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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

  萬歷八年,二月初九。

  以會試天下貢士,命禮部尚書汪宗伊、詹事府掌府事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何洛文,為考試官。

  工部左侍郎治水總督潘季馴上奏,吳淞江、卯塘、秀州塘、蒲匯塘、孟瀆河、舜河、青旸港等處,俱經設處興工竣事,蘇松尚有支河數十處,奏請挪用工部儲水泥十萬斤試驗,以為輔材,上允之。

  上以河工按期結半,開敘效勞諸臣,加總河潘季馴太子太保,升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并蔭一子,總漕江一麟等官按例。

  陜西撫按臣張任等,以西安等府所屬州,縣驛遞疲、民不堪命,乃酌議裁省,上不允,命西安等府明鋪陳、預徵解、酌派徵。

  都察院奏,臨洮知府曹時聘、密云游擊魏孔與、河南都司僉書崔景榮,冒禁行驛遞。

  早朝議定,曹時聘、魏孔與革職為民,崔景榮前已致仕,不予究,并遣御史、御馬監、兵部司官等,赴西安各府,并行撫按官,查公車私用、遣牌馳驛者。

  刑科都給事中吳中行奏稱,吏治壞于近名,人情隳于晚節。至于致仕關節者,利弊興革絕不置念,貪污受賄隨心所欲,乞開追查致仕官之先例,上留中不發。

  升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修撰周子義為通政司右通政,掌新聞版署。

  調左都御史溫純任兵部尚書巡撫貴州。

  升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撫海瑞為右都御史,掌都察院。

  別殿陰陰水竇連,漢家帝子有樓船。

  開春之后天氣向來不錯,哪怕帝王家,也要組織一二次闔家歡樂的項目。

  西苑的瓊華館東北,過堰有水殿,藏有玲瓏的龍舟鳳舸,武宗嫌棄狹小,另造了一艘烏龍樓船,還未來得及享用,只平白被文徵明諷刺了一番,如今卻正好便宜了朱翊鈞一家子。

  春風拂面,日光和煦。

  闔家歡樂,自然只帶上了后宮與家奴。

  整日在旁盯著儀態談吐的文臣不在,氣氛休閑而愜意。

  陳太后、劉皇后,以及嬪妃們正在樓上打麻將,李太后正在與吳婕妤交流孕期經驗。

  李貴妃則是陪著皇帝枯坐甲板。

  朱翊鈞悠哉地躺在躺椅上,手里拎著釣桿,也是難得玩一玩游船垂釣的花樣:“岳祖父來信說什么了?”

  李白泱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臉頰:“就是一些家長里短的聊閑。”

  “開春后曾祖母逐漸痊愈,讓我不要擔心;又說自己老邁,今年就不入京探望了,遣我叔父送些東西來就是;以及幾個兄弟姐妹學業如何。”

  朱翊鈞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傾聽,不時附和一兩句。

  “哦對,大父讓我給陛下代為問候。”

  窮極無聊之下,李白泱擺弄著手里的魚竿,魚漂在水面上瞎晃悠。

  “說陛下托大父轉交給吳承恩的稿酬,今年其終于登門取走了。”

  “南京新聞版署選人補任的奏疏,希望陛下不要一直留中不發,大父是誠心找人接班,并非應付言官彈劾。”

  “大父還說,世交張家子弟,因調任蘇松管糧參政而上門全的禮數黃金十兩,也托人轉交給陛下。”

  朱翊鈞搖著躺椅,曲著一條腿,另一條腿的腳踝搭在膝蓋上,毫無儀態地悠哉抖動。

  聽到最后,放緩抖腿的頻率,看向李白泱確認道:“蘇松管糧參政?”

  李春芳還不至于為了十兩黃金,特意來做清廉的姿態。

  這是打小報告呢。

  李白泱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疑惑地點了點頭:“陛下,有什么不妥?”

  朱翊鈞撇了撇嘴:“沒什么,蘇松管糧參政一職,前年就裁撤了。”

  張居正招人恨不是沒有原因的。

  除了考成法外,還經常對百萬漕工衣食所系下刀子。

  前幾年就說什么,近年內外官員視國初舊額已增數倍,不顧民艱,動滋煩擾,如此非一。

  于是,便由內閣部院層層下壓,推動了一出簡政的戲碼——“命各省官凡添設冗員者,俱一一查議具奏裁革。”

  蘇松管糧參政一職,就是前年被拿掉的。

  不過以李春芳的小報告來看,顯然又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了。

  李白泱入宮多年,耳濡目染,早就見怪不怪,甚至還有心情調笑一番:“誰讓陛下天高皇帝遠。”

  朱翊鈞白了她一眼:“方才所說的世交張家,又是哪一路神圣?”

  衙門系統自成立以后,便開始具有生物本能——整個衙門上下,第一要務就是保證自己的存活。

  但這種生命體征,同樣根于人性當中。

  說人話就是,森德蘭的公務員裁不掉,是因為有漢弗萊庇佑,而蘇松管糧衙門仍舊尸位,恐怕就應在李春芳口中的張家身上。

  既然稱作世交,李白泱自然再清楚不過。

  只聽她娓娓說道:“是張方的太倉張家,以孝義聞名,其三個兒子,都是嘉靖年間的進士、舉人,被合稱為太倉三張。”

  “長子張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次子張意是太倉州同知,三子張性,本是杭州府通判,兩年前被貶謫,也是此次履任的蘇松管糧參政。”

  朱翊鈞眉頭緊皺。

  他放下抖動的腿,緩緩坐起身來:“連個緋袍大員都沒有,區區五品的郎中、同知,竟然就敢把持著中樞要裁撤的官職不放手,果然是天高皇帝遠。”

  李白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陛下沒去過江南,那邊與京城截然不同。”

  見皇帝視線看過來,李白泱頓了頓,解釋道:“就說這張家,張方雖無官職,但其人修建義莊,開辦儒學,賑濟災民,在士林民間素有名望。”

  “到了其子太倉三張一代,漸與王世貞、歸有光等人文章來往,《婁東詩鈔》刊行后,拜師求學者門庭若市,逐漸有了婁東學派之稱,儼然有開宗立派的架勢。”

  “此外,還有各種聯姻,譬如張情娶妻,便是吏部王尚書族女。”

  “這次履任蘇松管糧參政的張性,其妻便是我家的族女,這才會特意上門向大父做禮數。”

  朱翊鈞起身端坐,屈指敲著膝蓋,靜靜聽著李貴妃科普江南的政治生態。

  果真是樹大根深,盤根錯節。

  他腦海中陡然跳出一句詞組——產、學、官結合。

  第一代積累初始財富,再廣散家財、施恩布德以洗白。

  第二代開始科舉,籌建學閥,四處聯姻,擠進地方士林官場的生態。

  第三代,恐怕就要憑借著積累,在中樞官場發力了。

  屆時只要出一個進士,就是要錢有錢,要出身有出身,要關系有關系,甚至名望也有所謂“婁東學派”背書,這等人物,一個庶吉士作為起點定然少不了。

  等等,婁東學派…

  朱翊鈞突然想起些什么。

  他扭頭看向李白泱:“張家是否還有個叫張輔之的子弟?”

  李白泱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道皇帝哪里聽說的。

  她回憶片刻,篤定確認道:“確有其人,乃是張性之子,二年前考上舉人,又湊著三十壽宴一齊操辦的,我父當時還去過。”

  “說起來,張輔之今日應該正在進士考場上。”

  朱翊鈞聞言,露出恍然之色。

  竟然此張家乃是彼張家!

  如此說來,與他所想基本上沒什么出入。

  第三代的張輔之,在歷史上哪怕四十歲才考中進士,依舊得授行人,一路升到寺卿、侍郎、尚書,官運不可謂不亨通。

  不過,還想漏了一代。

  到了第四代的張溥,只剩下養望,極致的養望。

  張溥全盤接收婁東學派的遺產,打造“婁東二子”的個人形象品牌。

  再背靠尚書嗣父,考進士,授庶吉士,任職翰林院,提升履歷。

  乃至之后的種種,棄官歸鄉網羅名士結社、領導抗稅運動驅逐宦官、發展學生游行沖擊衙門。

  依靠龐大的關系網絡,直到養出天下大望,數十萬學子視其為領袖;直到將結社發展至朝廷,使得士人儒門事其為二主;直到遙控當朝首輔,把持科舉,僭稱為民間皇帝…

  這就是復社的發家史。

  難怪,竟然是從嘉靖年間就開始經營了。

  明朝群眾運動的最高潮,原來是這么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朱翊鈞緩緩起身,在甲板上踱起步子。

  眼前毫不起眼的小事,莫名與后世的記載,對應到了一處。

  宛如撥開歷史迷霧一般,其中脈絡走向陡然清晰。

  以這一例管中窺豹,朱翊鈞對李白泱口中江南的政治生態,突然有了實感。

  這就不是區區一個蘇松管糧參政的問題了。

  江南士族…文人結社…社會形態…民間思潮…

  皇帝走來走去,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

  李白泱見狀,忍不住喚了一聲:“陛下要去處置正事?”

  話是這樣說,語氣難免有點幽怨,早知道下次再轉述自家祖父說的正事了。

  輕聲細語在朱翊鈞耳畔響起,下意識回過頭。

  他迎上李貴妃委屈的神情,后知后覺自己想事入神了。

  入神歸入神,卻也不是什么急事。

  朱翊鈞將正事按在心里,搖頭道:“小事罷了,沒這么急。”

  他順勢坐回躺椅上:“太岳公還說什么了?”

  李白泱聳了聳鼻子忍著笑:“就這些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有些無奈地看著皇帝:“末了還提了一句,我年歲不小了,若是有恙不要諱疾忌醫。”

  朱翊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李頭估計是看吳婕妤后入宮的已然有孕,心里替孫女急壞了。

  這事實在不好說。

  突然,魚竿動了一下,朱翊鈞如蒙大赦地岔開話題:“呀!魚漂動了!”

  李白泱撇了撇嘴,口中附和道:“哎呀,又有陛下親自釣的魚泡用了!”

  朱翊鈞正裝模做樣起竿。

  驟聞虎狼之言,瞬間尷尬到臉色泛紅,在料峭的湖風中,逐漸滿頭大汗。

  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幾艘小舟自遠而近。

  “陛下,貴妃娘娘,太后說差不多該用膳了。”太監的聲音插入了二人世界。

  彩云如同玉蝀一般,連蜷著自碧落垂下。

  明媚的春光灑在龍舟上,大大小小的身影,各自忙碌。

  有人休閑愜意,八…申時行這邊可就慘咯。

  外面都說他如今乃是獨相,位極人臣,權重攝主。

  殊不知。

  有權無責的獨相是天上甘霖,有權有責的獨相,就是被累死的命。

  每日事無巨細地過目數百本奏疏,還要完成皇帝加派的任務,腳不沾地都是輕的了,申時行感覺自己已經快靈魂出竅,飄然欲仙了。

  內閣值房。

  到了午時,申閣老屁股都沒挪窩,只匆匆吃了兩口飯。

  他將墊在餐具下的報紙扔在一邊,等著票擬的幾摞奏疏再度擺滿了桌案。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雙手捂臉用力地搓了搓,聊以醒神。

  張居正下月就回京了,王錫爵屆時也會入閣,日子應當就輕松多了。

  還有一個月。

  想到這里,申時行振作神色,抓起奏疏,開始逐一票擬。

  “丈江西六十六州縣官民塘池,除原額外,丈出地六百一十四萬五千九百五十四畝。”

  塘池是土地的類型劃分之一,指人工開鑿或天然形成的蓄水池塘,以及塘堰堤岸、塘邊灘涂等與池塘直接相關的土地,也就是所謂塘田。

  度田已經好一段時間了,各省都有一定的進展。

  江西去年就度完了旱地,小半年過去又丈量完了塘池,耕地、旱地等,尚且還在繼續。

  申時行不假思索,寫下一句“抵補該省節年小民包賠虛糧”,將其放在右手邊——這是已經廷議過,或者不需要上廷議的事,只等著皇帝過目批紅,就可以直接回覆江西。

  “丈南豊縣召佃租田四萬七千三百石,武寧縣未賣沒官田三百七十一畝,認價得銀三萬六千四百九十兩。”

  租出去的田,以及沒收還沒賣的田,都是國有資產。

  申時行想了想,寫下“解部濟邊”四字,放在了身后貼有兵部字樣的匣子里——用在軍事上的方向肯定沒問題,但具體怎么分,兵部得有個輕重緩急。

  “先是山西丈田,晉府與寧化王府爭田,其晉府莊田坐落太原等處,實在地七十二萬零三百五十畝有奇;寧化府坐落聶營等屯,實在五萬七千五百五十二畝有奇。”

  顯然,這一摞是度田專題。

  山西宗室爭田,僵持不下,特意派了御史去,這已經是第二次回覆了,好歹是有了定論。

  申時行搖了搖頭,沒有擬票,只是放在了左手邊——涉及到宗室,得廷議上走一遭。

  “閣老,通政司左通政使倪光薦、右通政使周子義求見。”

  申時行正埋頭苦干,值房外一道聲音響起。

  手中的活計被打斷,他無奈地停下筆,抬頭與值內閣中書舍人吩咐道:“請來大堂,我這就出去。”

  說罷,申時行合上奏疏,將筆擱置,緩緩起身。

  朝雙手哈了一口氣,雙手往鬢角一抹,低頭對著銅鏡打量一番后,才推門而出。

  銅爐焚香、盆栽插花的東西房,乃是輔臣值房的雅趣,專用于議事會客的大堂就肅穆多了。

  青磚灰瓦,進深寬闊,兩側列紫檀木椅,供人落座。

  申時行方從值房內走出,便見倪光薦與周子義已然在大堂內落座。

  后二者見到申時行,紛紛起身,率先行禮:“叨擾申閣老午休了。”

  申時行苦笑著搖了搖頭:“在朝為官的勞碌命,說午休這等陌生字眼作甚。”

  說著向兩人回禮,示意二人落座。

  申時行理所當然做上主位,看向周子義:“還未恭喜以方升遷。”

  周子義落后倪光薦半個屁股落座,接上申時行的話:“承蒙陛下信重,讓我一介愚癡執掌新聞版署,日后但有差錯,還望申閣老與諸同僚多多擔待。”

  三人一陣客套寒暄。

  申時行終于問起正事:“銀臺也是內閣稀客,難得登門,不知所為何事?”

  通政司自然是稀客。

  自從職權被內閣侵奪后,通政司廷議排位一落千丈,往前站都甚至會挨打。

  實權之少,可沒什么由頭往內閣跑。

  也就這些年另添職權,才能偶爾在內閣現身。

  倪光薦與周子義對視一眼。

  前者主動說明來意:“今日以方升遷,從我手中接過新聞版署,有些棘手事宜尚且需要交接,便來尋申閣老拿個主意以便做個了結。”

  倪光薦在通政司干了十年,是論資排輩做上的左通政使。

  習慣了按部就班處置政務的人,對所謂的新法、新學、新報,這些新東西,著實有些跟不上。

  周子義分權,也是倪光薦再三懇求皇帝的結果。

  正因如此,通政司現在積壓的棘手難題可不少,正好帶著周子義來尋內閣定個調子。

  申時行沒有立刻應下,不置可否問道:“怎么不去西苑尋陛下?”

  倪光薦和周子義覺得棘手,必然不會是什么好拿主意的事。

  各家部院有各家部院的事情。

  一遇到難題就往內閣跑算什么事?真當是宰相府邸了?

  倪光薦拱了拱手:“陛下今日泛舟,無暇奏對,讓我來尋申閣老,再拿不準就上明日廷議。”

  申時行袖中的拳頭,下意識捏了捏。

  而后才無奈頷首:“倪銀臺請說。”

  倪光薦聞言斂容正色:“主要是兩件棘手之事。”

  “其一是刑部張尚書臨走留下的手尾。”

  申時行有些疑惑。

  張翰是和平交接給潘晟的,按他的性子,也做不出主動埋坑的事情才對。

  況且,即便有,又跟通政司有什么關系?

  “是六年前杭州府的一起殺人案,衙門斷了案犯死刑。”

  “三法司復核時,都察院與大理寺頗為猶疑,數次駁回刑部,一度卡了兩年,爭執不下。”

  “隨后張尚書知曉,便覺得大理寺拖沓,推諉不職,便力排眾議,先行回文杭州地方復核論死,再逼著大理寺簽署公文,之后犯人便秋后問斬了。”

  無論是儒家教化,還是大明律,都主張慎重死刑。

  一旦論死,必須三法司復核。

  “本來事情到這里也就罷了,結果…”

  說到這里,倪光薦頓了頓。

  申時行聽到這里,當即有了不好的預感。

  倪光薦神情精彩地迎上申時行的目光,緩緩開口:“去年除夕時,該案的受害者,回家過年了。”

  “換言之,沒有什么殺人案,府衙強行找了個案犯出來,明正典刑了!”

  申時行終于知道跟通政司有什么關系。

  一旁的周子義苦笑連連,適時補充道:“如今刑部那邊擬奏疏擬了半個月,朝中尚且悄無聲息,但浙江那邊的士人,已然群情洶洶了。”

  “士林各大結社奔向走告,赤民百姓義憤填膺。”

  “杭州府那邊強行彈壓此事,抓了一批刊印報紙、揭帖的士人,定的罪名是造妖言,傳用惑眾。”

  “通政司備案過的報社,也一并被查封了。”

  申時行牙齦隱隱作痛。

  難怪通政司覺得棘手,非要內閣拿主意。

  三法司多半想私下給這事把屁股擦了,否則斷不至于民間鬧得沸沸揚揚,官面上還沒消息。

  致仕的張翰有沒有責任也難說,這同時還牽涉到致仕官要不要追責的問題。

  府衙就更不用說了——鬧出這么大的事,申時行恨不得給這群人一巴掌捏死!

  但偏偏這事已經從極個別捕快牢頭的事情,上升到整個府衙,乃至省三司衙門的政治姿態。

  人死不能復生,想要平息眾怒必然要做出更低的姿態,牽涉到更多的人。

  紛繁雜亂至此。

  通政司如今雖說奉命發布新聞,處置輿論,但遇到這種事,也兩眼一黑。

  申時行揉了揉眉心,沒有立刻答話:“通政司先不要表態,等明日廷議再說。”

  皇帝既然說拿不準就上廷議,申時行哪怕直犯惡心,也沒光棍到直接拍板的地步。

  “還有一事呢?”

  申時行雖然是主動發問,但已經打好主意一塊扔廷議上再說了。

  倪光薦示意一旁的周子義。

  后者順勢接過話茬:“申閣老,是度田巡撫衙門的事,上月中旬,沈鯉一行人到山東后,何心隱刊載了文章《罪惡累累的孔府》,當即激起軒然大波。”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又群情洶涌?”

  輿論輿論,事情不激烈到一定程度,也不至于這樣叫。

  事情不鬧到一定程度,新聞版署都懶得理會。

  周子義對自己接手的攤子也是沒眼看,他無奈地點了點頭:“山東省三司衙門、衍圣公,乃至鹽政衙門的殷總督皆發函來,問詢到底是不是通政司授意。”

  “此外,現在士林的反應更是強烈,通政司已經被信件淹沒了,紛紛責備我等為何替何心隱刊載妖書,是不是有意辱罵圣人,要將我等開除儒門。”

  “聽說都已經有聚眾游行,沖擊度田衙門的苗頭了。”

  申時行嘖了一聲,自嘲一笑:“我就說要捅馬蜂窩。”

  倪光薦與周子義悻然一笑。

  申時行擺了擺手:“一并上廷議罷。”

  “這事不是輿論引導的事了,通政司先不要管了,新報停一停,等議出個結果再做回應。”

  說罷,他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

  這就是端茶送客了。

  通政司兩人眼力不差,當即起身告辭。

  申時行心里有些煩躁,只是起身相送,并未挪步送到門口。

  目送著兩位同僚離開,申時行有些疲倦地緩緩落座。

  通政司不知道怎么表態,頂多覺得棘手而已,內閣具體統籌政事,才是覺得烈火灼身。

  民間結社的文人、動輒沖擊衙門的大戶,頻頻游行的學生。

  度田以來火藥桶一般的天下,官吏離德、南北離心、士紳毀堤淹田也要阻攔清丈。

  再加上皇帝催生的報紙這種輿論手段。

  這局勢當真是一點就著。

  可別真的出什么亂子。

  想到這里,申時行霍然起身,朝隔壁中書舍人的值房喊道:“替我備肩輿,去吏部一趟!”

  值內閣中書舍人應聲而去。

  申時行看了一眼值房,日光自窗外投入,堆積如山的奏疏光影交錯。

  他搖了搖頭,伸手將值房門帶上,緩步走了出去。

  山東布政司,濟南府。

  殷士儋自內閣學士致仕后,便筑廬于濼水之濱,講學著書,一時從者如云,便將園子取名“通樂園”。

  而殷閣老復起鹽政總督以后,園子便交給了兒子殷誥打理。

  殷誥雖然是濟南知府,但在文壇聲名不彰,向來沒有士人來通樂園與他同樂。

  但今日顯然有所不同。

  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里外圍成三圈。

  殷誥這個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里一圈。

  除了這種占據地理優勢的,最里一圈多是名流了。

  太倉三張之一。

  東南五君子之二。

  顏孟圣人世家齊聚。

  乃至于此前南郊祭天時致仕的趙南星、鄒元標等人。

  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群人正傳閱一本冊子,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什么孔家田畝橫跨五省,屯田、祭地、官莊,大致羅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萬畝之巨。

  什么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爭,前元入主中原以來,兩孔各自是何表現,宛如現場親臨。

  什么以辦學和祭祀孔丘為名,假手地方官吏霸占田畝,乘農民破產之危,強買巧騙,乃至直接圈占,無理鯨吞。

  甚至將孔家如何加租,用“斗尖”、“地皮”等手段,剝削農戶的事公之于眾。

  其附錄似乎還采訪了當地百姓,例舉受孔家剝削之慘狀。

  譬如濟寧李獻可,其族譜上,宣德年間有個祖先名叫李經,恰和孔家洪武年間的“戶人”名字相同。

  于是孔家便指控李獻可為逃戶,硬逼他附籍當差。

  官府助紂為虐,竟然讓李獻可無處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戶人”。

  如此種種文字,赫然記于此冊上。

  眾人交頭接耳,爭相傳閱。

  恰好傳到孔承厚手中時,他猛然將書冊撕得粉碎!

  孔承厚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話音剛落,便是此起彼伏的應和。

  “說得好!”

  “何心隱區區罪囚,正當以妖言罪斬首!”

  “說得輕巧,你看他身邊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讓你抓去定罪。”

  “說到底,還是沈鯉放出來咬人的狗。”

  “唉,沈鯉在士林素來名望不差,何苦來哉。”

  “這就明知故問了,誰還不是放出來的狗?”

  “慎言。”

  “慎言什么?一退再退,幾代人的身家財資都在背后,哪還有退的余地?就算是那位放出來的狗,也該剪除其爪牙了!”

  大家今天聚在通樂園,名義上是賞泉的,實際什么緣由一清二楚。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們還有與府衙串通的余地,大家吐個三成出來打發皇帝日子還能忍一忍。

  放沈鯉出來巡田算什么事?

  甚至還要拿圣人世家殺雞儆猴。

  實在將人逼到絕路!

  殷誥聽著議論紛紛,嘆了一口氣:“當初鹽政一案在南直隸沸沸揚揚,最后什么結果人盡皆知。”

  “如今即便咬到圣人頭上了,又如之奈何?”

  他有些悵然地看著自己的園林豪宅。

  他的視線似乎透過院墻,看到了自己即將被沒收的萬畝良田。

  多好的宅子,難道真要與民通樂?

  千辛萬苦兼并來的田畝,隱匿的佃戶,難道真要如數奉還?

  白花花的銀子散給窮人,造孽啊!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

  不怪殷誥沮喪。

  他們這一群人,比起當初徐階領頭的南京六部衙門、勛貴的陣容,提鞋都不配。

  彼輩尚且一敗涂地,他們這群人,又能怎么辦?

  “此言差矣,當初鹽政一案,可不如此時此刻一分一毫。”

  殷誥轉過頭。

  只見說話之人乃是太倉三張之一的張意。

  不待殷誥發問,顏嗣慎率先追問:“這話何解?”

  張意捋了捋胡須:“須知,當初鹽政一案,無非幾名朝臣、勛貴,勾連豪商而已。”

  “彼輩權勢根植官面,強權壓下,自然立成齏粉,哪怕徐少師也不例外。”

  “至于如今…”

  輕輕頓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滿:“別賣關子,繼續說。”

  張意正欲解釋,卻被人搶了話頭。

  “張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無論是度田,還是辱罵圣人,都是天下人的事。”

  眾人回過頭,卻見說話之人正是趙南星。

  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輔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過,滿門忠烈,士林聲望自然不低,甫一開口,便是眾人矚目。

  趙南星侃侃而談:“權勢根植于官場,皇帝的強權自然一壓即碎。”

  “如今天下人若是群起反對,難道還能屠滅天下人?”

  眾人聞言,皆有所悟。

  殷誥遲疑片刻,提醒道:“趙兄,雖說我等皆是士林楷模,但還尚沒有到振臂一呼,天下影從的地步。”

  自夸可以,但應該沒人真會信這種話才對吧?

  “哈哈哈!”

  一陣狂笑。

  孔承厚心情不佳,拂袖打斷道:“好好說話玩什么名士風流,聒噪!”

  鄒元標一滯。

  旋即冷哼一聲,也不與孔家人計較,昂首道:“外省不比京邊,士林廣聚之地,帝力何加焉?”

  “我等領銜在前,天下人豈有不跟之理?”

  孟彥璞神情一動:“鄒兄是說…”

  他方一問出口,話還未囫圇,就有人迫不及待解答。

  “本月杭州之事,或可為借鑒!”

  “百姓盲目,未嘗不能稍作驅使!”

  張意與趙南星不約而同出聲,兩人相視一眼,哈哈一笑。

  其余眾人心領神會,隨即撫掌大笑。

  一時間,笑聲響徹整個通樂園內外。

  趵突泉水,汩汩外冒,好似應聲相和。

哎呦文學網    萬歷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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