頭:“你不該來中陸的,更不該惹上李無相,你是回不了東陸了。”
佟栩立即朝徐真瞥了一眼。徐真卻還在笑:“佟宗主,中陸的劍俠都是這種脾氣,這種狂傲嗎?”
佟栩張了張嘴要說話,薛寶瓶卻已說:“不是我狂傲,而是沒人比我更知道李無相是怎么樣的人。你要是親眼見過他發瘋的樣子,只怕現在立即就該走了。佟栩,你也是一樣——”
佟栩嘆了口氣:“薛師妹——”
薛寶瓶冷冷一笑:“師妹?我前些日子在這里叫你一聲佟師姐,是因為我和李無相都覺得你這人還能再救一救。怎么,你覺得我那是為了跟你親近嗎?到現在,你也配我叫我師妹嗎?佟栩,往后你不但做不了青浦山宗主,就是連人也做不了了——你這么喜歡跟妖魔為伍,我可以叫李無相讓你死后托生成個畜生,要是你有機緣,也許真能修成妖呢。”
“哈哈哈哈哈!”徐真大笑起來,“佟宗主,你之前叫我留她一命,現在自己倒是被她劈頭蓋臉一通好罵——怎么樣?要是你氣不過,要動手,我絕不攔你。”
但佟栩搖了搖頭:“小姑娘是想要尋死罷了。一路上有我和謝長老在一旁,她自己是動不了手的。徐真,你現在也不要上當。”
薛寶瓶冷笑一聲:“上當?現在知道就已經晚了——從你們踏上大盤山地界的這一刻起,你們就已經上當了。”
這話一說出來,徐真仍在瞇眼微笑看她,但不開口了。
佟栩則微微一皺眉,朝兩旁看了看,稍隔一會兒才說:“你這小姑娘也是很聰明的。還懂得虛張生勢。可惜前些日子我在山上的時候就說過勢與力的道理——你想要生勢,膽量夠了,本事卻不夠,這也是不成的。”
“佟栩,你覺得我在騙你嗎?”薛寶瓶轉臉看她,微微一笑,“或者你覺得,你此時看到的這個我,是真的我嗎?”
徐真飛快朝湖面上一瞥,笑容漸漸收斂,看向佟栩。
佟栩就知道他也因為她這話而生出些疑慮來了。
只因為一點——這小姑娘區區一個煉氣的修為,但膽氣和底氣都實在太足了,似乎真有什么倚仗。可他是東陸的妖王,不好問,所以就叫自己來問。
她倒也不是放不下架子的人,就真問:“你是什么意思?”
薛寶瓶哼了一聲,斜了她一眼:“你好歹也是三十六宗的宗主,沒聽說過然山派嗎?李無相做劍俠之前就已經是然山宗主了,然山的符法神通,你聽說過沒有?”
佟栩眉頭一皺。倒不是她沒聽說過然山派,而就是因為她太知道然山了——三十六宗里,一個即將衰敗的宗門。宗主趙傀不過煉氣修為而已,門下弟子更是個個不成器,跟江湖散修門派差不多。不,倒也不能這么說。因為要是除去了“三十六宗”的名頭,還真是有不少散修宗門是比然山更強的。
薛寶瓶看見她這神情,又說:“怎么,你想的是當代的然山?佟栩,不如再往上想一想——然山祖師爺是灶王爺、司命真君,就是如今血神教在供奉的靈神之一。你是青浦宗主,沒聽說過當初然山是怎么來的嗎?”
“然山祖師李椒圖可不能算是李業的弟子,他的師父是妖王九公子——徐真,你是東陸的大妖,聽說過九公子沒有?”
聽到九公子這個名字,徐真的臉色就微微一變。
薛寶瓶覺察了、看到了。
可她不知道徐真這妖王因何色變。他是當初的九公子的弟子?血脈?傳人?還是仇敵?
她臉上還在冷笑,但頭腦飛快轉動——李無相在這種時候會再怎么說?怎么能再拖延上些功夫,叫自己的呼喚有回應?
她又在心中飛快默念了兩句“師父,有搞掂”,然后開口:“李椒圖的本事就是跟妖王九公子學的,李椒圖的性情也是跟妖王九公子學的。然山的符術,不是人的法術,而是妖魔的法術。”
“佟栩,前幾天你在這山上看到李無相的時候,沒覺得他的氣息有什么不同嗎?”
這下連佟栩的臉色也變了。她愣了愣,轉眼去看徐真。徐真一皺眉,像是真慌了:“怎么,真有什么不同?”
“他…他的確是——”佟栩認真想了想,“這么一說他的氣息的確不一樣,不像是人,我還以為那是因為劍宗功法…”
佟栩佟栩,好一個聰明人,哼,哈哈!
薛寶瓶立即開口:“李無相本來就不是人。或者說他從前是人,做了然山宗主就不是了——佟栩,今天我告訴你,然山歷代宗主都是妖魔,承的全是妖王九公子的法脈血統。徐翩翩山上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不是人了,更知道你們今天就要到大盤山來了。然山符術幻化無窮,你們現在覺得自己是在大盤山,其實就是在然山的符里——你們逃不出去了!”
佟栩吃了一驚,去看徐真。
徐真看著也吃了一驚,去看佟栩。一人一妖面面相覷——
隨后徐真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佟宗主,你之前勸我留這小姑娘一命,真是勸得好!太有趣了,我來到中陸,頭一回見到這么有趣的小玩意——”
“小姑娘,你——哈哈哈哈——你知道妖王九公子是誰嗎?”徐真笑得前仰后合,“啊,不對,應該是你知道我們東陸妖族除了供奉西皇勾陳大帝之外,還在供奉誰嗎?可就是你說的這位九公子——渭水真君!怎么,這位真君在你們中陸的法統竟然還沒斷絕?還教了你本事、叫你們將我騙進這幻境里了?”徐真笑得渾身發顫,抬手去指薛寶瓶,“怎么我來中陸之前君上沒有告訴我呢?要不然你去找君上,問問他是怎么回事吧?”
他又大笑了幾聲,才忽然把笑容收住了,仿佛剛才前仰后合的全是另一個人。
他認認真真地盯著薛寶瓶看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太有趣,我太喜歡了。這么有趣的小姑娘,翩翩也一定喜歡——來,我告訴你,到了我和李無相的這種境界,話是不能亂說的,因為一不小心呢,可能就成真了。”
“今天你境界未到,可好在遇著了我。你既然提了渭水君的法脈、傳承,可見你我是真的有緣!好,小姑娘,把你的劍取出來,抬手摸摸這里——”
徐真邊說邊撫了撫自己的顱頂:“把劍貫進百會穴去,這樣就能把你的魂魄給鎮住,保著不失。你剛才不是說李無相有辦法叫佟宗主托生成牲畜嗎?我告訴你,我的本事比他大,用不著托生,此世就能成妖!”
薛寶瓶聽到了他的話。她想要微微冷笑一下,但發現自己笑不出來了。
因為就在生出笑這個念頭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真已從袖中摸出了小劍。就在她意識到自己真已摸出小劍的時候,才發現劍鋒已觸及頭頂、將頭皮割破了。
隨后百會穴中一陣刺痛,她聽到一聲響——
這聲響叫她心里冒出一個念頭:原來刺穿自己的頭骨,不是悶響,而是脆響…
接著,她就聽到另一個聲音了——
“欸欸欸,你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