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新榮走在街上,轉頭看向左邊。
「那日真是五彩祥云啊——」
「我可是親眼見到神仙駕云從天上飛下來,到林真人的府邸來拜訪,還有仙鶴和仙童....
「還有仙樂呢!我現在每天晚上一閉上眼,那仙樂就會在腦子里響起!」
「是是是..」
萬新榮又轉頭看向右邊:
「如今正是亂世,南北都亂,林真人在這時候成仙,定是要護佑我們的!而且如今無論南邊還是北邊,都沒能打進秦州,以我看啊,怕就是林真人在冥冥中保佑著我們!」
「不是以前還說林真人在取大姜龍氣嗎?」
「嗨!別有用心之人亂說的!」
「別有用心之人?誰?」
「你找個人,問路去觀星宮,鉆門進去,看見那片廢墟,里面的雜草,你就知道了。」
京城百姓仍為當時之事津津樂道。
可是傳聞中的那位林真人,卻已不在京城了。
鐘山深處云霧,古松洞府真人。
林覺與玄明真人對坐長談,狐貍就在玄明真人的洞府中到處跑,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抬頭到處看。
既是洞府,也是宮殿。
因在山中開鑿,一邊在山體中,石窟石墻石桌石椅,一半突出山體,紅木為柱青瓦出檐,雕梁畫棟,頭頂開有天窗,陽光照出青煙。
有個妖怪童兒,看著年紀頗小,十二三歲的身材臉蛋,穿著道袍專心撫琴,
頭也不抬一下。
可從他淡然的神情、指下悠然老道的琴音可以想明,他的年紀定然不小。
琴音淡然,隨著青煙飄遠,
與此一同飄出的,還有那濃郁又清甜的酒香,二人的話語。
「我家師兄是個嗜酒如命的人,好飲酒,又好釀酒。以我家師兄的話來說,
便是這位山神,就算哪天不做山神了,靠著這門釀酒的手藝,在人間也能做個酒神。」
「果是人間好酒!好酒!」
「比起仙釀如何?」
「哈哈哈!所謂仙家美酒,多是好酒之人對于神仙的憧憬,其實神仙哪能事事強于凡人?」玄明真人仰頭哈哈大笑,「我倒喝過好酒,是一個好酒的仙人用了幾百年鉆研出來的,但也只能說風味不同,難分高低,難分高低。」
林覺聽他如此一說,便猜到了,那位仙家釀的美酒,該要超過這位榔頭山的山神。
「那便暢飲!」
「嘖!啊!」
玄明真人飲酒搖頭,與他說道:
「凡人求真,即為真人,亦稱仙人。仙人求真,便為真仙,也為圣人。凡人法力高強而又未成仙者,世人便稱法師,常有胡亂尊稱的,仙人神通廣大而又未成圣者,便稱大能。」
「大能也是真人?」
「大能也是真人。」玄明真人點頭,「不過是神通更為廣大,本領尤其高強的真人。」
「那要如何才可稱大能呢?」
「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便可稱為大能。」玄明真人說道,「那時的你,或是改天換日,或是顛倒陰陽,或是言出法隨,或是化山成海,如此大的本領,自然是對天地真理感悟至深,自有天地異象,那時便可稱為大能了。」
「天地異象—」
「這般本領,不是那么好得的。」玄明真人說道,「好比浮池神君,肉身成圣,有幾個帝君大能敢與他親身斗法?可他也不算是大能。」
「為何?」
「不是打打殺殺才叫本領。」玄明真人答道,「浮池神君將畢生精力都用在了武道上,因此他爭斗起來不亞于帝君大能,可也正因如此,他只在武斗上面造詣極深,別的本領都很缺乏,對大道真理感悟也不夠深。」
「原來如此。」
林覺細細品悟著。
真人就是仙人,真仙就是圣人。凡人與真人之間,則是修道之人,世人文叫法師,仙人與真仙之間,則是大能。
真君神君,都是真君,多是真人。
帝君大帝,都是帝君,因帝君稱號常有虛銜,原因是但凡被人封神的,都是被世人所敬重的人,世人敬重他,自然想給他個厲害的封號,于是很多神靈都被尊稱為帝君,所以帝君多有虛的。
如今有大能之力的帝君,大概就是中央天翁上帝,東方青華大帝,南方玉鑒大帝,西方妙明大帝,北方紫虛大帝。
不過大能者顯然不止這些位。
就像林真已經成真得道了,哪怕有朝一日,他在斗法上的本領超過了真君,
他也不會成為真君。
因為他不會去做真君。
真君帝君,都是九天的官職神位。
天地之間有的是有大能之力,卻沒做官沒領神位的神仙真人,或者只掛著虛職虛銜其實本領很大的。
神仙不是兒戲,注定不會簡單明了。
若想知它一角,請君回頭,看看周遭人間,便知沒有那么簡單。
「喉——..—」
玄明真人醉酒悠悠嘆氣:「都說仙人長生不老,可卻有劫,因此也不長久。」
「這劫又是些什么?」
林覺沒有別的師父,師門也沒有別的成真得道之人,他也不依附掛靠誰,對于這些都不了解,于是只得來虛心請教玄明真人。
玄明真人曾在山九龍觀修行,九龍觀與浮丘觀交好,算是前輩,二人都吃過四方五行金丹,算是有緣,玄明真人曾在他成真得道之日,特地騎著仙鶴來為他賀喜,有結交之意,林覺自不拒絕。
而林覺便是浮丘觀的開路者。
自他之后,若浮丘觀再有人成真得道,就比如今的他容易多了。
「難說,難說。」
玄明真人連道兩聲難說:
「劫有身劫,也有心劫。有的可以看見,有的卻難捉摸。有的可以預料,有的虛無縹緲。就好比常有的衰劫,也有好幾種。」
「天人五衰?」
「是如此,不過與凡間說法不同。」玄明真人說道,「此五衰為身衰,身體會衰弱腐敗,意衰,意志會消沉腐朽,心衰,你會失去感情,法衰,你的法力會減弱離去,神衰,你的魂魄會衰弱消散。你若成仙,會不斷面臨它,它會以不同的順序來,還會兩個三個甚至一起來,有的從外面來,有的則從心底升起,有的能看見痕跡,有的則不知不覺,難防,難防。」
「如何抵抗呢?」
「那就看你的本領了。」玄明真人哈哈一笑,仰頭飲酒道,「要不然哪來的大能呢?」
放下酒杯,他又說道:
「有人拼力應劫,有人從不遇劫。有人與劫相斗,有人從不理會。還有人的劫本身就是自己的心,當劫到了,便是他心壽到的時候,是他覺得自己已經享夠了逍遙自在,決定要離開世間的時候,自然不會應劫,便在山中一坐,微微一笑,化作山花與春風,從容離去罷了。
「你說一——
「這也算劫嗎?」
林覺聽著而不答,露出深思之色。
這個問題倒真把他問住了。
這也算作一種「劫」嗎?
但也理解了所謂的「劫」。
這真是一種概括廣泛而虛無縹緲的東西,將一切會導致仙人逝去的事情,都稱作是「劫」,哪怕是自己活夠了。倒是符合傳統文化。
各種各樣的劫,就如凡人路上的坎,各種各樣,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能預測的,不能預測的,多得數不過來。
若要從容應對,甚至使得自已根本感受不到「劫」,「劫」不敢來找你,來找你你也察覺不到,最好的辦法,便是使自己神通廣大。
比如你有身劫,有什么禍災,你有爐火純青的「寄災之法」,便能應對。
可若有天有雷劫,有火劫,你的「寄災之法」就不管用了,須有其它的應對之法。
若你一身正氣,行得正坐得直,或者喜好清凈,整日在山中修行,不問世事,不理紛爭,也能避開很多災劫。
若你如那浮池神君一樣,肉身成圣,不死不滅,聲名在外,好多人都不敢來招惹你,那么你遇到的劫難,便會比尋常真人少得多。不過想來也會有別的更虛無縹緲或者更厲害的劫。
過了一劫,就繼續長存。
過不了劫,就身死道消。
東王母便是如此。
古書的第一任主人,也死在衰劫中,只是不知是哪種衰,是從外而內,還是從內而外,是不甘,還是自己的心劫,心甘情愿的離去。
若你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不管什么劫,絕大多數都奈何不得你了,那你就是大能了。
所以但凡能長久的仙人,要么去了九天,靠香火神道來應劫,來使自己長久,要么就成了大能。而別的仙人,哪怕理論上壽命無窮無盡,哪怕說是不理人間生老病死,可因為這些「劫難」,慢慢也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
其中定有人是不甘的。
當然,也應有人是自愿的。
「若想無懼劫難,真正不死不滅,便要仙人求真,證為真仙圣人。」玄明真人悠悠然道,「那時便真當是與天同壽,日月同存,除非有朝一日天地到了毀滅之時,你都不會消散。」
「是嗎?」
林覺忽然想起,古書上就記載過一位真仙逝去的事情。
那是天地間第一枚金丹的煉制者。
那是第一次,那時天地修行之法不多,丹鼎派也遠遠沒到鼎盛時,可能有機緣巧合、誤打誤撞的原因。不過不管怎么說,這枚天地間的第一枚金丹,那位云左仙人,依然開創了一條最古老的修行大道,即為金丹大道,從此世間煉丹長生、煉丹成仙的浪漫傳聞多不勝數,造就了一個從世間百姓到王侯將相個個向往仙丹、煉丹的時代。
這枚金丹吞下之后,助他成了真仙圣人。
那時的他,等同于丹鼎派的道祖。
可是他的劫很快就來了第二枚金丹,只能成大能。
后來的只能成真人了。
再到后來,別的金丹,四方五行金丹,神華回生金丹,任何金丹,也都最多只能成真人了。
古書上記:云左仙人已為真仙上神,福同海闊,壽與天齊,卻因終生不解其意,意念俱灰,竟自困消亡。
按玄明真人的說法,這也算是一種劫吧?
也許從心生困惑時起,他已不是真仙。也許自己心中之劫,就連真仙也難以抵擋。
不知是哪一種。
林覺只為玄明真人斟酒,耳邊斷續響起的悠悠琴聲,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