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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哲學與詩與精油開背揉面藝術

  王子虛用手指挑起簾幕。

  女人身上蓋著條淺黃色的毛巾,鎖骨以上裸露在外;她躺在床上,姿勢比太行山躺在華北平原上還舒服。

  正如王子虛所料,她戴著眼罩。要不然他也不敢挑開簾子窺探。

  目前而言他還未到必死的境地,沒到烏江自刎,還在四面楚歌階段,還有自救余地。

  “動作快點。”安幼南催促道。

  山脈蠢蠢欲動起來。如果王子虛再不有所作為,她就要有所作為了。

  王子虛硬著頭皮,掀開簾子走進房間。

  此時他跟安幼南剛剛接觸,交際不深,還不清楚對方的品性。如果是以后的王子虛,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奪門而走。但此時他心里想,不就是按一下空調嘛,三秒鐘而已。

  按空調很簡單,只需要用手指輕輕一點,甚至不用說話,空調的“滴”聲會幫你說明一切。但是現在的王子虛還不知道。他還不知道安幼南是個多么麻煩的女人。

  在商業上,她善于將一切復雜的事情簡單化,快刀斬亂麻;但在生活中,她代償性地將一切問題復雜化。表面上只是按一下空調按鈕,但在執行過程中她會不斷提出新需求,最后你發現必須要爬上喜馬拉雅山才能解決她的問題。

  但是當時王子虛還不知道。

  王子虛快步走到房間內,如同安幼南說的那樣,把風速降低了一檔,在“滴”聲之后,安幼南又說話了:

  “你把加濕器調成潮汐模式,香薰換成我新做的那款,在我包里,藍色瓶子的。然后把我的床搖高30度…不,20度吧。音樂播放器換個歌單,這咿咿呀呀的唱的什么?換個白噪音助眠的。對了換香薰之前先通風10分鐘。”

  聽完,王子虛腦子“嗡”地一下懵了。

  “快點,”安幼南催促,“這個香薰不能在低風模式用,快點換。”

  王子虛完全不知道空調和香薰居然還能用這樣聯系性的思維統籌起來。當薩特掀起另外一邊的門簾,背著手走進來時,王子虛意識到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

  “社會性死亡,不錯的名詞,和我的理論方向有些相通。”薩特叼著煙斗,背著手,“可惜我已經死了,物理上的。一具已經死亡的肉體,并不能研究任何命題。”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說風涼話。王子虛視之以目,發出無聲抗議:死了就不要在這里唧唧歪歪,你連死人最大的優點——沉默——都沒有。

  薩特聳了聳肩,背著手走到另一邊去,臉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是幸災樂禍:

  “我建議你最好不要讓她等,她要是一發火,把眼罩摘下來,就瞧見你這個不速之客了——是有這個成語吧?‘不速之客’。”

  你才是不速之客。

  “根據我的經驗,一個聽著助眠白噪音,用最舒適的姿勢躺在床上的人,是不會輕易從床上爬起來的。所以我建議你,先幫她把床的角度調整好。等大小姐睡舒服了,你想怎么開門出去都容易。”

  薩特終于說了一個還算有用的建議。王子虛趴下去,握住按摩床下的旋桿,把床搖起來一點。

  “再搖高點…停,搖回去…你搖多了!嘖…行,就這樣吧。”安幼南一邊感受著高度,一邊在距離王子虛頭頂10厘米的地方發號施令。

  她如果知道距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是個男的,一定會像貓那樣一蹦三尺高。

  從地上爬起來時,王子虛已經大汗淋漓。區區這么件事,他體感上比第一滴血里面的蘭博還要驚險刺激,可能只比成龍做的那些特技要差點。

  薩特善意提醒他:“香薰?”

  王子虛蹲下,翻起地上的皮包,一冊文件自然而然地滑落下來,封面上寫著:

  《文噯收購計劃書(磋商稿)》

  “噢哦。”薩特俯下身子,盯著皮包里的內容物,“意外收獲!”

  不知道為什么,王子虛此時竟然并不感到有多吃驚。從剛才安、寧兩女的對話就能聽出一些端倪。

  如果訊易的目的確實如安幼南所說,那他們的最優解顯然不是收購輕言,而是收購文噯。王子虛唯一好奇的是,他們有沒有跟文噯這邊談過。

  如果他們跟文噯這邊磋商過,為什么他不知道?左子良是否參與?葉瀾是否知情?還是說,三人中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想要知道這些答案,只需要把這個計劃書拿出來,看看內容,看看有沒有左子良和葉瀾的參與記錄即可。但現在不行。現在安幼南還在等著他弄香薰呢。

  王子虛不動聲色地將藍色香薰從包里拿出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不會用,所以他只是瞎鼓搗,發出在做事的聲音。反正蒸汽眼罩的溫度貌似還充足,安幼南沒有要掀開的跡象。

  安幼南說:“算了,別的先不做了,你先幫我做一個精油肩頸疏解吧。今天累死了,那女人純是個戀愛腦。”

  提起寧春宴,安幼南語氣頗為不滿:“你都沒法想象跟戀愛腦交流有多累,老是搞得誰好像覬覦她那個小王子似的。一千多萬的生意你跟我開這種玩笑?

  “說來也可笑,幾百萬的合同啊,要是說出去,別說幫忙推條聯系方式,把男朋友讓給我都有萬萬人愿意,還要搶著來頭都要給你打破。

  “你說要是小王子是她男朋友也就算了。結果什么都不是啊,連面都沒見過啊!浪費我感情!我也是冒了風險的好不好,那小王子要是見光死,是個四五十歲的禿頭油膩大叔,鼻毛從鼻孔里伸出來像一從龍舌蘭,那我這簽還是不簽?所以說戀愛腦真可怕,網戀的后果外溢出來竟然要訊易來幫她承擔了。”

  安幼南一席話,說得王子虛都心虛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孔,鼻毛都老老實實地待在里面,沒有長成龍舌蘭的形狀。

  我這幅尊容,盡管加不了錢,但應該不至于蒸發掉訊易的市值吧?

  發覺身后人發呆站著沒動,安幼南一轉頭:“阿姨別愣著啊,快按啊,聽到沒?”

  王子虛和薩特對視一眼,接著轉頭看向安幼南裸露在外的肩頸,膚白如脂,鎖骨細細的很可愛。

  薩特說:“你對按摩了解多少?”

  “比安康魚對騎自行車的了解多一點。”

  “傻孩子,快跑吧,”薩特說,“你要是上手了,之后的量刑會獲得一個重大飛躍。”

  “能不能搞快點?”安幼南的語氣相當不耐煩起來,“我覺都快被你搞沒了,你今天怎么這么慢吞吞的?”

  安幼南說完這句話,突然沉默了起來,表情變得凝重。

  她剛才腦子里在想事情,沒有留意到,現在她注意到了——自從阿姨后來進門以來,就沒有說過哪怕一句話。

  王子虛也感受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背部肌肉變得僵硬起來。房間內的時間流逝變得很慢,加濕器的喘息聲異常刺耳。

  他走向一旁的化妝臺,在臺上的一萬個瓶子中尋找著精油瓶,全是英文法文希臘文根本看不懂,他只是在發出“叮叮當當”聲,試圖向安幼南證明自己在做事。

  但懷疑的種子既然已經種下,安幼南心中的不安正在急劇上升,距離她摘下眼罩,只差一個契機。

  薩特猛猛嘬著煙斗:“現在怎么辦?”

  “還不是你亂出主意?要是一開始就走,即使被發現了,量刑也會輕很多。”

  不知什么時候,身穿風衣的小王子坐在旁邊的休閑沙發上喝茶,面部隱藏在寬敞的帽檐下。

  “現在這個情況,用中國話來講就是垂死掙扎吧?還是困獸猶斗?——這兩個詞好像是一個意思。”

  小王子說:“我認為這叫做「破釜沉舟」。”

  “反正都是被釣上岸的魚還要蹦跶兩下,嫌氧氣消耗得不夠快。”

  “這個時候就不要說風涼話了。”

  “不說風涼話,好像也沒有別的法子。現在就是——沒法子。”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最親密的戰友,”小王子用悠閑的口吻說,“你是一個作家,但你總是忘記使用作家最強大的武器來解決問題。”

  “作家最強大的武器?筆桿子?你的意思是用筆桿子戳死她?”薩特問。

  小王子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想象力,我的朋友,作家最強大的武器,應該是想象力。

  “無麟無翼的人類得以上天入海,都是因為有想象力的存在。想象力是一切問題的起點,想象力是一切解決手段的開端。只要想象力足夠磅礴,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沒有能夠難得倒你的事。換句話說,一切的困擾,都來源于想象力不夠。”

  薩特張開嘴:“如果你的說法是正確的,那么我們的朋友王子虛,明明具有諾貝爾獎級別的視野和想象力,為何他的麻煩一個接一個,面臨著那么多的難題?”

  “因為,”小王子說,“他還缺乏一點勇氣。”

  在令人難耐的沉默中,安幼南終于開口了:“把我的手機遞過來一下。”

  命令很簡單,沒有多余的修飾詞,既沒有說“請”,也沒有說“幫忙”。也沒有說“阿姨”。

  在發覺王子虛沒有動作后,安幼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起手腕,朝眼罩伸去,就在掀開眼罩前一秒,被一只寬厚溫和的大手給捉住了。

  “不好意思小姐,助眠過程中玩手機的話,好不容易形成的磁場會被吸走,很影響精神能量的。”

  “啊?!”

  聽到背后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安幼南差點被嚇得像貓一樣跳起來。

  王子虛把聲音壓得極低沉,氣泡音顆粒感爆炸,確保讓安幼南聽不出是自己。果然她也沒聽出來是他。”

  “你誰啊?!你怎么進來的?!阿姨呢?!”

  “工號1008,鉆石首席技師。因為您需要幫助,所以我來了。”

  “啊??”

  王子虛拿起一旁暖氣片上的毛巾,不容分說地蓋在安幼南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上,一方面避免直接接觸到她皮膚,另一方面也擋住了她的手伸過來掀眼罩。

  “您讀詩嗎?”

  “啊?”

  “詩,濕衣-詩,喜歡讀嗎?”

  “啊??”

  “我特別喜歡讀詩,比如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你盡管上升,去追逐你在天空身體上的星辰,為追逐我在女人身體上的星辰,我現在就要下墜,女人以深淵的形態想我走來,成就了我的一個巔峰…’現在,請您放松身體,如同深淵一般下沉,讓我沉進去,這樣才能獲得最好的體驗。”

  “啊?啊?你確定你讀的是正經詩嗎??…唔嗯!…”

  安幼南語氣急促,身體別說“如同深淵一般下沉”,簡直渾身緊繃,簡直堪稱一級戰備姿態,只可惜胳膊被毛巾捆著動彈不得,緊接著她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捏上肩頭,剛好抵在筋上,從脖子往上“嗡”的一聲,忍不住發出輕哼,身體隨之軟了。

  那手隔著毛巾慢慢揉動,毛巾的棉布面料扎扎的,癢癢的,還挺舒服。

  安幼南從來沒在這里看到過男性技師,但這一揉下來,她又開始懷疑了,不會真的是什么工號1008技師吧?那也太扯了,什么時候同意讓男的進來了?

  “‘我愛,我生活,我向星辰下令,我佇望停泊,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女士,你還不夠放松,你要像把名字刻進風的胸膛里一樣,幸福而溫柔,融化進體驗中,不迷失于自己浪費的時光,將此刻凝固,用最好的姿態,去迎接每天的新生。”

  安幼南忍不住問:“你念的是哪首詩?聽起來還行。”

  “阿多尼斯,女士,阿多尼斯。不過,我剛才沒有全部念詩,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感悟。”

  王子虛換了個手法,力道加重,安幼南忍不住又發出聲音。

  “你的手法好奇怪,感覺跟我以前做的都不一樣。”

  “不舒服嗎?”

  “沒有啊,還行吧。你以前干嘛的?我怎么沒見過你?”

  “我是上個月入職的,以前在別處做和按摩相關的工作。”

  “什么工作?”

  “揉面。”

  “啊?”

  王子虛繼續滿嘴跑火車:“揉面和按摩很相似。”

  “是、是嗎…”安幼南又有掀開眼罩的沖動,要不是胳膊被按麻了,她一準現在就掀。

  “您吃過手工面吧?也吃過機器揉的面吧?”

  “吃…過。”

  “兩種面的口感天差地別,對不對?手工面就是好吃一些。面團其實很神奇,它們也渴望著帶有溫度的撫摸和軀體的重量。”

  “呃…”

  “按摩也是一樣的,”王子虛說,“按摩實際上就是找準位置,把自己身體的重量施加到另一具軀體上,在這個過程中,一種能量,一種生命力的能量就被傳遞過去,是一個很神秘的過程。”

  “呵…”安幼南從來沒想過這種說法。但是她覺得這說法有點不對勁。

  安幼南說:“其實我沒從來沒讓男性技師按過。你剛才嚇我一跳。”

  “不好意思。”

  “沒事,是我搞錯了,”安幼南說完,忍不住又道,“不過你下次還是提前出聲跟我說一聲,不要再搞得這么尷尬。”

  “好的。那我現在去請我的同事來為您服務吧?”

  “算了,按都按了,”安幼南手指在肩膀上繞了個圈,“就是隔著毛巾摩擦著有點疼,上精油吧。”

  王子虛退了兩步,說:“行,請稍等,其實我習慣用我慣用的精油,但是剛才沒找到。”

  他一邊保持移動,一邊不發出聲音地從安幼南的包里掏出那冊《計劃書》,靜音翻動起來,一邊保持跟安幼南聊天:

  “您讀哲學嗎?黑格爾、叔本華、康德等等。”

  “你個揉面的還讀黑格爾?”安幼南問。

  “就是學歷低才讀哲學,物理學、數學都看不懂,只能讀哲學。”王子虛的手迅速翻動冊子,“我們總是在選擇。我們選4K電視,選洗烘一體智能機,選能原地掉頭的電動轎跑,選個360度全旋轉的剃須刀。

  “選電動沖牙器,選大疆無人機,選APP聯名款的體脂秤,選無糖低卡路里減肥餐。

  “選學區房,選個家境旗鼓相當的朋友,選性價比最高的精品旅游線路,選航班,選利息最高的活期儲蓄套餐…”

  終于,王子虛在《計劃書》的底部找到了水性筆簽字的那個小小的名字“左子良”。

  他合上《計劃書》并放回了原處。

  “我們以為選了這些,就等于選擇了人生。但是我沒有錢。我無法選擇我享受怎樣的人生,我只能選擇讀哲學。哲學帶來的痛苦,總比揉面和按摩帶來的折磨要更加適配我的人生。”

  說完,他撥弄了一下化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不行,我的精油不在這里,大概是在大堂。我得回去拿。”

  安幼南說:“嗯,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她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

  王子虛大踏步走出門,薩特和小王子跟在身后,走到門前時,他突然靈光灌頂,將門把手往上一提,輕而易舉地走了出去。門外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和薩特、小王子一起出門,將安幼南反鎖在里面。

  他快步走遠,并且速度越來越快,最后奔跑起來,沒多久,他就碰到了寧春宴。

  寧春宴看到他,快步走過來抱怨道:“你上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

  “如廁。”王子虛言簡意賅,“我們該走了吧?”

  “是該走了。”

  “那走吧。”

  在觀光電梯里,王子虛忽然轉頭問:“你說,她們這個才媛的聚會,主要是讀詩?”

  “是啊。這個沙龍實際上就是個詩會。”

  “讀詩好啊,讀詩好,”王子虛背后汗涔涔的,表情嚴肅地說,“選擇讀詩是一種極好的人生。”

  “啊?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活著真美好啊。”王子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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