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兄,這間寺廟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啊。」
「過一些年,又還會再熱鬧起來的。」
「那不知要過多少年了。」
「清凈也好—」
兩只鬼在樓下對談。
卻不曾想,夜風吹云開月,一點月光,幾分陰氣,因前去茅房而從閣樓下路過的三人居然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
轉頭一看,旁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老者沉默一下,立即破口大罵起來:
「哪里來的狗東西!在這作妖!
「信不信老子砍死你們!?把你們墳都挖了!骨頭拿去喂狗!
「還不快滾!
「狗娘養的—」
老者一邊罵著,用詞極盡污穢,一邊罵一邊快步離去。
留下兩只鬼愣在原地,面面相。
其中一只鬼明顯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直到老者走遠,另一只鬼才笑著嘆氣:
「唉,不怪他們,世間傳說就是這樣,我們也是做過人的,我們活著的時候遇到這種事情也是如此。」
「那罵得也太難聽了!」
「他也不過是將我們當成了要害他們的惡鬼罷了,因此想表現得自己不好招惹而已,不怪他不怪他。」蘇姓鬼說著,「?莫兄,你說,這豈不就和我們當初誤會那位小郎君,在閣樓上題詩辱罵一樣嗎?」
「這———也是。」”
莫姓鬼這才沉默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樓上傳來聲音:
「果不其然,有人類而不如怪者,有怪類而賢于人者,這年頭啊,人和鬼怪誰善誰惡,真當難說。」
兩鬼聽見聲音,頓時往上看去。
篷然一聲,二者消失不見,
沒有多久,兩只鬼如當年一樣,悄悄的從地板中浮出來打量。
比起當年,他們要瘦弱飄忽許多。
卻見樓上一男一女兩名道人,乾道坐在長榻之上,坤道在地上鋪了黑色的大毯,盤膝而坐,一只狐貍一只貓兒,蹲在地上,正盯著他們。
二鬼本該害怕,可見林覺卻有幾分面熟。
尤其那人正對著他們行禮:「蘇公,莫公,多年不見,為何還在此處?」
「你—你是—」
「小郎君?小郎君和當初樣貌幾乎一樣!」
「難得二位還記得在下。」林覺說道,「路過舊地,回來重游,不料竟還能再遇故人,實是意外之喜,又感慨萬分。」
「真是小郎君—」
「郎君!我們—
兩只鬼看向他,目光又越過他,看向他背后的墻壁,當初自己二人題的詩還依稀可見,不由露出羞愧的神色。
「一場誤會,怪得了誰呢?那些事就不必說了。」林覺疑問道,「我只好奇,當年我不是報知了兩位的親屬,他們也來到了這間寺院,將兩位的戶骨都帶回去安葬了嗎?兩位為何沒有跟隨尸骨一同離去,反而這么多年依舊留在這里?」
「說來話長—」
兩人對視一眼,長話短說:
「當初郎君走后,我們不識郎君好意,只將郎君當做了貪財背信之人,懊悔自己看錯了人,在閣樓上日夜辱罵,罵得過往路人皆知,后來才知郎君苦心,懊悔自責,毀了郎君名節,無顏面對郎君,更不可就此輕飄飄離去——”
那名莫姓鬼說道。
「我來說吧。」蘇姓鬼接過了話,「莫兄覺得,郎君這般正直之人,又是徽州人土,今后定然還會再回來看看。好在我們二人成鬼已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道行,因此我與莫兄犧牲道行,強行留在了這里,一直等著郎君,要向郎君當面致歉。否則不可安息。」
卻不曾想,這一等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
林覺一時也有些恍惚。
就因心中一點歉意?
難怪世上會有話說,鬼中多有執之輩。
又難怪這位蘇姓鬼可以做到方里送骨,從邊塞到徽州。
此時倒是更晞噓了一若說當年的事,真是怪不得誰,非要怪的話,一方行事不夠完善,一方缺了一點耐心,可其實沒什么必要,只道一聲陰差陽錯緣分奇妙足矣。
其實他們的推測也是對的,林覺本身就打算再回來看看的,之所以沒回來,
是因為在榔頭山上,聽師父說過,他們的家人已經來了寺廟,確定將他們的尸骨帶回去了,已經放下了心。
誰曾想呢,就此耽擱他們近二十年。
尋常人又怎能想到,居然有鬼,就因一句當面致歉,苦等這么多的日月。
「二位真是世間難得的義士啊。」林覺一邊感嘆著,一邊說道,「沒有什么好致歉的,樓下三位誤解二位,二位尚且可以諒解,算來我們之間的緣分還要更奇妙有趣些,我還得了二位銀錢相助,更沒有什么好致歉的了,只是造化弄人罷了。」
「我等污了郎君名節!」蘇姓鬼懊悔不已,仿佛在他看來這是天大的事,「
郎君可盡情責罵我等!」
「還請郎君海涵!」莫姓鬼也深深鞠躬。
「本是鴻毛事,二位氣節高,才使它有了千斤重。」林覺說道,「既然如此,二位還是盡早離開此地,回到家鄉去吧。」
「我們哪里還回得去—」
「當年我們本該跟隨戶骨一同回去,可如今尸骨不在這里,我們魂魄無所依托,能在這間閣樓暫且存身,不被歲月消磨,已經不容易了,根本不能再輕易離開這間閣樓,怕是很難再回得去了。」
卻聽道人灑脫說道:「這有何難?我送二位回去就是!」
「郎君?」
二鬼都覺奇異,看向林覺。
只見林覺輕微開口一「呼~」
一口仙氣吐出,吐到他們身上。
就這一下,二鬼原本虛弱飄忽的魂魄立即就凝實了起來,更似有仙氣護體,
不懼風吹雨打,烈日灼燒。
「二位如此就可回去了。」
「這————」
兩只鬼依然驚奇的看向林覺。
「至此離去之后,在下學道多年,今已成仙了。」林覺微笑著說,「當年的緣分,便在此處了結吧。」
說著對著他們恭敬行禮:
「多謝當年相贈銀錢!」
「多謝郎君當初帶信收骨!」
「多謝郎君今日再相助!」
雙方都很鄭重,互行一禮,一方仍舊留在樓上,面露微笑,一方卻重重松了口氣,心結了卻,又從閣樓的木板處沉了下去。
林覺透過窗往下看。
師妹也湊過來。
只見二人到了下方,撣撣衣袍,又回頭與他們致意,這才往院外走。
那三人上了茅房,剛剛出來,正見院中平白多出兩名客人,一人覺得好奇,
兩人感到警惕,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就見那兩名客人往前,居然虛無似的穿過院墻,消失不見了。
「這二位—」
小師妹回頭看向師兄。
「這是大姜太平盛世時養出的氣節。」林覺對她說道,「這般義士,如今人間也已不多見了。」
小師妹點點頭,神情平靜。
又低頭看向彩貍,欲要說教,卻見貓兒兩只耳朵一閉,一臉無辜的把她盯著。
小師妹只好收回目光,指著墻壁:
「那這些詩—」
「留在這里也挺好。」
「我看也好。」
次日清晨,是個好天氣。
早飯是野菜雜粥,不見幾粒粗糧,也沒有了酸蘿卜和豆腐乳。
不過二人也都吃得干干凈凈。
早飯過后,林覺將身上僅有的一些碎銀和銅板都放入了寺廟的功德箱,便與老和尚道別了。
「法師先前問我們,昨晚可有遇到鬼,此時答復法師,確有遇到。」林覺對老和尚行禮,「不過我與他們二位一番對談,已勸得他們二位離開此地回鄉去了,此后閣樓應當不會再有鬼了。」
「當真?」
「自然了。」
林覺看著這位老和尚,也是越看越熟悉。
恍惚之間,像是看見了當初給自己盛粥留飯的那位微胖僧人,一人中年,一人年邁,兩張臉逐漸重合。
「多謝法師容我借宿,就此告辭。」
林覺又是一個行禮,這才轉身離開此處。
老和尚皺眉看著他,又轉過身,看向身后那間閣樓,也是莫名覺得眼熟。
閣樓鬧鬼的事是從何時傳出去的呢?
他自然不會忘記。
與此同時,林覺慢悠悠走在山中,在竹林間午休,曬著斑駁太陽安眠,真似神仙。
忽然聽見下方路上有說話聲。
聲音竟然頗有幾分熟悉。
仔細一聽,才知是昨晚那三人。
此時已到正午,太陽頗大,他們起了膽氣,路邊無聊,講起了寺廟閣樓中的鬼事。
當年那件事情,敢在半路喝退妖鬼的少年書生,帶信收骨的約定本是美談,
后來鬼在閣樓破口大罵,題詩詛咒,鬧得眾人皆知,再到后來閣樓鬼魂的懊悔,
美談成了奇事,十幾年間,都在這條路上為人所津津樂道。
只是應當沒人知道,當初的少年書生,十幾年后又回來了一趟。
「師妹,你回京吧,你家紫云還在等你。」林覺說道,「我要先去鐘山一趟,拜訪那位玄明真人,向他請教一些事情。」
「好!」
竹林光影斑駁,恰似那年山路,師妹搖身一變,化作一只白。
清風一吹,滿山起浪,鵲鳥與麻雀亦乘風而起,沿著青翠的竹山,很快便遠去了。
又有霧氣從天而降,在道人腳下聚為白云,托著一人一狐,往天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