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閑,幾日清修,幾日觀云,幾日聽雨,一旬一剎那就過去了。
師妹真的去了西域。
在去之前,她去找了二師兄,拿了很多靈丹妙藥,又回了浮丘觀,取了很多天材地寶,攜重禮前往天山,徒弟則留給林覺幫她照顧。
于是林覺幫小師妹帶娃,為她講道授法幾日,讓她讀書練字幾日,帶她炒茶幾日,帶她登山幾圈,趁著冬天沒來,下河抓魚也幾日,一個眨眼便又是大半個月過去了。
林覺將她照顧得很好。
接著去拜訪南山的青霞真人,與他共品春風,議論南方北方的神靈,又去拜訪酷愛觀云也贈自己白云的玉篆道人,為自己將那朵百云不慎弄壞了而向他表達歉意,悠悠然然,又是小半個月過去。
山下人間則是風云激蕩。
石頂城告破,越王魔下右路大軍長驅直入,打進秦州,先是擺出直取京城的架勢,嚇得各路分兵回援,又殺一個措手不及的回馬槍,遷回繞到翠微縣解救左路大軍,隨即與越王本人合兵一處,共取京城。
天下風雨,已經拍在了臉上。
越來越多的人往楓山鉆了,就連小師妹的紅葉觀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造訪。
深山相對清凈,卻也有了人蹤。
這里總歸也不可能變成鬧市,多一些人,多一段短暫的熱鬧,林覺并不在意,這座山也不是他的,反倒在清閑之際,他時常在山頂、在林中留意這些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
一是實在清閑,看蛛網上花瓣打轉、看地上螞蟻搬家都能看半天,看人自然也能消磨時間。
二是有意看有人是否與自己有緣。
便見香客大多愁眉苦臉,來觀中拜神,要在亂世中求個平安,或是家中鬧了妖魔邪崇,來求觀中神仙施法祛除。
又見一些貧苦百姓滿心憂愁,為躲避山下苛刻得堪稱瘋狂的賦稅,為躲避朝廷臨死之際的胡亂抓丁,也為躲避接下來的戰亂,拖家帶口,只拿了一些銀錢與一些工具,便往深山里鉆。
天下興亡,多是百姓苦。
大山霧瘴深處的茅屋,可能也不全是神仙隱士所留,也可能是無奈為之。
還有文人墨客,風流雅土,這般亂世反倒讓他們徹底確認世間妖精鬼怪神靈仙人的存在,因此三兩結伴,在深山尋仙,在高處吟詩,又在風景絕佳之處留下墨寶,在松下安眠,在風中野餐,遇到樵夫也要搭幾句話,見到避難者的茅屋也要進去敲門,將之當做隱土。
林覺還和他們打過幾回照面。
可惜始終沒有合緣的。
林覺尋弟子的要求真的不高。
不像浮丘觀收徒,要天資絕佳,要五氣純澈,林覺甚至都沒有找大師兄去學「識人知命」之法,也難以細辨對方天資五氣。
林覺收徒也不是為了建立什么勢力,好在將來對自己有什么幫助,也不是非得傳承下去,否則傳承就斷絕了。弟子天資好,他自然厲害,天資不好便有自己的造化,弟子能成真得道是好事,不能成真得道,林覺自己就是仙,只要他自己不死,又怎會有傳承斷絕這等說法呢?
若是弟子五氣純澈,自然是好,若是五氣有濁,他就耐心引導,若是這樣還師門不幸,那便算這個徒弟厲害,能欺騙自己這么多年。
一個足夠自信的人,絕不會將太多寄予下一代。
林覺只要「合緣」即可。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好找。
雕刻閣樓幾日,逗弄狐貍幾日,打坐感悟幾日,便又是一旬。
此方天地逐漸轉寒,入了冬了。
山下香客拜神之余,又帶來了北方草海關第二次告破的消息,羅公魔下鐵騎也開始往京城奔赴。
林覺則趁山中還早,還沒有香客上山,盤坐在觀前平臺的蒲團上,面對清晨云海,吐氣成霧,低頭繼續雕刻著宮殿閣樓。
手中閣樓已經成型。
一個三層閣樓,樓柱盤龍,橫梁飛鳳,設計典雅,規劃合理,巧奪天工,既有幾分神宮的威嚴肅穆,又有幾分道家大殿的清雅閑適。
若與玄明真人那間仙人打造的閣樓比,不好說哪個更美,可這間林覺親口提了要求的閣樓,顯然更合他的心意。
「不愧是谷待詔」
甚至谷待詔和他的徒弟們還為他按照比例做了很多家具,如太師椅、圈椅、
交椅,長榻,桌案,茶幾,還照著道觀風格,做了一些可以擺放丹瓶藥材或者藏品的木架,甚至還用細草編了蒲團,放在里面。
林覺看著覺得很有趣—
這位谷待詔不會以為自己就要拿這間閣樓去住,或者像是舉辦喪事一樣,將之燒了,它就會變成冥冥中的神仙居所吧?
「呼.」
吹一口氣,木屑橫飛。
林覺拿著閣樓一看。
主體已經完全成型。
透過閣樓一層二層,可以看見對面那只同樣歪頭看過來的白狐,白狐的眼中是清澈的好奇。
又有一只彩貍在扒自己的手,癢癢的,似乎要讓自己拿給它玩一下。
「去去去!
「走走走!
「再搗亂罰你抄道經!」
彩貍縮回了手,若無其事左顧右盼。
林覺則從旁邊取出許多細小的物件來。
以對卯,輕輕一按,一扇扇門窗也被裝進閣樓之中。
沒有多久,除了瓦片,閣樓完全制成。
「以后我們就住這。」林覺先對扶搖說道,然后對那只蠢貓說,「以后你就在這來找扶搖玩。」
身后傳來腳步聲。
是一個穿著道袍的小姑娘,十歲左右,手中端著一個碗,里面是一碗白粥和幾根泡菜,正是被他照顧著的紫云。
「師伯!吃早飯了!」
「嗯.」
「地上臟了!」紫云看著滿地木屑,「師伯你先吃飯吧,你吃完把碗放那就是,我洗了碗再來掃。」
「這是寶貝,不能隨便掃的。」林覺揮了揮衣袖,滿地木屑就全都被風卷起,到了旁邊的箕里,「等你收拾完后,就該有香客上山了,今天我們就不去山上轉了,道觀也開一天門,你招待香客吧,以后等你長大了,還得靠這間道觀的香火討生活。」
「哦—」
紫云端了一張小板凳,也端著碗,就坐在師伯的身邊吃。
這個小姑娘就如當初的師妹一樣乖巧。
「師伯,師父什么時候回來?」
「我也不知道。」
「你是神仙,你不會算嗎?」
「我不是會算的神仙。」
「那你是什么神仙?」
「反正有我的本領。」
「哦——..·
小姑娘算算時間,心中很想念師父。
這些天里,飯是她做,地是她掃,碗也是她洗,師伯想要喝茶,不去山下買,非得自己炒,要她幫他打下手,炒完還嫌不如春茶好,每天還要陪著師伯滿山去玩,爬上爬下,又要下河。師伯倒是神仙,不會累的,要是累著了手一招就有一朵白云來接他,可她卻不一樣。
師父在的時候沒有這么累過——
正當這時,天上有白云來,
小姑娘頓時抬頭,看向天上,以為是自己師父回來了,卻見是三位神仙。
一位女神仙,看著頗為眼熟,好像是師伯和師父的一位好友,身邊還有兩位神官,都身披神衣,沐浴朝霞,看著好生圣潔。
怎么這位也成神仙、能騰云駕霧了?
不是上回見她,她還和自己一樣,在山上甩腿走路嗎?
小姑娘有些想不通。
卻見白云飄下,停在道觀前的懸崖邊,那名女神仙將道袍換做了一身神衣,
依然抱著拂塵,淡然行禮:
「道友原來在這。」
「我的洞府尚在打造,暫住我家師妹這里。」林覺起身迎接,同時說道。
「我為道友帶了一份禮來。」
「什么禮?」
白云落在平臺,消散成霧,江道長攤出一只手來,上面放著一對銀色圓環,
大小像是鐲子:
「是南方的謝禮。」
林覺接過一看,便知這是什么。
是那靈芝散人的法寶。
原來這銀環有一對。
如此的話,靈芝散人看來最少也戰敗了。
「你們助我報仇,我又如何能收?」
「若無道友相助,光靠苦念神君,無法獨斗靈芝散人與護圣真君而取勝。」江道長說道,「南方神靈富裕,不拿白不拿,收個謝禮,也不會影響道友的中立、污了道友的名聲。不說它傳不出去,就算傳出去,反倒對道友的中立有所幫助。道友不必推辭。」
「也好。」林覺想了一下,這才將之收下,又問她說,「道友回天之后,可被封了神位?」
「只清點了功勞,封位之事,要等天下安定之后再說。」
「那如今的道友,該是江照人了?」
「都可。」
江道長平靜依舊。
今日她帶公務前來道謝,還有兩位神官跟隨,便沒有多聊,問清林覺今后洞府將在何處之后,便乘云回去了。
林覺拿著兩個銀環,仔細打量。
食指拇指輕輕一搓,一個銀環就變成了兩個,另一只手也一捏,就有了四個。
這倒正好—
道觀開山,怎能沒有護山之寶呢?
「分你們一個。」
林覺將其中一個遞給紫云。
正好兩個銀環,一個放在師妹的紅葉觀,一個放在自己即將建成的洞府。
小姑娘懵懵懂懂,只知伸手接過。
恰巧這時,山下隱隱傳來歌聲:
「此山有靈鶴,騎乘可游天地間——此山有云霞,披身可為霓裳仙.此山有月華,映在深山萬年泉——
是個少年郎的聲音,還有幾分青澀,聲音則悠然清亮,透出山中來。
林覺不由愜了一下。
不是別的什么原因,而是一下想起了當年。
當年自己與師妹跟隨師父,初上黔山,在山中時,也曾聽樵夫在山中高唱,吟著類似的句子,這句那日遇見的別的所有事情,共同構建成了他對山仙氣的第一印象,如今也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