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砍柴的!」
狐貍低頭看去,目光穿透云霧,扭頭對著林覺說。
那確是一個砍柴人。
不過只是一個少年,年紀很小,十歲左右,長得瘦小,穿得單薄,身上只帶了兩根磨損嚴重的老舊麻繩、一把彎刀、一根扁擔而已。
少年剛剛上山,精氣神還很足,高聲吟唱像是他鼓舞自己的方式,又像是他祛除恐懼排解孤獨的辦法。
高聲念唱一句,走過晨霧彌漫的溪邊,高聲再唱一句,走過樹林茂密的山間,再唱一句,便停下來,放下扁擔麻繩,左右打量一眼,提著柴刀在林中開始砍起柴來。
山林晨霧中回蕩起清脆的砍柴聲,一聲一聲,讓人聽了覺得舒緩。
砍得累了,他便停下來,高聲念唱幾句,將少年清亮的聲音回蕩在這片林間,如此自己好似也有人陪伴一樣。
「此山有洞窟,推門一睡十年間—
「此山有云篆,畫下可以上九天—·
砍一擔柴花不了多長時間,不過這柴是送到城里去賣的,雖然不是京城,是離此地最近的縣城,可走過來也有幾十里路,再挑著柴回去,又要再走幾十里路,這才是最辛苦的。
要問為何要走這么遠?
自然是城池附近的山都砍光了。
這個年頭,京城也好,別的什么郡城縣城也罷,周邊但凡有山,只要官府不加保護,全都會被砍成光禿禿的。
偶有未光的山,也是人家的地,不是達官貴人留的園子,就是木商自己產木的山,亦或者是柴幫包下來的柴山,尋常人若想砍柴售賣,便只得去城外數十里的大山,辛辛苦苦去,辛辛苦苦回,冒猛禽兇獸妖精鬼怪之險,如此可換一天的吊命錢。
一日如此,日日如此。
天氣越來越寒,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天寒地凍,人都不想動,尤其是城里的貴人們,柴禾木炭都賣得貴。
可天寒地凍,道路難行,摔跤是常有的事,兼之身上衣服單薄,吃的也不夠,若是別的季節,窮苦人家的孩子往往都能在山上找到吃的,春天有樹草的嫩芽嫩莖可以吃,夏天有漿果地果,秋天更多許多野果,有時還可抓魚充饑,然而此時這些都沒有了。
少年還是一日一日的來。
有時恍之間,會覺得密林深處、云霧頂上有人在看他。
忽有一日,遇上幾個尋仙之人。
那是三個書生文人,二十來歲,看衣著不算大富大貴,卻也不算貧寒,循著他清亮的聲音而來,對他詢問道:
「小郎君!你唱的什么?」
「我不知道」
自打他上山砍柴以來,這等人他遇到不少了,因此少年也不懼怕,只放下柴刀局促的回答。
「這句子出自小郎君之口,小郎君又怎會不知道呢?」一個青衣文人拱手說道,笑瞇瞇的,「我等勉強算是京城人士,聽聞此山有仙,因此特地帶了一腔誠意,來山中尋訪仙人的,我看小郎君神采非同一般,靈氣十足,莫非是山中仙人家的仙童?」
「我、我怎會是仙童?」
「那小郎君是—」
「我在這山中砍柴—”
「哈哈哈哈!楓山偏遠,此時又天寒地凍,小郎君為哪家砍的柴?」
「為、為城里砍的柴—.」
少年也只有十歲,一下應付不來。
可那三人對視一眼,卻笑得更開心了。
「此處離京城有近百里,我們昨日清早出發,傍晚才到山下牛村,今日爬山,回去還得明日傍晚,離最近的城也有四十多里地吧,仙童還是莫說謊話來逛我們了。」白衣文人笑著道,「我等都是風雅之人,既然相見,就是有緣,快快為我引薦你家仙師,我們也好飲茶暢談——”
「是啊!」另一個麻衣文人笑道,「這怎么可能呢?」
「哈哈!你說你為躲避戰亂,住在山中,還更可信些!」
少年聞言,心中卻升起一股悲涼,隨之而來的還有濃烈的自卑局促。
這些文人覺得不可能的事,是他已經干了幾個月的事啊,而在他之前,他的父親已經做了幾十年了。
可他沉默片刻,也只說道:
「我是山下清涼城的人,住在城外黃泥村,世代來楓山砍柴,如今我家父親被朝廷抓去當兵,死在了戰場上,我便接過他的彎刀扁擔,繼續來楓山上砍柴,
不是什么神仙家的童子。」
「喂?」
幾人互相對視,又問幾句,這才相信。
「小郎君既在山中砍柴,可知道此山中何處有仙人?」
「我沒有見過仙人。」
三人面面相,又都一笑。
「哈哈,不管不管了,與小郎君相遇也是緣分,攀談一番,也解了爬山的疲倦,如此便后會有期!」
三人拱手行禮,繼續往山上走。
少年則繼續砍柴,累了繼續高歌:
「此山有靈鶴—
沒有多久,又有人從山上下來。
少年還以為是那三人尋不到神仙,走不動山路,便又回來了,可抬頭一看,
卻是另外的人。
那是一大一小兩人。
一個穿著灰衣的男子,二三十歲,帶著一個十幾歲左右的少女,站在霧中松雪枝下,對他拱手笑著說:
「小郎君唱的歌頗有韻味。」
「官人也是來尋神仙的嗎?我只是來山中砍柴的,沒有見過仙人—」少年放下柴刀,喘著氣,言語有些怯生,卻也流暢,「剛才也有三個尋仙的人從這里上去了,官人若要尋仙,可以和他們一起。」
「我也遇見他們了,他們還和我交談了兩句。」男子笑著,「我不是來尋神仙的,我就住在山上,只是這些天里,經常聽你在山中砍柴,聽見你的聲音,覺得好奇,正好今日在路上遇見,歇息之余,打個招呼。」
「你住在山中?」
「是啊——」
少年撓了撓頭,不覺得奇怪。
最近有很多百姓避難,搬進了山中。
「他們和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只問我還有多久可以爬到這座山的頂上。」林覺笑道。
「哦—...」
「你唱的歌從哪學的?」
「我不知道,我父親就這么唱,我和他學的。」少年正好累著了,覺得這人比剛才那幾位一看就風雅不俗的文人更親近些,便停下柴刀喘著氣與他聊起來,「我父親說,山里只有一個人,沒有點動靜很容易撞到豹子老虎,也很容易自己害怕孤獨,就要大聲唱歌,大喊。」
「很有道理。」
「我不知道—
「聽你說話,好像讀過書的?」
「以前讀過幾天書。」
「為何不去學塾,要在這里砍柴?」
「沒有爹娘了,我也做不了別的事,只有每天上山砍一點柴,挑到山下,能賣點錢,可以買飯吃——」
「這天下啊—」
那個灰衣男子站在原地不動,反倒是他身后的少女頗為靈動,扭頭左看右看男子似乎真只是路過,沒聊幾句,就與他告辭,往山下走去了。
然而此后一段時間,少年卻常遇見他。
有時是他一人,有時帶著少女。
有時帶的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文文靜靜,有時帶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眼晴總到處看,往樹上往天上看。
還有時他會帶個中年大漢,帶個五六十歲的老叟老姬,儼然一大家子人。
每次兩人都會交談幾句。
有時是在溪水旁邊:
「你幾歲了?」
「剛剛十歲。」
有時是在深山之中:
「天越來越冷了。」
「冷些才好呢!天越冷,柴越貴!」
「你身上衣服太薄了。」
「干著活就不冷!」
有時是在爬山的路上:
「家中還有別人嗎?」
「沒有了。」
有時是在路也沒有的山林中:
「嘗嘗我做的蔥花肉餅。」
「不行不行—」
有時是在雪霧濃重時:
「你怎么一直在這片山上砍柴?我看這邊山上的小木,大樹下方的側枝都快被你砍光了。」
「沒有辦法,現在世道很亂,到處都是妖精鬼怪,這山里林子很深,我害怕有妖精鬼怪,我聽我爹說過,早晨和傍晚是一條分界線,深山陽光都照不到的地方也是一條分界線,一個是人間,一個是妖精鬼怪的地盤。我一個人不敢往深山里面走。但我聽說這片山上有個道觀,道觀里住著一個很厲害的女道長,有她在,這里就沒有妖怪。」
「那你就不怕猛獸嗎?」
「我不怕!」少年明顯害怕,「我聽我爹說過,老虎能夠看到人身上的氣,
但凡被老虎吃掉的,都是做過壞事的人,我沒做過壞事,所以老虎看見我也不會隨便吃我!」
「哈哈哈—
有時是在晴日里掛滿冰晶的松樹下:
「今天砍得慢啊,可是偷懶了?」
「你正好來了!我今天在小溪里捉了一條魚,很大,給你吧,還你上次給我的餅子!」
「溪寒莫要涼.」
有時也會遇到別的尋仙的人。
這些尋仙的人啊,也貪安逸,貪風景,喜歡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來山上尋仙,
那時候不冷不熱,盛夏酷熱的時候也來,來山中避暑,秋日則挑楓山滿山紅變層林盡染的時候來,到了寒冬,天寒地凍,天氣也不好,就來得少了。
唯有雪后放晴,會有很多人來,大概想來看楓山的雪景,大概覺得,神仙也愛在這時候出來煮茶賞景。
少年常因歌聲被他們找來攀談。
也有時他正和那男子談話,就有尋仙人來,將他認作神仙家的童子。
可是時間一長,少年也漸發覺不對。
自己怎么在哪都能遇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