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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章

  云壁被打開的剎那,黑暗似決了堤,傾瀉而下。

  此刻,所有人都被動承受著這一沖擊,這黑暗并無實質性傷害,卻仿佛能將你與這個世界隔絕。

  你的叫喊,你的呼喚,都無法引起近在眼前者的注意,甚至連你自己,都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模糊與隔閡,這是一種空前的孤寂與放逐。

  李追遠正在努力進行著自我克制,將自己的意識與身體進行重新捏合同步。

  用道家的話來說,像是將被迫出竅的元神重新歸位。

  要知道,這還沒真的進去呢,只是最邊緣的黑暗外泄,就已有如此強烈的效果,真到了里面去,怕是你的一切認知都會在這恐怖的壓制中,被徹底地壓制與掩埋。

  這,才是真正的牢籠。

  沒有欄桿,沒有牢房,卻能將你困到無窮無盡。

  李追遠終于擺脫了這一影響,清醒了過來。

  他的意志本就比常人堅定,且現在作為心魔,要是不明晰自己的存在,那還怎么去反噬和壓制本體?

  少年轉身看向身旁的伙伴,他們基本都處于麻木狀態。

  倒是譚文彬,神情顯得更鮮活一些,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是自己之后第二個適應這種環境清醒過來的人。

  因為每次透支后,其他人都是身體修復問題,譚文彬是自我意識修復,哪怕他倆干兒子絕無惡意,但他所承受的壓力,使得其每次使用御鬼術后,都近似于被“借尸還魂”。

  一遍遍游離在“我是誰”的自我認知缺位中,反而鍛煉了他更堅定的自我意識。

  這種鍛煉,別人還真復刻不過來,因為鮮有鬼物能抵擋“再活一次”的誘惑,就算能抵擋一次,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

  倆干兒子坐在肩膀上,一左一右,抱著譚文彬的脖子,努力進行著呼喚。

  最終,譚文彬在如溺水者浮出水面后,張大嘴,猛吸了一口氣,清醒了過來。

  他先看向小遠哥,見小遠哥在看著自己,就主動打起了招呼:

  “小遠哥…小遠哥…”

  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水下說話,耳畔出現類似“咕嚕咕嚕”的聲響。

  其實在喊了稱呼后,譚文彬還說了不少話,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有些著急。

  李追遠對譚文彬點了點頭。

  這一動作,在譚文彬眼里,則像是出現了殘影。

  在這種環境下,能找尋回自己已是大不易,就別想著去改變環境了。

  李追遠看向其他人。

  譚文彬也開始去努力呼喚自己身旁的潤生和陰萌。

  但任憑他如何喊,潤生和陰萌就這么并排站在那里,神情僵硬,像是第一次拍合照,無比拘束,任憑照相師傅如何提醒,都一動不動,更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動。

  林書友眼皮微微鼓脹,很努力了,卻很輕微,然后,它就不鼓了。

  李追遠注意到了這一細節,他清楚,童子已經盡力。

  以往,少年對童子的工作態度總是不滿意,好幾次將其“拉拽”下來進行威脅訓斥,但自來到這里后,少年還未對童子表達過什么不滿。

  因為設身處地地去想一想,童子這一趟的表現,真沒什么毛病。

  目前看來,潤生、陰萌以及林書友,是沒辦法靠自己醒來了。

  李追遠不敢將自己的紅線釋放出去,因為這會兒大家的自我意識處于壓制狀態,自己的紅線連接必須要對方無條件主動接納,現在他敢連,就注定會失敗遭遇嚴重反噬。

  再去看那只猴子,猴子已經立在那里,如同一尊半透明的雕像。

  云壁是它開的,它僵得也最早,目前來看,依舊是傻愣愣的,毫無蘇醒跡象。

  所以,這處地方并不適合拿來當陷阱,因為你打開它后,你受影響的幅度,比你圈定的獵物還要大,那還陷個屁。

  不過,沒多久,云壁內的黑暗中,就出現了一盞燈。

  當它燃起時,黑暗被驅散了很多,籠罩在每個人身上的壓力,也隨之減輕。

  譚文彬只覺得身上一陣松快,張嘴,開始唱歌:“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他剛剛一直在努力進行著表達,這會兒終于可以“聽清楚”自己唱的是什么了。

  潤生、陰萌和林書友,僵硬麻木的神情也終于動了。

  潤生本能地抄起黃河鏟,可四周,并未看見敵人,他曉得那猴子是虛影,鏟子拍不了它。

  林書友蘇醒過來后,先跪伏在了地上,來自童子的情緒反應又一次影響到了他,不過很快,他就重新站了起來。

  橋上經小遠哥提醒后,阿友已經在嘗試和童子劃清一些界限,這樣對彼此都好。

  “吱吱吱吱!”

  猴子離燈最近,卻是最后醒的。

  它回頭,看向身后的眾人,笑道:“知道這里厲害了吧,我們,還沒真的進去呢。”

  這話說得,像是在刻意挽救它的尊嚴。

  李追遠觀察起那燈,燈上燭焰很詭異,那是業力。

  這一刻,李追遠明白了猴子發展人去搜集業力的目的。

  其祂真君,包括猴子的本體歷猿真君,也都深陷于此,想要從外界進入“牢房”,去接觸自己本體將其放出來,就得靠以業力為燈油的光亮鋪路。

  李追遠也能靠酆都十二法旨施展業火,但他的業火是拿去灼燒邪祟的,正常情況下,每一頭邪祟都是業力濃厚,一點就著。

  但眼下,只有火柴卻沒柴火,也沒什么意義。

  猴子指了指里面,說道:“走吧,跟我進去吧。”

  說完,猴子就率先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李追遠別無選擇,只能跟進,少年懷疑,出題者應該也清楚自己知曉了自己無法二次點燈認輸。

  所以,在給自己的江水浪濤安排上,漸漸變得越來越“無主題”。

  不需要給你過多明確指引,反正你沒有后路,只能自己去主動摸尋解決。

  上一次在麗江,少年與趙毅喝茶時,趙毅就提起過這一茬,他說他走江時,不僅敵人很明確,問題也很直接,結果這次跟自己一同走這一浪,竟然大部分時候都處于云里霧里。

  燈不是只有一盞,進去后,等第一盞燈的光亮開始微弱時,第二盞燈的光亮就在前方出現。

  與之前經過其它廟打開云壁后,就步入下一環不同,這次云壁打開進入后,腳下的路,是朝下的,有一種正在下山的感覺。

  起初,只覺得兩側有東西,但看不真切,畢竟燈盞只位于沿著路的臺階上。

  沒人愿意涉險離開它的光罩范圍,那令人絕望的黑,一旦踏入,大概率就再也出不來。

  要知道,這可是關押真君的牢房,要是那么容易破開,這群真君們早就跑出來了。

  不過,再繼續向下行進了一段距離后,身旁黑漆漆內,終于出現了可視的東西。

  是一位真君,祂身穿華服,頭戴官帽,左手持玉如意,右手握青蓮,周身有螢螢之輝環繞,襯托出一股法相莊嚴。

  不過,這并不是像廟里神像那般傳統靜站狀,祂在奔跑,嘴巴張開,似在怒吼質問。

  猴子:“這是賞善真君,為善者降運,為功德者護航,使善有善報。”

  譚文彬的目光在賞善真君手中的玉如意和青蓮上頭來回轉圈。

  最不入流拿來湊數,連內訌都沒資格參加的守門真君,那雙锏已足夠神奇,那資格更高的賞善真君手中拿著的,肯定是真正的寶貝。

  而且,祂們當時正集體殺進來,準備推翻假菩薩,造反嘛,自然得將手里最強有力的家伙事給帶身上。

  可惜,這種好東西現在只可遠觀不能褻玩,自己但凡敢將手伸進黑暗,那就會成為賞善真君的“陪葬”。

  繼續往下走,又在旁邊黑暗處看見了一位真君,其頭戴白底金紋高帽,身負藥簍,左手托舉一玉質藥罐,右手握著一把銀色藥鏟。

  衣服上并不華麗,清雅樸素,只是簡單的綠繡,可祂本人雖然不能動,但衣服上的綠繡像是在自己生長、開花、結果。

  這是把藥材種到衣服上了?還是這衣服,本就適合培育藥材?

  譚文彬抿了抿嘴唇,果然,這里越是低調的東西就越是不簡單。

  陰萌看著那一套器具和衣服,下意識地咽著唾沫,要是這些東西她能拿到手,那以后自己制毒淬毒時,效率必將大大提高。

  猴子:“這是慈仁真君,慈悲為懷,樂善好施,治病救人,化解災痛,致力于世間再無病憂。”

  只是,此刻慈仁真君的臉上,并無多少慈祥,祂雙目如電,直視前方,神情猙獰,嘴角扯動,本是醫者仁心真君,此時卻在做著最惡毒的詛咒。

  這種畫風撕裂感,很是明顯。

  再下一位真君,身穿火甲,雙手持巨斧,目眥欲裂,氣勢滾滾。

  潤生看了看祂的斧頭,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黃河鏟。

  他很喜歡自己的黃河鏟,早些時候鏟子經常壞,后來重新打造過兩次,現在這把鏟子很結實耐用。

  但他清楚,那位真君手中的斧頭,應該更沉也更堅硬。

  如果能將那把斧頭拿過來,化開,重新打造成一把鏟子,就好了。

  猴子:“呵,這是雷火真君,自視甚高,目空一切,幻想著自己才是第一戰將真君。”

  猴子的語氣里,有對雷火真君的濃濃不屑。

  大概是因為猴子和這位真君,位于同一競爭生態位。

  猴子又補了一句:“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強大邪祟時,祂搞不定,還是得由我出手料理,也就是‘他’一直囑咐安撫我要注意團結,要不然我早就將這雷火真君打出廟宇去了。”

  猴子對那個“他”也是有怨念的,認為“他”束縛了自己的發展,壓制了自己的地位。

  李追遠是見過五官圖中那四位靈獸,為了能像正常人一樣過日子,是如何謹小慎微的。

  天道規矩里,對妖的壓制力度本就很大。

  能把一只猴兒拉上真君位置,已極為不易,甚至得為此擔上更多干系。

  站在李追遠的角度,就算這只猴兒與這里沒關系,而是純粹在路上與自己遇到了,自己也絕不會將它收入自己團隊。

  潤生身上有死倒氣息,但潤生依舊是人。

  而自己要是把并非受制于人而是以自我為本體的妖收入團隊,只會將自己本就很高的走江難度提得更高。

  因此,李追遠能感知到,那個“他”,對猴子的特殊關照與愛護。

  這一點,猴子并非不知道,但現實就是這樣,你對一個人長時間好,那個人很可能就會習以為常,并以此要求你更高,一旦你做不到,就會心生怨懟。

  走到現在,一連路過三位真君,都沒看見猴子的本體歷猿真君,這意味著反叛爆發后,眾真君殺入這里時,猴子沖在前列。

  那個“他”見到這一情景,應該很傷心吧。

  所以,“他”才故意對猴子“網開一面”,讓猴子可以清醒地承受這種孤寂。

  其祂真君都處于被黑暗包裹的自我意識壓制狀態,類似于冰封或者昏迷,可猴子,卻時刻得體會到這種被放逐的絕望。

  陰萌開口道:“我怎么有種,在逛鬼屋的感覺。”

  游樂園里的鬼屋,基本都是這一流程,一條道你往里走,兩側陳列著各種恐怖的角色。

  當下,大部分鬼屋為了節約成本,光與影效果不舍得弄,就故意做這種傳統民俗風,什么閻王、小鬼、下油鍋這些,主打一個游客根據傳統文化自行腦補。

  譚文彬:“我們走的,是直線么?”

  陰萌:“這是什么意思?”

  在陰萌看來,自己等人進來后,不一直是在筆直地往下走么?

  譚文彬:“如果是直線的話,那這群真君叛亂時,難道是排成一列隊伍殺進來的?”

  陰萌愣了一下,恍然道:“對哦。”

  造反到最后階段,開弓沒有回頭箭,大家肯定一窩蜂地撲上去,怎么可能還跟小學生放學排隊一樣。

  譚文彬:“所以我就好奇,為什么是這么排列,難道是有人后來給祂們都挪了位置?”

  譚文彬故意把聲音又提高了一點,他希望那位能夠進行解答,畢竟它是導猴兒。

  猴子應該是聽到了,但猴子并未做回答。

  李追遠開口道:“我們走的是直線,是因為我們有業力燈火的覆蓋,我們所見到的身處于黑暗中的真君,與我們現在的位置,處于另一個區域,可以理解成,另一個維度。

  原本這里的環境,應該和其它廟宇云壁后一樣,是一個平面,我們坐船進來時,沒瞧見這里有這么大的一個深坑。

  這是因為受黑暗影響,這里的錨定物,變成了‘他’。

  ‘他’制造出來的監獄,自然以‘他’為中心,向四周擴散,‘他’本人也在這座監獄里,且是最深處的位置,承受最為強烈的放逐。

  其實,把這里想象中十八層地獄就好了。

  越位于下方,也就是我們前面的,在‘他’眼里,就越是罪孽深重。

  對吧?”

  猴子:“你真的和‘他’很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有一種超出常人的坦然與智慧。”

  李追遠:“你岔開話題了。”

  猴子:“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曾經會那么相信‘他’,因為在我們看來,只有菩薩的轉世或者菩薩的人間行走,才能擁有這般看透一切虛妄的本事。”

  李追遠:“你們看‘他’是菩薩,怎么不看看自己像不像菩薩手下的‘陰神’?”

  猴子皺眉,雙拳再度攥緊。

  李追遠繼續道:“陰神沒有陰神樣,菩薩又怎么可能會有菩薩像。”

  猴子冷笑道:“呵呵,這么說,‘他’騙了我們,還是我們自己的錯嘍?”

  李追遠:“我太爺曾教過我,不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

  猴子猛地回頭,死死盯著少年:“你在胡扯!”

  李追遠:“你一直說‘他’騙了你們,既然是騙,自然是有目的有收益想要獲得什么,那我問你,‘他’從你們這里,騙到了什么?”

  猴子的臉開始抽搐,神情越來越猙獰恐怖。

  李追遠:“騙你們一個個功德加身,騙你們一個個越來越強大,騙你們越來越有‘陰神’的派頭,騙你們真的把自己當作一尊神了?”

  猴子:“夠了,閉嘴。”

  李追遠:“我很奇怪,就算知道了‘他’是假菩薩,為什么要直接以如此極端的方式起來反抗推翻‘他’?”

  猴子:“難道不應該么!”

  李追遠伸手指了指后頭的林書友,對猴子說道:

  “哪有那么多的應該與不應該,真正被菩薩收服的陰神是什么樣我又不是沒見過,就算是神,也有自己的陰私算計,有自己的利益訴求,這還是被真正菩薩訓導下的結果。

  別告訴我,你們當初就這么眼里進不得沙子,一心虔誠侍奉于菩薩,容不得絲毫污垢。

  如果真是這樣,那只能說明,‘他’這個假菩薩,比真菩薩做得還要好。

  如果不是這樣,就說明,你們當初發動這場叛亂,是有其它推動因素,比如…更大的利益。

  所以,到底是怎樣的利益驅動,能讓你們一瞬間就集體叛亂呢?

  而且,你們把守門真君排除在外,從內部爆發討伐,在我看來,是有意地想要將由‘他’親自建立的這一體系框架進行保留。

  你們實際上,并不打算真的毀了這里,你們還想繼續做自己的真君大人,還想繼續傳乩童,發展傳承,積攢功德,得到精益。

  ‘他’是假的,把‘他’推翻了,誰來坐這個位置。無論接下來你們中任何一個人去坐這個位置,不也是假菩薩么?

  既然都不是菩薩,又為什么要串聯在一起發動叛亂,將‘他’推翻下來?”

  江湖上,能開宗立派的人,都不簡單,“他”既然敢偽造菩薩身份,那“他”就清楚其中干系。

  李追遠不信,“他”不懂如何控制自己手下的這個勢力,況且,這個勢力還是由“他”親自打造的。

  一夕之間,集體叛亂,沒一個強有力的直接誘因,根本就說不通。

  李追遠:“最重要的是,你說過,‘他’最后自己承認,自己是假菩薩了,真真假假的事,你們居然真的敢先叛亂再從‘他’嘴里得到最后承認?

  你們為什么會這么急切,又這般篤定?

  而我,要是‘他’,會抵死不認,哪怕到最后關頭,也要堅持宣稱自己是真菩薩的化身,就算被你們殺死,也要在臨死前對你們發下詛咒,讓你們這些叛徒余生都惶恐不安。

  ‘他’為什么要承認?

  難道是因為…”

  猴子:“我勸你不要再繼續說下去,要不然,這后果你承擔不住。”

  李追遠沒有再說下去。

  猴子:“江上的風浪再大,也承受不住來自天上的驚雷,所以我說你和‘他’很像,太過聰明的人就容易缺少敬畏。”

  李追遠:“你親自領著我們進到這里,目的是什么?”

  猴子:“等到了后,你自然就會知道。”

  身后的眾人,在聽到小遠哥與猴子的交流后,普遍都處于云里霧里的狀態,以往每次遇到這類事,小遠哥都會開小會向大家進行傳達,這次應該是猴子在這兒,就不適合開會。

  譚文彬的目光有些不自然,他隱約聽出了一些東西,但想想都覺得可怕,再聯想到小遠哥不打算把真相告訴自己,就更加震驚于小遠哥到底打算要一個人做什么。

  接下來,眾人繼續向下,又一連遇到了好些位真君。

  真君們的衣著氣勢各不相同,但神情,幾乎都是一致,憤怒、謾罵、詛咒,與褻瀆菩薩的騙子,不共戴天。

  即使隔著黑暗,依舊能感受到祂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息。

  當然,最引人注意的,還是祂們各自手上的東西,真是越看越眼饞,要不是沒辦法去觸及,大家伙肯定把東西全都收走帶回家,連真君們的衣服鞋帽也都不放過。

  猴子停下了腳步,因為前面沒有燈盞了。

  因為業力還沒收集完,能制作出的燈盞數目還不夠。

  李追遠一直在心里計著數,目前為止,前面應該只剩下兩位真君還有那個“他”。

  這兩個真君,一個是普渡真君,一個就是歷猿真君。

  李追遠:“你這干活的效率怎么這么慢?”

  猴子:“本來再收一次網,應該就能鋪到我本尊面前了,結果因為你的到來,我的漁網破了。”

  李追遠:“是你自己把漁網捅破的。”

  自己登島時,島上交貨的人已經被幾乎清掃干凈了,是猴子控制那三位進行的殺戮。

  由此可見,這猴子是真聽那個人的話,寧愿舍棄將燈鋪到自己本體前的機會,也要嘗試布局混入自己的團隊。

  猴子:“你現在依舊有再次選擇的機會。”

  李追遠:“選你?”

  猴子:“不然呢?”

  李追遠:“這世上,不是誰都有被選擇的機會,你是被慣壞了。”

  猴子雙手合什:“有些事,命中早已注定,阿彌陀佛。”

  這一刻,猴子再次呈現出一股莊嚴肅穆,先前的負面情緒與急躁,又一次被清空。

  李追遠也有些理解,猴子為什么會那么聽那個人的話了。

  不談其它,就是這種能讓它情緒安定下來的能力,就足以讓本體飽受煎熬的猴子,無法拒絕。

  猴子:“我佛慈悲。”

  一盞燈,出現在了猴子頭頂。

  它驅使辛繼月他們去為它搜集業力,這種行為本身,也為其招致了業力,只是以前的它,靠著其特殊身份,可以進行鎮壓。

  現在,它不僅不鎮壓了,反而將自己點燃成燈。

  “你們,跟著我。”

  猴子邁開步子,走入黑暗中。

  陰萌:“這猴子,怎么總是神神叨叨的。”

  潤生:“猴子沐浴。”

  林書友小聲道:“這叫沐猴而冠。”

  陰萌:“喲,不愧是大學生,真有文化。”

  林書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頭笑了笑。

  譚文彬:“傻笑什么,她這是在揶揄你呢。”

  林書友:“我知道,但笑可以緩解尷尬。”

  李追遠:“譚文彬。”

  譚文彬:“在!”

  李追遠:“接下來,你來指揮。”

  譚文彬:“明白!”

  李追遠:“走吧,別離猴子太遠,我們跟上去。”

  猴子越走,身形就越淡。

  業力在身上燃燒的同時,也一并將它的意識虛影進行著消耗。

  但它卻不管不顧,繼續悶頭帶路。

  終于,前方出現了一尊偉岸的身影。

  它身著金甲,一身黑色毛發,一根長長的棍子高舉,似有千鈞之力,整個猴,維持著這一動作,陷入了靜止。

  只是,光看這背影,就能瞧出這猴子虎背熊腰,其側臉顯露出的部分,更是疤痕密布,半點沒有美猴王的影子。

  當然,猴子所在的那個年代,還沒有《西游記》。

  猴子停下腳步,側過身,此時它的身形幾乎和透明的沒什么區別了。

  它看著自己的本體,目露思索與追憶。

  它已經很久都沒見到自己以前的模樣了,記憶深處,仿佛再次浮現出當初跟隨著“他”斬妖除魔的場景。

  “菩薩…菩薩…說話…我會了?”

  “菩薩,我不想吃桃了,我想和你一起吃齋飯。”

  “我喜歡這件衣服,菩薩說得對,光著屁股果然不好看。”

  “菩薩,這頭邪祟根本就不經打啊!”

  “這點傷不算什么的,菩薩莫哭,我皮糙肉厚!”

  “你這混賬,安敢騙我這么久,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菩薩,納命來!”

  猴子再度雙手合什,默念佛號,頭頂的燈盞忽然大盛,其本人的這一縷意識,則是徹底消散。

  但消散后,又重新凝聚,再消散,再凝聚。

  這是“他”給它的自由,它無法陷入徹底封閉,意識一直得以保持清醒,體驗無盡折磨。

  這會兒,再高深的佛號也已無法撫平它的情緒,它近乎暴躁地咆哮道:

  “你們快給我進去,進去,進去!!!”

  忽然間,前方出現了一片白,與周圍的黑色融合,形成了類似黑白照片的視角。

  眾人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處殿門口。

  身前,有一道清晰的黑白分割線,歷猿真君正好就踩在這分界線上,一半身體在白、一半在黑。

  后方,先前一路走下來時所見到的諸位真君,此時全都站在后面,但不是呈一條隊列,而是并排均勻分布。

  大家,都怒吼著準備動手殺進去。

  歷猿真君舉著棍子,沖在第一個。

  殿門大開,里面的陳設在這種灰白背景下,自然不可能呈現出金碧輝煌,可依舊無法掩蓋其寶相莊嚴。

  這是一種無論去世俗哪座廟宇,都無法找尋到的質感。

  因為這里,有真菩薩在。

  李追遠走了進去,行進時,他還特意回頭又看了一眼猴子,它還在痛苦的漩渦里苦苦支撐。

  其實,這本該是它一直以來的狀態。

  它的意識,本不該離開這里,去外頭攪風攪雨。

  是那個人,幫它將意識送離了這里,讓它擁有了去外面做事的能力。

  而原本,這猴子是想將業力燈盞鋪到大殿里去的,它要走到“他”面前,去觸及“他”,毀了“他”,以讓這座牢籠失效。

  可這忽然出現的白光,顯然不是猴子的手筆,分明是它在由外向里鋪設時,里面的人,也在由內向外。

  李追遠走入殿內,他看見了端坐于上方蓮花臺上的菩薩,也就是那個“他”。

  和畫像里的菩薩形象不同,他有著一張清秀的臉,并未穿袈裟,而是一身青色長袍,長發覆于兩側,有一種體態風流。

  眉心有一顆紅點,正是這一點,點出了他的與眾不同,給人以超脫凡塵之感。

  他端坐在高處,明明閉著眼,卻有一種一切盡收眼底的洞察氛圍,仿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存在什么秘密。

  下方,有一位真君站在那里,手持黃卷,應該在訴說其假扮菩薩的罪狀。

  這位,是普渡真君。

  與其祂真君氣勢明顯風格不一不同,普渡真君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任何特別。

  但在這里,越是普通往往意味著越不普通,他這種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層次,甚至還要更往上一層,難怪能成為這里曾經的二把手。

  林書友正端詳著蓮花臺上的那位,看著看著,阿友眼角流出了鮮血。

  他自己倒是沒怎么察覺,只是繼續盯著上方那位發著呆。

  譚文彬馬上伸手按下他腦袋,罵道:

  “你還看!”

  譚文彬拿出紗布,幫林書友止血。

  林書友依舊渾渾噩噩的,沒有清醒,眼角的鮮血還在流出。

  譚文彬拿出清心符給阿友貼上,沒用。

  他又拿出以前小遠哥做的粉,給阿友撒上,還是沒用。

  這眼睛里的血,這會兒像是完全止不住似的,將潔白的紗布浸染成紅色。

  實在是沒辦法了,譚文彬撩起手掌,對著阿友的臉“啪!”“啪!”來了兩下。

  第一下時,阿友就清醒過來了。

  他自己本身就在和童子的情緒進行著博弈和抵抗,加之先前的各種輔助,搭配那一記巴掌,終于清醒。

  “彬哥,謝…”

  “啪!”

  第二個巴掌白挨了,因為譚文彬沒收得住。

  譚文彬:“抱歉。”

  “沒事,彬哥,我知道你…”

  “啪!”譚文彬給自己臉上來了一巴掌,嚴厲道,“閉嘴吧你,先給你處理眼睛里的血,別這時候給自己弄盲了。”

  這時,一道聲音,在李追遠耳畔響起:“你來了。”

  李追遠先看向端坐于蓮花臺上的那位,但很快,又看向站在下方的普渡真君。

  “沒錯,是我。”

  李追遠走到普渡真君面前,看著祂。

  普渡真君依舊保持著宣讀罪狀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同于外頭其祂真君的憤怒與怒吼,普渡真君顯得很平靜。

  “你認識我?”李追遠開口問道。

  “不認識,但我知道你將要來。”

  “你被封困在這里,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他’即將脫困,天道必然會安排人過來。

  你看,‘他’座下蓮花,已開十一,最后一瓣也將開啟,這就是‘他’即將脫困恢復自由的征兆。”

  李追遠:“我無法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在我看來,這是由‘他’而啟的自我封印,這是一種死印。”

  普渡真君:“向死而生,兩極循環,這是‘他’給‘他’自己,尋得的一線生機。”

  李追遠:“你想讓我怎么做?”

  普渡真君:“你應該說,天道想讓你怎么做,江水想讓你怎么做。”

  李追遠:“抱歉,我還沒看出來。”

  普渡真君:“那你往外看。”

  李追遠看向殿門外。

  普渡真君:“那猴頭的意識,只是其本體所承受之痛苦的萬一,就已如此暴躁,你覺得,等它本體徹底蘇醒時,它將會變成什么樣子?”

  李追遠:“它不是聽你的話么?”

  普渡真君:“因為我能幫它穩定心神,減少其痛苦。它還算好的,有一個發泄痛苦的機會,外面的其余真君,雖處完全放逐狀態,看似沉睡無所覺,可當這里的黑暗褪去,這么多歲月的放逐壓抑將一股腦全部侵入祂們的心神,祂們是無法承受的,必然會直接入魔。

  這里雖是海底,但海水可擋不住祂們,待祂們入魔后,必將引來可怕災禍,生靈涂炭。

  這就是天道選定你來這里的原因,也是江水將你推到這里的目的。

  你要,阻擋這場浩劫。”

  李追遠:“可是,如果你們當初不反叛,這場浩劫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普渡真君:“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我們之所以動手,就是為了將這場浩劫化解,可惜,我們沒能完成成功,只是將這場浩劫給推遲了。

  你看,外面的黑暗,到底是什么?

  什么樣的黑暗,需要用業力的燃燒來化解?”

  李追遠想到了一個答案,回答道:“功德。”

  “沒錯,‘他’最后釋放出的這些黑暗,就是‘他’積攢下來的功德,這些功德,已經被‘他’偷偷進行轉化了。”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他’是假菩薩,假的終究是假的,縱然‘他’能夠騙過所有人,也不可能變成真的。

  當‘他’發現,任憑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證得果位后,‘他’就自然開始尋找新的路徑。

  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是褪去袈裟,將屠刀撿起,既無法成佛,那就入魔。”

  李追遠沉默了,像是在消化著這些訊息。

  “因為‘他’是菩薩,我們才愿意追隨‘他’的,其實,‘他’到底是不是菩薩,也并沒有那么重要。

  就算不是菩薩,也能將這里當做一座道場,一個門派,甚至是…屬于‘他’的一個家族。

  但‘他’想入魔,想帶著大家一起入魔,這就是大家所無法接受的了。

  我們可以不跟隨真菩薩,卻不能跟著‘他’淪為天道所不容的東西。

  這是連那猴頭,都懂得的道理。”

  李追遠:“我明白了,那我該怎么做?”

  普渡真君:“你會《地藏菩薩經》。”

  “嗯。”

  “我能感受到,你所掌握的,是完整的《地藏菩薩經》。”

  “我并不知道它是否完整。”

  反正,其它家的,都遠遠沒他掌握的全面和深入,就比如官將首的本訣,細究下來,更像是自己手頭撬下來的一小塊。

  也就是李追遠受病情影響無法請神上身,當初與林書友在操場上交手時,阿友作為官將首一脈的天才,才只能請下白鶴童子,少年則已經可以“請”下增損二將了。

  最后把白鶴童子唬住沒敢動手的原因就是,李追遠實在是太像了,除了沒把陰神真的請下來,其它方面都無可挑剔。

  普渡真君:“當初‘他’只得到了《地藏菩薩經》殘卷,還是我與‘他’一同推演,將這殘卷補全。”

  李追遠:“那這一套怎么會流落在外?”

  普渡真君:“世上機遇萬千,我們當初只得到了殘卷,并不意味著就沒有完整的流落在外,恰好那是你的機遇,這說明,你與菩薩有緣。”

  拿到本《地藏菩薩經》就是和菩薩有緣,那太爺家地下室里那么多經卷,和自己有緣的東西,可太多了。

  普渡真君:“你走上蓮花臺,幫‘他’起乩,這樣一來,‘他’釋放出去的黑暗,就將回收進其體內。

  這樣其祂真君蘇醒時,就如南柯一夢,不會入魔。

  此場浩劫,即解。”

  李追遠伸手指向蓮花臺,問道:“那‘他’呢?”

  普渡真君:“‘他’也將蘇醒,一切復歸原位,我等將助你,重新將‘他’鎮壓,你這一浪,就算圓滿結束了。”

  李追遠點了點頭。

  普渡真君:“既然你掌握完整的《地藏菩薩經》,又是這里局面的解救者,更是走江人受天道所注。

  你若是想,我可以向你保證,事成之后,蓮花臺上的位置,將給你來坐。

  自我以下,所有真君,都將向你效忠。

  沉寂于海底的這座廟宇,也將重新運轉起來,成為獨屬于你的勢力。

  當然,你若不愿意,不想去坐這個位置,也可以,但無論你日后走江是否成功,是否成為這一代龍王,這里,都將尊奉你的令牌。”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意味著這一浪成功,可以白撿一個勢力。

  很難有人會對此不動心,尤其是對于秦柳兩家現如今的情況而言,人丁稀少是最大的軟肋。

  要知道,這里和林書友家的官將首廟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阿友家的廟,主要的是廟里的人。

  可這里的廟,主要是廟里供奉的神。

  普渡真君:“去吧,這是你的責任和使命。”

  李追遠:“嗯。”

  少年先扭頭看向身后,林書友眼睛里的血已經止住了,這會兒,阿友不敢看向里面了,而是面朝殿門外,專注著與那歷猿真君人眼瞪猴眼。

  李追遠看向譚文彬,二人目光交匯。

  少年點了點頭,譚文彬雖然不知道這具體是個什么情況,但也點了點頭。

  不管接下來發生什么,小遠哥應該是沒空指揮團隊了,那就由自己指揮唄,這是自己該擔起來的責任。

  李追遠走到高臺前,抬腳,踏上臺階。

  第一腳剛踩下去,一股意識流畫面正向他的腦子里瘋狂涌入,少年的腳步也隨之一頓。

  普渡真君:“‘他’雖然不是真菩薩,卻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其身邊,亦有堪比佛音的存在,你且隔絕掉它,切勿讓它影響到你心神。”

  李追遠再次點頭。

  然后,少年將自己的心神徹底放開,主動迎接那些意識畫面的進入。

  這是很冒險的行為,相當于主動放棄防御,但凡對面想對自己做些不利的事,都將讓自己陷入被動。

  但少年還是決定這么做了。

  下一刻,現實里的李追遠還在緩緩抬腳上臺階,而意識中的李追遠,已經來到一處叢林掩映間。

  有人在彈琴,琴聲悠揚,旋律婉轉,十分動聽。

  在黑暗覆蓋下,能突破出來無法被徹底掩埋的記憶,絕對是‘他’這一生,最刻骨銘心也是最值得珍記的。

  李追遠看向正在彈琴的年輕人,他一身白色長袍,額頭綁著一條綠色絲帶,明明一個翩翩公子形象,卻將領口敞開,頭發散亂,頭頂樹上懸一酒壇,下有漏洞,他邊撫琴邊抬頭飲酒。

  看著他,李追遠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因為自己,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雖然快死了,卻還活著,此時正躺在自家村里的桃林下。

  真的很難將眼前的他,與后來桃林下的那位聯系在一起。

  此時的他,不該用風流倜儻來形容他,更像是他本身就在詮釋著這個詞的真實意境。

  但這是那個“他”的記憶,既然桃林下的這位在這里,是否說明,在這段記憶下,自己還能見到魏正道?

  上次在夢鬼夢里,自己肯定是見到魏正道的,不然無法解釋自己陣法、風水和和黑皮書秘術的能力全部都得到了提升。

  可問題是,李追遠不記得的了。

  終于,桃林下這位撫琴結束。

  “啪啪啪!”

  有人鼓掌而來,贊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啊,聽得清安一曲,接下來幾天我沐浴時,都得注意不把耳朵打濕。”

  “柏深兄謬贊了,弟當不得此贊。”

  來人正是日后坐蓮花臺上偽裝菩薩的那位。

  即使“他”是假的,但猴子對“他”的名諱依舊是諱莫如深,李追遠也終于知道了他的真實名字,柏深,就是不知道姓什么。

  但很快,有人就給出了答案。

  那人匆匆而來,毫不客氣地說道:“孫柏深,快快將佛皮紙拿來,我曉得你私藏了最多。”

  “正道兄,你與我不同,你又不信佛,要那佛皮紙做什么?”

  “聞著香,摸著舒服。”

  “此話,當真是有辱佛門。”

  “你找到你的佛門時跟我說一聲,我到時候親自上門去辱一辱。”

  三人一同走入一座涼亭,涼亭內有桌椅,桌上擺著佳肴美釀。

  這時,有只小猴子竄了過來,看著桌上的佳肴,伸手想要去拿,然后看著桌上的臉,又怯生生地將手收了回去,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

  孫柏深主動將上面的一盤菜端起來,遞給它。

  小猴子接過菜盤,高興地口吐人言:“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孫柏深伸手刮了刮它鼻子,對它說道:“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是菩薩,也不要叫我菩薩。”

  小猴子:“那些受你恩惠的村民都喊你菩薩,那你就是菩薩。”

  “行了,去吧去吧。”孫柏深揮揮手。

  小猴子端著菜盤去涼亭外一角坐下,高興地吃了起來。

  魏正道:“居然敢自己主動表現出想要,孫柏深,你這只猴子不好好調教,以后怕是得抓花你的臉。”

  孫柏深笑了笑:“孩子嘛。”

  魏正道:“孩子是孩子,畜生是畜生,你把畜生當人,不僅會害了畜生,更會害了你自己。”

  孫柏深:“正道兄言重了,哪有這般夸張。”

  魏正道:“他不聽你的話喊你菩薩,這是在諂媚,這畜生心思太多,當猴兒養可以,但別養肥了,它要是我養的,這會兒已經可以喝猴腦羹了。”

  孫柏深從懷里掏出一個木盒,推向魏正道。

  魏正道指尖一彈,將其打開,露出里頭的厚厚一沓佛皮紙,剎那間,涼亭內生出檀香。

  “怎么就這么一點?”

  “這么多,還不夠你用么?”

  “太少了,不夠用。”

  “再多的,我也就沒有了。”

  “你不是被他們稱為佛子么,這樣,你多忽悠忽悠信徒,讓他們自我獻祭一下,把臭皮囊貢獻出來,我是真喜歡這紙。”

  這時,桃林下那位也就是清安開口道:“正道有時候晚上睡覺時,也會將這佛皮紙覆于面上。”

  孫柏深:“這紙香,確實助眠。”

  魏正道敲著桌子:“喂,我跟你要呢。”

  孫柏深:“那種法子,有傷天和,怎么能用。”

  魏正道:“佛用得,我就用不得?都得被傷,被佛傷和被你傷,又有何區別?”

  清安:“柏深兄勿要見怪。”

  孫柏深擺手道:“無妨,我知正道兄對我佛門有誤解,他日我將親自向正道兄證明…”

  魏正道:“證明這誤解有多正確。”

  孫柏深面露苦笑。

  他是曉得面前這位有多神秘,若不是自己手里有對方想要的佛皮紙,根本就見不到他。

  “正道兄可曾想過開宗立派?”

  魏正道:“沒那方面的興趣。”

  “可正道兄一身本事,若是就此斷了傳承,豈不可惜?”

  魏正道:“我的東西,一般人可學不了。”

  清安:“我就只學了一些。”

  魏正道看著坐在自己身側的清安,臉上神情微變,似有些許痛苦:

  “清安,你不該學的。”

  清安:“好了好了,你那項絕學就算再難學,我也已學了一半了,又怎么可能停下。”

  魏正道臉上的痛苦神色消失,笑著點頭:“那你就學吧,我也想看看旁人學了后,會不會有其它效果。”

  孫柏深拿出一冊書,遞上桌子,說道:“我近日有一樁機緣,得到一本經書,名為《地藏菩薩經》,正道兄是否感興趣一閱?”

  魏正道伸手把桌上的書翻了幾下,說道:“殘篇?”

  孫柏深:“是殘經,正道兄是否愿意與我共同將其推演補全?”

  魏正道把書閉合,推了回去,不屑道:“這個對我沒用,沒東西敢上我的身。”

  孫柏深有些失落地將書收了回去。

  “正道兄,還有一件事。”

  “孫柏深,你的事可比佛皮紙厚多了。”

  “我家里倒是還有一些。”

  “說吧。”

  “時局動蕩,天下紛亂,致使天道混沌,妖邪橫行,我輩…”

  “住口。”

  孫柏深:“…”

  魏正道:“有些事,你愛去做,你去做。我連清安的死活都不以為意,還想讓我去憐愛世人?”

  孫柏深:“可正道兄你可是當代…”

  魏正道:“知道這件事的人,這世上真沒幾個,不是沒人知道,而是大部分知道的人,都不在這世上了。”

  孫柏深點了點頭。

  魏正道拿起裝有佛皮紙的木盒子,起身走出亭子,擺手道:

  “慈悲是喊給別人聽的,你要是真信這個,只會害慘了你。”

  孫柏深站在亭子里,看著清安追著魏正道一同離去。

  “正道兄,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接下來,畫面扭曲。

  李追遠留意到,自己現在才上到第四層臺階,這臺階總共有十二層,這也就意味著,接下來還有兩段記憶畫面。

  下一段里,記憶畫面動速很快,如白駒過隙,也就是李追遠本身就具備這種超強的記憶力,要不然還真承受不住這種沖擊。

  在這些畫面中,李追遠看見孫柏深身邊的小猴子漸漸長大了,它先是穿起了人的衣服,又穿上了甲胄,拿起了棍子。

  少年還看見了孫柏深在天下行走時,接觸認識的那一個個人,其中不少人,先前來這里的路上,就見到過。

  他們有的受了孫柏深的恩惠,有的為了更進一步,選擇追隨這位世人口中的“佛子”。

  孫柏深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不是菩薩。”

  但他們都喊他菩薩。

  后來,其中一道人影出現,有他出現的記憶畫面,速度流轉快了十倍,仿佛有某種力量刻意遮掩著他的過去。

  李追遠干脆放棄其它畫面的讀取,專注于這一段。

  這段畫面中,孫柏深遇到了一個年輕男人,也就是未來的普渡真君。

  他們二人關系最為親近,引以為知己,二人領著核心信眾們,一邊游歷天下,斬妖除魔,一邊一起將《地藏菩薩經》推演完畢。

  當孫柏深帶著人,處理好一個村莊的瘟疫,被村民們跪拜稱菩薩時,他再一次重申:

  “我不是菩薩。”

  普渡真君這時開口道:“既然真菩薩見不著,那你就做他們看得見的菩薩。”

  孫柏深同意了。

  接下來的畫面中,孫柏深發現了近海的這處奇特位置,并發動信眾們,在此建立廟宇。

  在普渡真君的協助下,孫柏深在此建立傳承,發展出陰神體系,當他坐上蓮花臺受拜為地藏王菩薩后,向下冊封自己的追隨者為真君,并幫助祂們將力量于血脈間進行傳遞,可受召降臨。

  第二個記憶畫面結束,李追遠走上第八層,他原本以為第三個記憶畫面應該是孫柏深遭受背叛時的場景,可事實并不是這樣。

  第三個畫面很短暫,短暫到只有一聲憤怒地吶喊。

  孫柏深坐在蓮花臺上,抬頭向上:

  “你明明什么都沒做,憑什么從這里抽取走功德,無功而受祿,是為竊!”

  第三個畫面結束,李追遠站在了孫柏深的面前。

  他的容貌和第一段記憶畫面里似乎沒什么變化,可若是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看見他面皮之下隱隱滲出的淡淡暗色,他的身體里,其實早就沒有生機了,但他還存在。

  沒有人能真的鮮活地度過悠久歲月。

  普渡真君的聲音在耳畔再度響起:“現在,你上來了,幫‘他’起乩吧。”

  李追遠將手指,置于孫柏深的眉心。

  他的皮膚很潤,這種觸感,像是在觸摸著佛皮紙。

  《地藏菩薩經》在李追遠心里運轉,少年的指尖漸漸變幻出各種顏色。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感受到來自孫柏深的排斥。

  很快,李追遠就看見了孫柏深體內的“顏色”,是白色的。

  李追遠此時若是起乩,那外面的黑色將逆流涌入回孫柏深體內。

  少年開始起乩。

  普渡真君的聲音再次響起:“好,很好,就是這…”

  下一刻,普渡真君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外面的黑色非但沒有被孫柏深吸納進去,反而孫柏深體內剩余的白色在瘋狂地向外涌出變為黑色。

  一時間,外面的黑,變得更為濃郁和稠密,而大殿里原本灰白的色澤,在此刻變得昏暗。

  李追遠是起乩了,但他是在反向起乩。

  普渡真君并未氣急敗壞,只是以威嚴的聲音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李追遠點點頭,回答道:“知道,我在把這些功德,給污染掉,省得被人白嫖。”

  功德,是極為珍貴的。

  江湖人士點燈行走江湖,真一開始奔著去競爭龍王的是極少數,大部分都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積攢功德,比如熊善夫妻。

  功德,更是能讓白鶴童子心甘情愿地主動跳槽,去追尋那更大的收益。

  這里能建立起來,且運轉下去,也是因門下乩童斬妖除魔時,能獲取功德,這些真君大人則是以功德來為自己續命,將自己推上了“肉身陰神”的位置。

  李追遠收回手,轉身向臺階下走來。

  普渡真君:“你這么做,會遭受天譴反噬的。”

  李追遠:“天譴,誰給我的天譴?”

  少年走下臺階后,向站在那里依舊手持卷文的普渡真君走去。

  為什么主簿真君廟宇里關于孫柏深與他們每個真君相遇相識的經歷記錄都被毀去?

  因為祂們早就清楚,孫柏深,也就是祂們一起推舉的菩薩,并不是真的菩薩,祂們這是在毀去祂們的原罪,想要將自己摘洗干凈。

  為什么后世的官將首體系比這里的,更完善更適合傳承更方便上位者管理,進步如此之大?

  為什么這幫真君大人們能夠毫不猶豫地發動反叛,誰能給予祂們這種保證和如此巨大的利益驅動?

  為什么猴子會如此聽普渡真君的話?

  為什么與外界有接觸的猴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被困于這里的普渡真君能知曉自己的存在?

  為什么童子在橋上痛苦、在守門真君廟里一開始沒出來,李追遠都未生氣?

  這一切的為什么,都是因為雖然孫柏深是毋庸置疑的假菩薩,但真正的菩薩,或者說,菩薩的一縷分身,其實也一直隱藏在這里!

  他陪著孫柏深一起創建的這里,他陪著孫柏深一起補全的《地藏菩薩經》,他陪著孫柏深建立這里的體系與傳承。

  當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后,真君大人們立刻拋棄了他們共同擁立上位的假菩薩,夢想著要歸于真正的菩薩座下。

  但他的意圖,只是將這并不完全屬于自己的舊有體系毀滅,他好重建一個嶄新的且獨屬于自己的新體系。

  因此,這里的一切,都將被徹底掩埋,包括這幫真君大人們,因為祂們見過菩薩不干凈的一面。

  普渡真君的聲音依舊平和穩定:“猴頭說你和孫柏深一樣聰明,其實不是,孫柏深一直都沒看清楚我是誰,而你,卻已經認出我來了。”

  李追遠繼續向普渡真君走去。

  普渡真君:“既已知曉我的身份,那你更應清楚該如何去做。”

  李追遠:“嗯,我知道,所以,我現在該如何稱呼你?”

  普渡真君:“不要喊出我的名字,否則一切都將不可收拾,你知道后果的。”

  李追遠:“好,的確。”

  普渡真君:“再走上去,把一切調回正軌吧,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

  李追遠:“你知道么,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因為自己的病情,害怕哪天一覺醒來,我臉上的人皮就掉了,但我沒想到這世上還有…”

  普渡真君:“還有什么?”

  李追遠右手攤開,掌心先是出現血霧,隨即化作黑色的業火,手指攥起,業火在拳頭上燃燒。

  少年掄起拳頭,直接砸向普渡真君:

  “還有這么不要臉的!”

這章1.55w字,把昨天欠的補回來了。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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