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父子在宮里,算是鳥上青霄各得其所,既宣講了自身立場,又鞏固了跟宮中各方的良好關系。
然后父子倆一起往宮外走。
“也沒個人來送。”
張巒回頭看了一眼,有些郁悶道,“讓咱父子自己出宮,你姐夫倒是絲毫也不客氣。”
張延齡抬起頭,看向前方巍峨的城門樓,笑著道:“之前不是你說的不用送么?我這姐夫就是這么實誠,他覺得你所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說不用送那就真不送,一點兒都不矯情。”
張巒傲嬌地道:“我還說不想入閣呢,他不照樣要給?吾兒,你讓為父等西北那邊有了動靜,再說入閣與否的事,你是覺得,李孜省和朱永這些人,真能在那邊有所作為?讓為父在朝中爭口氣?”
張延齡側過腦袋打量便宜老爹一眼,輕笑道:“要是他們沒本事,甚至折在西北了,不正好如你心愿,不用當文官了?”
“唉!你別說氣話啊。”
張巒輕嘆一聲,然后問道,“還有那個什么鹽稅改革之事,你真跟你姐夫說了?延齡啊,不是為父信不過你。只是咱入朝時間太短,你姐夫當上皇帝還沒半年呢,咱做的事,會不會太多了點兒?”
“什么跟什么嘛…”
張延齡不以為然地道:“我還覺得做得實在太少了,甚至要抓緊時間做事呢。”
張巒瞪了兒子一眼,道:“就這樣還叫少?為父覺得咱得步子跨得未免太大了…一個戶部右侍郎我都當得如履薄冰,又讓我入閣!你這邊倒好,那個什么琉璃、望遠鏡的事剛剛過去,你就又發明新式紡紗機和織布機,如今織布還在進行中,你又要搞鹽稅改革…這一樁樁一件件,不累人嗎?”
“爹,鹽稅改革之事,不是你親手推進的嗎?怎么又變成我的事情了?”
張延齡反駁道。
“嗨,我懂個屁啊!最后不還得靠你?”
張巒頗有自知之明,臉色一沉道,“話說,這事在戶部部議時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因為我聽說了,現在戶部為了錢糧之事,早已經焦頭爛額,能改革當然好,因為以后銀子全都入了朝廷的庫房,統一分配,如此可解了戶部的燃眉之急。
“可問題是,馬上要廷議了,這事能通過嗎?”
張延齡道:“能為朝廷賺錢,讓徽商和晉商賺得盆滿缽滿,還能讓百姓吃到低價高質的雪花鹽,為什么不行?”
“咦!?”
張巒詫異地看了兒子一眼,問道:“之前是誰說的,一件事能否過廷議,得看是否符合朝臣的期望。如果單純因為是好事就能為那些個文臣所認同的話,為父何至于現在被人攻擊到這般地步?”
張延齡笑道:“放心吧,鹽稅改革之事,一定會順利通過的。”
“為什么?”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你說這件事會很順利?我不信!我看吶,那什么懷恩、覃昌,還有劉吉、徐溥,甚至是王恕、馬文升之流,一定會跳出來公然反對我。
“哦對了,你說的那個什么占窩,涉及到王公貴胄的權益,他們也一定會強烈反對。我看咱父子倆以后出門最好都多帶點兒人手,隨身保護,免得被人捅了刀子,都不知道是誰干的。”
張延齡道:“爹你有防備之心,這很好。但這件事已勢在必行,換作其他任何時候都不會比眼下更容易獲得通過。
“至于為什么,我說不好,但我覺得,朝中還是有一些大臣,秉承著為朝廷解決麻煩的原則在做官,并不是每個人都會為了所謂的立場而不顧實際情況胡作非為。”
“你在說誰?”
張巒問道。
“比如說…現在文臣中間,那些個儒官,難道他們就不為大明日益窘迫的財政問題而日夜憂愁?
“眼下有個解決方案,他們卻不采納,那就是公然與陛下為敵!畢竟這件事乃陛下親自主導并推進,他們得好好掂量一下,如今新皇初立,他們還沒完全站穩腳跟呢,就公然跟皇帝的立場相悖,就這樣還想以后在朝中有所作為?”
張延齡顯得很有自信的模樣。
主要是他知道,歷史上葉淇改革就是在徐溥等文臣的大力支持下,頂著很大的壓力順利完成。
只是這次主導的人換成了張巒,如果徐溥等人要堅定立場跳出來反對的話,張延齡就得好好考慮一下以后自己該如何自處了。
本來還覺得跟那些文臣能夠和平共處,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爭端,求同存異罷了…
如果實際情況卻是你們自己提出來的就鼎力支持,我們父子提出的你們就堅決反對,非得把事情的對錯建立在派系立場上,全然不顧大明的死活,那我還有什么理由給你們留面子?
只能把你們全都打垮,然后咱自成一派,一家獨大!
就在張巒父子倆出宮的同時,朝中各衙門也在做年前最后一天總結。
按照慣例,年后第一天,也就是大年初一,大臣們會入宮賀正旦,隨后皇帝會宣布給大臣們放假,這個假期一般是十天到十五天,中途只有發生大事時皇帝才會舉行朝會。
各衙門仍舊會留下值班的人,但年前能處置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會處置完畢,絕不留到下一年。
因為張巒沒有回戶部,所以有關鹽政改革細節,并不是由他去傳達。
戶部也跟朝中其他的衙門一樣,都是靠聽風聲來猜測事情進展,因為事情本身也沒有放到朝會上公開討論,所以細則并沒下發到朝中各衙門,以至于連戶部自身對此都不太清楚具體進程。
內閣值房。
懷恩、覃吉、李榮和蕭敬四名太監,正在跟內閣二人組作對接,而懷恩也是剛得到皇帝授意,讓他在天黑前,把鹽稅改革之事單獨拎出來說,似乎想趁著過年時正式確定下來。
這讓懷恩很彷徨。
皇帝大有先做出決定再跟大臣說明情況的意思…肯定是知道年后朝臣會放假,就算是有人要提出反對意見,也得等上元節結束后,那時候鹽稅改革之事都已經貫徹落實了,想收回成命根本就來不及。
所以懷恩也想到,想要阻止這件事,必須得趁年前。
當懷恩把這件事提出時,劉吉果然直接翻臉,當面問道:“懷公公,事情如此倉促,是說陛下料定朝會上必然遇到阻力,所以想跳過朝議的環節,直接頒行是嗎?”
懷恩心中暗喜,假兮兮地進行解釋:“或許是陛下認為此法應當馬上推行,并沒有其他意思呢?”
劉吉再問:“那您立場如何?是支持,還是反對?”
這問題問到根子上去了。
連一旁的覃吉都不由往懷恩身上打量,似乎很想知道,這個病入膏肓的大明內相,到底在朝事上是否能完全跟皇帝站在一起。
懷恩搖頭:“如今改革的是鹽法,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必定會反復商議和改善,眼下不過是想聽取兩位的意見,不一定非要你們擺明立場,哪怕是反對或支持,也不足以說明各位對此做法認同與否。”
劉吉笑道:“我明白了,我等都沒有反對的資格,只能商議一下如何改進,不管怎么樣年后都會推行!那我就得說說了…我認為,祖宗之法不可變,沒什么好商議的,但陛下要認為此法應當變更,那就變吧。”
這次懷恩沒有說話了。
覃吉倒是有些詫異,問道:“劉閣老,您這話是何意?您看過細則了嗎?有認真推敲過?怎就直接認同了呢?”
劉吉一副生無可戀的神色:“請恕我我才疏學淺,對于鹽稅之事認知不多。倒是這位徐閣老,曾多年浸淫朝中大小事務的研究…時用,你說說你的看法吧。”
這下覃吉恍然了。
劉吉壓根兒就沒有打算跟張巒和解,也就是說,劉吉對于鹽稅改革之事,還是抱著繼續找麻煩的心理。
至于眼前劉吉說完全同意…那是算準了傳統文官集團,也就是徐溥以及他背后的翰林體系,以及王恕、馬文升等守舊文官,一定不會同意鹽稅改革。
所以干脆就讓別人來當“壞人”,而他自己則坐收漁翁之利。
覃吉心想,你可真讓人瞧不起啊!
你“劉棉花”明明不想讓張國丈入閣,反對他的一切主張,就這樣還不想擔責,只管讓別人出來唱反調,你是絲毫骨氣都沒有!
徐溥想了想,好似是很猶豫糾結一般,道:“去年一年,西北開中糧遠不及預期,鹽引發放是不少,糧食卻未得幾粒,而鹽場長久無法支兌官鹽,眼下…似乎鹽法真到了需要改革的時候。”
劉吉聽了很不滿意,質問道:“你思來想去,就沒點兒自己的主見?到底是怎么做事的?以前在翰林院熬資歷的時候,就沒好好研究過鹽法?”
李榮瞪了劉吉一眼,喝問:“劉閣老,您自己不也沒什么意見嗎?怎么只會說別人?”
劉吉黑著臉道:“鹽法實行多年,一直都好好的,我長期擔任次輔,事務繁忙,本來就未對其展開研究,現在陡然說要改革,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直接變身成百事通?
“我只覺得,陛下圣明,既然陛下覺得好,那就可以試著推行。但到底還是需要有人好好研究一下,查缺補漏…時用,你可不能敷衍。”
徐溥解釋道:“我已看過張學士呈報的奏疏,仔細分析了細則,其中提到要將鹽引發放,從納粟改為納銀,驟然聽來或許會影響到九邊囤糧,大幅度減少邊儲,但其中也具體說及緣由,感覺…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啪!”
劉吉猛一拍桌子,顯得很生氣,“時用,你研究了那么長時間,就只覺得張侍郎說得有理?”
懷恩臉色不陰不陽:“劉閣老,你有意見就放開說,不要影響我們會談。”
劉吉一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郁悶臉色,將頭擰向一邊,似乎是不想跟懷恩爭論。
懷恩看向徐溥,和聲問道:“所以說,內閣對此并無意見?如此的話,咱家會將你們的意思傳達到朝中各衙門。”
劉吉聞言立即回頭,問道:“懷公公,你這話是何意?傳達一下?真不放到朝會上去商議了?哦,也對,明日朝會就暫停了!感情…還真的不用聽取他人意見?”
覃吉皺眉不已:“劉閣老,你到底是同意還是反對?”
劉吉不耐煩地道:“同意同意,我有反對的資格嗎?”
說罷還惡狠狠瞪了徐溥一眼,似乎在說,你這個叛徒,算我錯看你了!原來你也是個孬種!竟然不敢代表你背后的勢力,去跟那個張來瞻斗?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