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閉關,并非為了突破,而是為了…沉睡。
他將自己徹底封閉在這座鐵城最核心的鐵屋之中,動用了一種秘法,強行讓自我的大部分意識陷入深沉的沉睡。
他不敢再清醒地面對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惶恐。
沉睡,是唯一避免道心持續崩壞的辦法。
他會等下去。
一如他過去所做的那樣。
等千劫,萬劫,億劫,兆劫,乃至等到那不可思議、無量大數劫之后。
一直等到…地獄重歸,閻羅再現的那一天。
或者,等到自身與這片被遺忘的地獄,一同徹底化作虛無的那一天。
只有這樣…
高見盤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依舊緊緊鎖定在對面那尊如同亙古磐石般的鬼王身上。他并未因之前的重傷而氣餒,反而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對鬼王周身那奇異波動的感知中。
他自言自語,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恍然:“三百二十五劫…這輩子,可真是長得令人絕望啊。”
沒錯!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感悟”時,那些屬于鬼王伽吒唎的過往碎片——從凡間帝王到虛空長生者,從吞噬母星到墮入無間,最終成為這地獄鬼王的漫長歷程——并非通過言語或神念傳遞,而是如同涓涓細流般,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意識海。
其源頭,并非鬼王主動展示,而是…
那個手印!
鬼王伽吒唎手捏的那個看似平靜、玄奧的蓮花法印!
它不是一個簡單的姿勢或修煉法門,它更像是一個載體,一個記錄儀!其中蘊含著鬼王故意留下的一部分信息,以一種光明正大的方式,持續散發著獨特的波動。
高見所感知到的那些“高深莫測”的波動,絕大部分,其實都是這個手印本身散發出來的、公開的“留言”!
告訴著其他人:“后來者,若你能至此,可見吾之過往,知吾之名號,亦可知此地之責。”
“只是…唉,”高見從那種信息的接收狀態中脫離出來,臉上非但沒有喜悅,反而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嘆了口氣,“僅僅只是這樣嗎?”
他坐下來,真正的目的并非是聽故事,而是想要觀察對方的功法運行,破解其力量本源,找到那條比地仙更高的、通往所謂‘品級’的道路!
他以為那彌漫周圍的奇異波動是鬼王修行時自然散逸的道韻,是他可以解析模仿的藍本。
結果卻發現,那幾乎全是“廣告牌”,而不是“核心技術”。
他以自身天才的悟性,竭盡全力去沉浸、去剖析,最終…卻只“下載”了對方故意留在“封面”上的簡介和目錄。
至于鬼王體內真正運行的、屬于“六品”力量的核心修行法…其深奧與復雜程度,遠超高見目前的境界和理解能力所能觸及的極限!那就像是一個原始部落的智者,試圖去理解星際飛船的曲率引擎原理,根本無從下手。
差距太大了。這不是靠悟性就能彌補的天塹。
高見無奈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他此刻明白,眼前這位鬼王并非在修煉,而是陷入了某種深度的沉睡。
從那些信息碎片中,他也能理解對方為何如此。
在地獄徹底斷絕聯系、上層大佬全部失蹤的絕對絕望下,保持清醒只會讓道心被無盡的恐懼和惶恐侵蝕,最終導致自我崩解。
沉睡,是唯一的選擇。或許,在這位鬼王的概念里,只要睡到地獄回歸,或者睡到自身自然消亡,都算是一種“結局”。
他甚至有能力確保自己即便在沉睡中“死亡”,也能保持某種存在狀態,說不定未來還有“活”過來的機會。
“想要真正看穿他,照見其修行法的根本神韻,還得靠…銹刀。”高見撫摸了一下腰間那根徹底黯淡、布滿粗糙銹跡的鐵棒,心中明了。
銹刀那“澄澈倒映”的神異,是越級窺探本質的唯一希望。
但問題是——銹刀的鋒銳,那僅存的七寸寒芒,已經在之前對抗黃泉信息洪流時,為了護住他的神魂而徹底耗盡了。
現在,它真的就只是一根比較堅硬的燒火棍。
需要磨刀。
可“磨刀”這件事,對于銹刀而言,卻偏偏強求不來。
它的“鋒銳”恢復,關乎靈性,關乎心境,講究的是一個水到渠成,是順從本心后的自然鋒芒再現。
越是心急,越是執著于“我必須立刻磨好它”,就越是南轅北轍,反而無法磨刀。
這東西,急不得。
“唉!”高見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一股無名火起,忍不住低罵出聲:“他媽的,煩死了!”
他時間緊迫,外界滄州局勢、李俊、李騶方、神都太學…無數事情等著他。可偏偏陷在這鬼地方,面對一座寶山,卻不得其門而入!
更憋屈的是,這“工具”的修復,還特么不能著急!一急就廢!
地獄里的時間流速或許扭曲漫長,但他高見的心,卻沒辦法真的跟著慢下來。
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在這里空等,但想要破局,又似乎必須先完成“磨刀”這個無法加速的過程。
這種矛盾的困境,讓高見眉頭緊鎖,站在原地,看著那沉睡的鬼王和腰間的銹鐵棒,第一次感到有些束手無策。
得先磨刀…
可一旦想到必須得磨刀,這刀就他媽磨不了!
這簡直是個死循環。
面對磨刀的死循環,高見很快冷靜下來。枯坐在鬼王面前空耗時日絕非良策,當務之急,是找到破局的外力。
“總而言之,待在鬼王這里,肯定是沒什么用處的。”
他低聲自語,最后看了一眼那尊在沉睡中對抗永恒孤寂的綠色身影,轉身,推開門,離開了這座寂靜的鐵屋。
重新回到鐵城那喧囂、慘烈、卻又秩序井然的刑罰場,高見深吸了一口那混合著痛苦與死寂的空氣,思路逐漸清晰。
當前首要目標,是找到比自己更早進入此地的那批人——滄州水家老祖以及他帶領的世家精英們!他們手持從神朝帶來的重寶,目標明確地深入黃泉之下,據說就是為了捕捉那頭三千年蟬。
雖然高見心中充滿疑慮就是了。
這地獄的力量層次如此恐怖,一位沉睡的六品鬼王其威能就已遠超元律那般的地仙。
神朝的力量與之相比,簡直如同螢火比之皓月。那樣一個“弱小”的王朝,能拿出什么樣的“重寶”,可以讓人安全潛入這等絕地,甚至有所圖謀?
不明所以。
高見搖了搖頭,將這份疑慮暫且壓下。
無論如何,找到他們,或許就能找到關于那件“重寶”的線索,甚至可能找到離開此地的方法,這本身就是最大的“外力”,或許能打破目前磨刀不成的僵局。
“走吧。”
下定決心,高見立刻行動。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找之前那位健談的夜叉鬼,對方似乎知道不少事情。
他很快回到了之前那片區域,熟悉的鐵床,熟悉的“煎烤”景象。然而,被縛在鐵床上受刑的依然是左岸,但行刑者卻換了另一個面目猙獰、眼神麻木的夜叉鬼。
懂了,下班了。
高見了然。這地獄倒是“人性化”,鬼休人不休,受刑的罪魂得永恒煎熬,但負責行刑的小鬼看來還是有輪班休息制度的。
他并不怯場,直接走上前,對著新來的夜叉鬼拱了拱手,客氣地問道:“這位老哥,打擾一下。請問除了我之外,最近你們還見過其他的活人進來嗎?比如比我早一段時間?”
那新夜叉鬼正拿著巨大的鐵鉗給左岸翻面,聞言頭也不抬,不耐煩地揮了揮空著的爪子:“沒見過沒見過!快走快走,別耽誤俺上班!你想問這些,找別的鬼打聽去!”
高見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氣餒。還好他并非社恐之人,當即就在這廣袤的刑場中穿梭起來,見到那些看起來稍微不那么忙,或者表情稍微沒那么麻木的小鬼,便上前詢問同樣的問題。
然而,過程并不順利。
這些小鬼大多忙于手頭永無止境的刑罰工作,對高見的問題要么漠不關心,要么敷衍了事。而且它們的時空觀念似乎與活人迥異,眾說紛紜:
有的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好像見過…很久很久以前…”
高見追問:“多久?”
那小鬼掰著指頭算了算:“大概…兩萬年前?”
高見:“…”
有的則直接催促他趕緊離開,別妨礙公務。
更多的則是根本不理不睬,仿佛高見是透明的一般。
但鐵城小鬼數量何其之多,總有愿意開口的。
高見耐著性子,連續問了幾十個形形色色的小鬼,終于,一個正在用鐵刷子給某個罪魂“去皮”的小鬼,在聽完高見的問題后,停下了手中的活,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你這活人,問這些事情,不該來問俺們這些干粗活的啊。”
它指了指一個方向:“你從這邊,往地獄更深處走,靠近黃泉河邊的地界。那里有一對日夜游神大人輪值,負責監察俺們這座小近邊地獄的善惡秩序,賞善罰惡。所有進出記錄、異常波動,理論上都該在他們那里有備案。你去找他們問問,肯定就知道最近有沒有別的生者闖進來了。”
日夜游神?監察使?
高見心中一喜,連忙拱手:“多謝老哥指點!”
得到了關鍵信息,高見不再耽擱,立刻動身,朝著那小鬼所指的方向快速行去。
他本以為,同在地獄之內,就算有距離,以他的腳程也該很快到達。
然而,他遠遠低估了這片“小近邊地獄”的廣闊程度。
這一趕路,就是整整九天!
地獄之中沒有日月更替,只有永恒不變的昏紅天色,時間感變得模糊。但高見憑借自身強大的生物鐘和對氣血運行的感知,清晰地判斷出,已經過去了九天九夜!
沿途依舊是無窮無盡的刑場和哀嚎,景象單調得令人窒息。
路途遙遠到他甚至中途不得不停下來幾次,再次向沿途遇到的小鬼確認方向,生怕自己走錯。
得到的回答都是:“沒錯,就這個方向,還遠著呢!”
“媽的。”高見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心中那點因為得到線索而升起的欣喜早已被這漫長的路途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無奈和焦躁。
這地獄,實在是太大了!
一個小小鬼卒口中“小中之小”的近邊地獄,其規模竟然就龐大到如此地步!那真正的八熱地獄、乃至整個完整的地獄體系,又該是何等不可思議的宏大?
九天不間斷的趕路,即便以高見的體魄,也感到了一絲疲憊。而那片所謂的“黃泉河邊”以及那對“日夜游神”,依舊遙遙無期。
他只能繼續前行,在這片仿佛沒有盡頭的紅色荒漠與鐵血刑場中,朝著未知的目標前進。
整整十七天。
高見自己都記不清穿越了多少片慘烈的刑場,見過了多少種匪夷所思的酷刑,問過了多少波面目猙獰的小鬼。他原本英挺的面容上已帶上了明顯的風霜與憔悴、
隨身攜帶的、原本足夠吃上數月的普通食物早已消耗殆盡。
幸好,他芥子袋中還儲備著大量用于修行、錘煉體魄的靈藥寶丹。這些丹藥能量充沛,一顆便能提供數日所需精氣,只是口感枯燥,且長期服用會令氣血躁動。
但這十七天里,高見也顧不得許多,完全靠著嗑藥維持著高速趕路。
終于,在第十七天的某個時刻,周圍的環境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由罪魂痛苦哀嚎凝聚成的怨念似乎淡薄了一些。
他抬起頭,望向昏紅色的“天空”。可以看到,極高極遠處,有濃郁如墨的黃云在緩緩流淌、翻滾,如同一條橫貫天際的昏黃色渾濁河流!
那黃云之中散發出的氣息,高見再熟悉不過——正是黃泉。
“黃泉,在天上…”高見喃喃自語,臉上露出一絲荒謬卻又了然的神情,“還真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啊…”
這句詩用在此地,竟是如此貼切,卻又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他此刻無比確信,這里,就是黃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