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靖安
星群垂落白豐平原時，露水正在荒草間凝結。
子夜的天穹呈現出某種介于玄鐵與鴉青之間的色澤，一顆顆星辰如鹽粒般撒在無垠的暗色綢緞上。
沒有風，但折斷的旗幡仍在微微震顫，一滴滴鮮血正從旗幟上墜入泥地。
四周到處都是支離的肢體，被踏碎的盾牌殘片、半埋在土里的鐵盔，堆積在地上的彈殼 梅林站在幾具交疊在一起的尸首旁，神情有些茫然。
一場大戰打完，他很幸運的沒怎么受傷，但渾身酸痛欲死，體內的植入體也傳來強烈的饑餓感。
“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驚醒了茫然的梅林，他連忙轉身看去，姚老頭背靠幾具尸體，癱坐在地上。
“你怎么樣，沒事吧？”
梅林連忙俯身詢問。
開戰后他就緊跟著對方，有好幾次遇險都多虧對方出手。
可以說，如果沒有姚老頭這個經驗豐富的前邊軍斥候，他不可能活到現在。
“廢什么話，趕緊把傷藥拿出來給我用！”
姚老頭喘息道。
梅林恍然，連忙從身上摸出一瓶藥粉，倒在姚老頭身上的傷口上。
“咱們這是.打輸了吧？”
一邊給姚老頭處理傷口，梅林一邊問道。
“你覺得呢？”
姚老頭沒好氣地反問道。
梅林回想起之前場景，仍有些不寒而栗。
大戰開始后，按照姚老頭的說法，自己這邊的‘炮灰部隊’不敵對面，所以逼得自己這邊的‘主力部隊’不得不提前和對面的‘炮灰’交手。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這邊肯定是敗了。
但突然間就有佛家的高手進入戰場，幫助自己這邊，這才穩住了局勢，讓士氣軍心沒有動搖。
后來的情況，梅林就逐漸看不懂了。
反正他打著打著，就看到許多道光芒沖天而起，之后就聽到了一封圣旨。
是皇帝對靖安侯李飛的封賞！
“不是說皇帝被太子軟禁起來了嗎？靖安侯李飛等人不是太子的幫兇嗎？皇帝怎么還會突然封賞李飛？”
這道‘從天而降’的旨意，無疑讓梅林等人所在的這支先鋒部隊陷入了迷茫與恐慌。
大藍朝雖然已經腐朽至此，但畢竟有五百多年的統治基礎，忠君、大義的主流思想已經銘刻在許多人的骨子里。
是清君側還是造反，對許多人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梅林從未想過要為誰拼命，或者為國捐軀，雖然是被裹挾著參與了這場戰爭，但那句‘為了國家，為了大義’，在他心里終究還是有些分量的。
當他發現自己可能是造反的那一方，心里支撐著的那口氣也就徹底泄掉了，戰斗意志迅速下降。
和他同樣想法的還有很多人。
大家都不是什么意志特別堅決的人，一旦沒了大義的名分撐著，發現自己等人才是反賊后，還他媽的還拼什么命啊？
所以一道封賞李飛的圣旨之后，南境大軍的先鋒部隊頓時就兵敗如山倒！
之后的情況，梅林就不太看得懂了。
他看到一條金虹劃破黑夜，朝那條威勢驚人的金龍沖去。
后面還有一尊蔚藍色的巨人在追。
他看到天穹之上忽然多出了一輪大日和一輪明月，明月在上，大日在下，日月倒懸！
之后又有萬丈佛光閃耀，照亮整座平原。
然后是雷鳴爆響，狂風怒號、飛沙走石！
梅林雖然是一名武者，但在這如同末日般的場景里，他感覺自己和普通人也沒什么區別。
只能瑟瑟發抖地祈禱自己不要被這些恐怖的強者波及。
他最后聽到憤怒至極的龍吼聲，還有一句響徹天地的吶喊：
“聞人正！云恕已死，你就不怕我今日與你玉石俱焚嗎？！”
之后佛光漸消，金龍與蔚藍色的巨人都已不在，天空中倒懸的日月也消失了。
再然后，他就跟著姚老頭找了個地方待著，準備投降。
此刻平原上依然還有槍聲，有爆炸聲、有勁力沖擊的聲音，戰斗還未徹底結束。
不過都已經無關大局了。
“老頭，你說咱們最后會是什么下場？”
逐漸冷靜下來的梅林開始關心起自己的未來。
姚老頭的傷口上了藥后，終于不再劇烈喘息，他罵罵咧咧地說道：
“什么下場？聽天由命！”
秦明厲是從不信命的。
哪怕只有一線的機會，他也要親手去把握住！
夜色下，殘缺不全的真龍之軀以緩慢的速度恢復著。
以九品真龍的恐怖恢復力，這樣的速度顯然太慢太慢。
但秦明厲消耗太大，已經沒有余力再維持住巔峰的恢復能力。
他現在只是維持住真龍之軀就已經很勉強了，卻又不得不持續消耗道則之力維持住真龍形態。
因為一旦恢復成人形，恢復速度會更慢。
武圣再厲害，也是會累的。
道則之力會耗光，心神會疲憊，肉身和體內的植入體也有極限。
秦明厲幾乎從戰斗剛開始，就一直在受傷，后來更是被聞人正打得差點崩潰！
如果不是鎮河天王來救，他很有可能被聞人正活活打死！
最后是鎮河天王和佛目天王兩人聯手斷后，讓狀態最差的秦明厲先走。
看起來，佛家對他這個盟友是真不錯。
不過秦明厲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被局勢所逼。
按照原計劃，如果凈恒在藍凌城成功得手，所有用個人氣運給予支持的佛家強者都會得到氣運反饋！
而大藍朝的一眾強者們則會受到反噬！
此消彼長，加上天藍鐵騎沒了天子龍氣的支持，自己這邊的巔頂強者肯定能取得勝利。
只要巔頂強者分出了勝負，那整場戰斗也就不再有懸念。
然而佛目天王等人等來的不是氣運反饋，而是反噬！
凈恒將佛家千年氣運放上了賭桌，最終賭來的結果是氣運崩塌！
佛家氣運雖然不至于徹底耗光，但也損失慘重，佛家一眾強者連帶著都受到了影響。
所有人都知道，凈恒在藍凌城失敗了！
佛家這次可謂進行了一場豪賭，一旦失敗，后果自然會很嚴重。
這種局勢下，鎮河天王和佛目天王當然要盡可能保住秦明厲。
接下來佛家這邊能多一名武圣，反敗為勝的機會就會多幾分。
飛行了一陣后，秦明厲終于沒法繼續維持真龍之軀，恢復為人形。
他臉色蒼白，身上有多處傷口還在不斷滲血，直接一口鮮血噴出！
真龍之身沒能恢復的傷勢，等比例還原到了人身上。
秦明厲平穩了一下氣息，臉色陰沉。
超越極限的催動道則維持真龍之軀，已然傷到了本源！
雖然這傷勢不如當初云恕本命法寶受損那么嚴重，但沒個七八年也很難恢復過來。
像他這樣的巔頂強者很難受傷，可一旦受傷了，恢復時間都是以‘年’來計算的！
也正因為如此，在云恕已然身死，大藍朝的巔頂強者只剩下聞人正一個人的情況下，對方才有所顧忌。
否則今天秦明厲還真有可能走不掉！
秦明厲加速朝前方飛去，追上了正在空中飛行的那艘‘云中隱鶴’，落在了甲板上。
很快，大皇子聞訊而來。
他沒有詢問為什么后面的計劃和事先說好的不一樣，而是一臉關切地問道：
“皇叔祖，傷勢如何？”
秦明厲用審視的目光看向對方，大皇子一臉坦誠地和他對視。
秦明厲點點頭：“還好。”
“那就好。”
大皇子松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皇叔祖，今天.”
秦明厲沉默，思索著要怎么開口。
當初是普渡寺主動聯系的他，雙方很快達成了一致。
秦明厲要的是武道更進一步，所以根本無所謂扶持哪位皇子上位。
反正無論是誰上位，在云恕，聞人正這兩個‘保皇派’身死，佛家占據主導地位的情況下，都只能依仗他這個皇室唯一的巔頂強者。
皇室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對他嚴防死守，他將得到皇室的全力支持，從而有機會去追求自己的目標！
而他和佛家之間，并沒有根本上的利益沖突。
佛家要的是主導整個大藍朝，鎮河天王也好，佛陀凈恒也好，佛家這兩個最有可能踏入巔頂之上的強者，他們的道路都和弘揚佛法有關。
這和秦明厲將來要走的道路并不沖突。
所以在和普渡寺的談判中，秦明厲提了三點要求：
第一，在這場戰爭中，佛家不能故意出賣他，必須全力保證他不會死。
第二，云恕和聞人正這兩人必須死。
第三，事成之后，佛家將來要全力支持他領兵西征。
除了第一點，后面兩條都是符合佛家利益的。
最終凈恒答應了秦明厲的要求，并親自施展誓約術法，和他簽訂誓約。
雖然也存在違約的可能性，但這是秦明厲唯一有可能踏入巔頂之上的辦法，他只能全力去搏。
巔頂之上，千年以來無人能踏出那一步。
誰又能保證自己百分之百能成功？
秦明厲和當初的清虛真君是一個想法——
縱使求道身死，也絕不后悔！
“你父皇，死了。”
秦明厲沒有解釋今天的情況，而是先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大皇子。
氣運交感之下，他能感應到云恕身亡，同樣也感應到了皇帝身亡。
“父皇死了？！”
大皇子猛地瞪大眼睛，有片刻的失神。
他打著‘清君側’的名號，最多想的是事成之后逼皇帝傳位給自己，而從沒想過要弒君！
此刻聽到對方身亡的消息，他先是震驚，然后是悲傷，最后變成茫然：
“怎么會.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明厲簡單說了一下佛家的謀劃，只是省去了以三皇子為‘引子’的這個部分。
但大皇子并不是傻子，即便秦明厲沒說，但他也意識到這里面的貓膩。
接管南境邊軍，鉤沉劍派主動來投，這里面他都隱隱看到了三皇子的影子。
他原本只以為這只是三皇子在自保，從而渾水摸魚。
卻沒想到三皇子居然早就和佛家，甚至和秦明厲有了勾結！
看著眼前的秦明厲，大皇子身體有些發冷。
如果今天凈恒成功了，恐怕自己現在已經死了，而親手殺他的那個人，說不定就是秦明厲！
自己如今還活著，只是因為佛家已經輸了一局，接下來還需要自己這面大旗來做事。
“那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大皇子沒有揭穿秦明厲，也沒有表露出絲毫怒意，只是平靜地詢問道。
集中了所有精銳的先鋒部隊被擊潰，后方還在趕路的五萬南境邊軍肯定是沒法依仗了，更加不可能帶走。
“去西極省。”
秦明厲說道。
西極省，普渡寺所在的地方。
世間百萬信徒心中的圣地！
熾烈的刀光斬破金身，普渡寺五大護寺金剛之一，悟衍的頭顱高高飛起！
李飛單手持刀，神色平靜地看著悟衍的無頭尸體在自己面前倒下。
轟隆——
一道粗大的青色雷霆命中悟衍飛起的頭顱，將其打爆，這才徹底斷絕了這位大宗師的性命。
“這個鐵烏龜終于死了！”
不遠處的班炎陽松了口氣。
隨著巔頂強者們的戰斗結束，佛家的其余強者，還有白駝山，太微大學的人，紛紛開始跑路。
那些擁有飛行神通，又或是移動類神通、分身幻影類神通的人，自然最容易逃掉。
而像悟衍這樣，防御雖強，移動卻不夠靈活的人，他以武道之域飛行的速度都要比許多大宗師更慢一些，所以就被留下了。
班炎陽看了一眼李飛，眼神中帶著驚詫，還有些許自己都沒察覺的敬畏。
剛才兩人追上悟衍后，同時展開武道之域壓制對方。
然后班炎陽都沒來得及出手，李飛就一個瞬移沖了上去，一刀斬出。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悟衍這個主修防御神通的神衍境大宗師就這樣被斬殺！
雖然反傷神通被破，但悟衍的不壞神通還在。
結果仍然被一刀帶走！
班炎陽感覺如今的李飛如果想殺自己，恐怕也用不了幾招！
“這就是七神通法武合一的實力嗎？”
班炎陽認真打量著李飛。
但他并沒有在李飛臉上看出絲毫喜悅之色。
李飛收起混元劍界，感知著道基之內新融入的神通——靖安。
氣運之道偏向于術法側，所以當初的太祖皇帝才沒能踏入巔頂之上。
如果太祖皇帝不是武圣，而是一位真君，借助當時處于巔峰的大藍朝國運，是有一定機會更進一步的！
如今李飛的第七個神通以氣運凝成，自然屬于術道神通。
之前他以兩個術道神通加上四個武道神通，依然能保持平衡。
不過這種平衡需要他時刻催動混天金闕和煉物來保持，比較費力。
如今變成三個術法神通和四個武道神通，而且靖安神通是純氣運構成，‘陰’屬性很重。
所以陰陽平衡的保持就變得容易了很多。
李飛心念一動，靖安神通的種種神妙立刻了然于心。
這門神通有三種特性：
其一，此神通坐鎮武道之域，武道之域的強度將大幅度提升，且所有神通都會受益！
其二，只要身處大藍朝的國境之內，李飛的戰力就能獲得全方位加持！
其三，大藍朝國運越強，靖安神通越強！
李飛之所以能一刀斬殺悟衍，就是因為靖安神通讓他的戰力又提升了一個臺階，混元劍界完全壓過了對方的武道之域。
看起來，皇帝用這種方式將李飛和大藍朝進一步‘綁定’在了一起。
但靖安神通雖強，卻并非李飛的核心神通，也不是混元劍界的核心組成部分。
哪怕李飛將來背離大藍朝，也不會就此大道斷絕。
能‘綁’住李飛的，從來都不會是什么神通。
刷——
李飛收刀還鞘，抬頭看向遠方的夜空，想起了第一次上朝面圣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他躬身行禮，對龍椅之上的那人說道：
“草民李飛，拜見陛下。”
自從被封侯以后，他被特許帶刀上朝，面圣不拜。見到皇帝，只需抱拳行禮就好，很多時候更是直接被‘免禮’。
此刻他面朝北方站定，看向藍凌城所在的方向，雙手作揖行禮，深深一拜。
一如當年他第一次上殿面圣時那樣。
“靖安侯李飛，拜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