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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巧奪天工,開化萬物

  經常做皇帝的人都明白,形象不單單屬于個人,尤其出門在外身不由己,時時刻刻都要做足政治姿態。

  朱翊鈞本是想去看看新學。

  但學府也要論資排輩,干部院校必然得排在技術院校前面。

  皇帝既然出了東華門,就不得不先堆起和藹的笑容轉一圈國子監。

  先是交流哲學——也就是萬歷二年辯經以來最新的學說,道理學——的最新進展。

  再與監生們展望一番共同治理天下的美好圖景。

  最后再為三日后的科舉,稍作勉勵。

  直到圍攏的學子開始有熱淚盈眶的跡象,朱翊鈞才匆匆離開,去往對街的學府。

  距離皇帝上一次駕臨學府,已經有些年頭了。

  建院時栽種在大門前的兩顆小樹苗,七年下來,已然與院墻平齊。

  四根漆雕實木,漸老漸舊。

  或許是題字的影壁上,總被誰人亂寫亂畫的緣故,也與國子監一般,設了兩名差役輪值。

  朱翊鈞并沒有立刻入內,只站在大門前,仰頭看著匾額。

  是徐階的筆跡,四個大字——求是學院。

  皇帝駐足不語,神情感慨,左右也不敢上前打擾。

  半晌后,朱翊鈞才緩緩開口:“上次徐少師與皇叔上奏此名,朕只是粗略一看便批了,還未來得及問其中由來。”

  對于科學技術萌芽,他秉持著細心呵護的態度,從不過多施肥翻土。

  哪怕學院頻繁奏請賜名,朱翊鈞都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惡趣味——自己起的名字,才能承載精神的延續。

  但皇帝親自籌建的書院,外人沒這個資格冠名,學院之中也沒凝聚出什么精神,以至于空缺數年。

  而到了去年底,徐階與朱載堉突然上奏,說是定好了名字,要題名書匾。

  朱翊鈞彼時忙著別的事,都還未來得及過問。

  張宏聞言,連忙上前回話:“陛下,這事當從去年說起。”

  “彼時劉頓開在新報上刊登雄文《關于千年以降的數學批判及其未來發展方向》,點出了數學不成體系,前路不明的現狀。”

  “去年底,鄭王世子提議,連同程大位、劉頓開等人主持,一齊開壇論法,主旨是《改造我們的數學》。”

  “具體內容奴婢不甚清楚,只知道會上,學院上下達成了莫大的共識,同時將學院的名字定了下來。”

  “取《漢書·河間獻王劉德傳》中‘實事求是’一詞——自推演中探求道理,從存在中印證規律。”

  “于是便有了‘求是學院’之名。”

  朱翊鈞神色頗為復雜,緩緩點了點頭。

  見左右都朝他看來,又笑著補了一句:“名字挺好的。”

  一會功夫,便眼見徐階從學院大門處冒頭,拄著拐杖顫顫巍巍來迎。

  朱翊鈞見狀擺了擺手,招呼左右跟上:“走罷。”

  跟國子監不同,求是書院的政治氛圍很是稀薄。

  出身高的勛貴子弟見慣了皇帝,出身低的百姓畏如虎狼,所以院方沒搞什么夾道歡迎、熱淚盈眶的場面,皇帝也特準老師學生們繼續上課。

  只有徐階領著幾名政務官吏陪同皇帝左右。

  “聽說你們年前開了一場大會,論《改造我們的數學》?”

  朱翊鈞隨口問道。

  《關于千年以降的數學批判及其未來發展方向》一文,是他點撥劉頓開寫的。

  當然,也沒有什么要緊的地方,主要就是在推動數學體系的建設上,催促了一番而已。

  至于怎么靠到儒家的道理學上,又怎么開宗立派,就是他們這些學者要考慮的事了。

  按身份,學院方面自然只有徐階能作陪皇帝。

  “陛下,學院去年開壇論法,主要是奠定了以‘道理學’為根基,取邏輯推演、實踐論證二道,走師法自然的路數,創立了‘自然道理學’亦或者‘自然哲學’。”

  朱翊鈞認真聽著。

  已經亮出名頭,成立學科了,離開宗立派也只差一步,整理學說,刊載天下。

  “其中鄭王世子、劉頓開等人取邏輯推演一道,找上老夫單獨開了‘理論數學’一院。”

  “程大位取實踐論證一道,便另外開了‘應用數學’一院。”

  徐階彎腰伸手,在前引路,間或向皇帝答話。

  朱翊鈞放緩腳步,讓七十八歲的老頭不至于跟得大喘氣,口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徐少師的意思是,現在求是學院里,也分起山頭來了?”

  徐階也是執過政的前首輔,聽了這話不由會心一笑。

  跟人打交道的事,又有哪里沒山頭?

  不過,徐階嘴上還是圓滑略過:“陛下說笑了,學府的事,不能叫山頭,只是師法自然的方向不同而已。”

  “開了理論數學院后,鄭王世子與劉頓開,再度劃分出幾何數學,與代數數學,由二人分別研究,但這同樣不妨礙他們通宵達旦一起研習數學。”

  “而應用數學院,又陸續劃分出物理學、統計學…”

  老徐頭是天下一等一的官僚。

  哪怕對具體研究內容半點不清楚,但仍舊不妨礙他總結匯報時手拿把掐。

  朱翊鈞笑了笑:“不同方向也方便徐卿跟內廷討要經費不是。”

  別看說得一套一套的,但現階段能到“研究”這種程度的人,根本沒幾個,大多數人最多也就給朱載堉等人打打下手,敲敲邊鼓。

  繁多的方向,固然有規范的需要在里面,但更多還是方便老官僚們討要研究經費。

  當然,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徐階附和著笑了笑,皇帝當政多年,敏銳洞察已經鍛煉出來了。

  他笑著笑著,渾濁的眼中,皇帝身影逐漸模糊。

  一身道袍,超然瀟灑,心如明鏡,錙銖必較。

  似是故人歸啊。

  “…也就罷了,你擅自跟軍器局討要火藥等禁物,還炸傷了朕的表兄,又該當何罪?”

  徐階恍惚回過神來。

  一行人已然來到李誠銘的值房,皇帝正圍在一堆鐵疙瘩面前戳來戳去,口中嘰嘰歪歪個不停。

  李誠銘還沒下課,徐階也樂得陪小皇帝聊閑:“老臣現在只有俸祿可領了,還請陛下開恩,莫要再罰,莫要再罰了。”

  朱翊鈞笑了笑,不信歸不信,但這些朝廷大員情商確實沒得說,說話一套一套的。

  真恨不得定個祖宗成法,以后內閣輔臣致仕后,全都留在京城給皇帝逗悶子。

  “這就是李誠銘鼓搗的‘火車’原型機?”朱翊鈞指著鐵疙瘩好奇問道。

  此火車非彼火車。

  說是李誠銘借用水車的思路,更換動力,先后失敗“風車”、“磁車”等項目,又以火藥為動力,研發的“火車”。

  說到底就是換著法子驅動,只為了轉圈圈。

  徐階對原理一竅不通,便簡略說起事情因由:“陛下當初視察草場,牽扯出馬匹貪污案,入主京營后,又絕了調遣兵卒做工的路數。”

  “無論牛馬漲價,還是用工匱乏,都嚴重影響到李校尉家里的磨坊生意。”

  “此前又不知道得了什么靈感,便想借用水車的機構,用在磨坊上。”

  “反正都是周而反復的動作,水流可以驅動,別的力自然也可以,于是就開始琢磨這些東西…”

  朱翊鈞沒有抬頭,一面聽著徐階解釋因由,一面換著角度打量李誠銘的小火車。

  不得不說,對李誠銘這樣的大多數凡人來說,利益才是第一驅動力。

  國舅家壟斷京邊三成磨坊生意他多少也聽過。

  不過為了提高產能,降低成本,開始琢磨優化工藝,屬實有點過于真實了。

  朱翊鈞正在腹誹,就聽到身后一陣動靜。

  “臣錦衣衛帶俸指揮僉事李誠銘,拜見陛下!”

  轉頭只見李誠銘火急火燎趕來,在門外下拜行禮。

  看這滿頭大汗的焦急程度,多半是下課后一路跑過來的——頗有一種聽見親戚小孩來了家里,正在擺弄自己貴重物件的緊張感。

  朱翊鈞招了招手:“表兄來得正好,快過來,給朕介紹一下你這機關,怎么就用上火藥了?”

  “若是說不清楚,朕以后為表兄身體故,免不得要禁止學院領用火藥這等禁物了。”

  說著,指了指跟前的火車。

  好歹是皇親國戚,李誠銘自然也不會拘謹。

  他順勢起身走到皇帝身前:“陛下見笑了。”

  許是肩膀帶傷不便穿衣的緣故,李誠銘外衣是一件寬大袍子,披在身上頗有海軍大將的味道。

  最⊥新⊥小⊥說⊥在⊥⊥⊥首⊥發!

  他看了一眼李進跟徐階,情知自己瞎鼓搗弄自己的事,已經完全被賣給皇帝了。

  聽聞要禁止自己領用火藥,更是心中急切。

  李誠銘深吸一口氣,指著鐵疙瘩像模像樣解釋道:“回稟陛下,臣將此物取名為火車,有閥、缸、桿、軸、車等機構組成。”

  “使用時,當先打開閥,將火藥投入缸中,點燃,桿為爆炸所驅動,帶動軸,最后使得車轉動。”

  說著還扯了一下面前的連桿,示意軸與車,是如何被帶動。

  朱翊鈞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么原始么?

  爆炸就是技術?

  他下意識問道:“火藥爆炸劇烈非常,能擅加控制?”

  李誠銘撓了撓頭,也有些無奈:“工匠提的點子,說只要閥與缸封得嚴實就沒問題,結果試了幾次,感覺不是太好使,正琢磨是改進還是換個法子。”

  說罷,就將徐階擠到一旁,對著跟前的火車指指點點,朝皇帝眉飛色舞。

  “其一,正如陛下所說,爆炸劇烈,不好控制。火藥少加,車都轉不了幾圈,更別說帶動磨盤等物了;火藥多加,危險非常,尤其是缸,本身密封難度就不低,還要與閥、桿裝配,間隙亦或者過度裝配,效果都大打折扣。”

  “其二,還是動力本身質地不行,以水驅動,源源不絕,中途無需人關照。如今臣這火車,尚且需要頻繁添加火藥,只能節省些許人力,卻不能大肆替換。”

  “其三,感覺控制上只是差強人意,像蛤蟆一樣,戳一下動一下,哪怕解決了上述問題,能夠帶動磨盤,也只能一陣一陣地轉動,出的貨口感不行,影響市場。”

  朱翊鈞看著李誠銘侃侃而談,心中只覺異樣感十足。

  陽明后學泛濫以后,雖然使得社會道德嚴重滑坡,但好處也不是沒有。

  所謂不破不立,在丟棄掉“君子恥于言利”的道德包袱后,人人都是搞錢的一把好手,貪污受賄,欺壓良善。

  而重新立起來的新學說,新道德,新政治環境,則狠狠地剎了一下這些惡劣而簡單的搞錢途經。

  現在能擺得上臺面的新途經,就是八個字——皇權特許,開門經商。

  而李誠銘現在的樣子,一口一個汰換人力、影響市場。

  簡直就是勛貴朝資本家蛻化的全過程!

  “至于改進,工匠們想了幾個法子,首先是更換火藥配方,火銃需要威力,才如此配比,火車則應該反其道而行之…”

  李誠銘還在喋喋不休。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李誠銘:“為什么非要用火藥驅動呢?實在太危險了,朕與母后就怕表兄有個三長兩短。”

  李誠銘口中話語戛然而止。

  皇帝上來就給他的“核心科技”否決了,若是李太后說這話,必然是純粹的關心,但皇帝多半就不一樣了。

  出于對皇帝以往經常的“靈光一現”的信任,李誠銘當即請教道:“臣一時也沒有更好的法子,陛下莫非另有靈機?”

  表兄弟可謂心有靈犀。

  朱翊鈞旋即點了點頭:“朕看著,不就跟吹魚泡差不多?一頭吹氣進去,魚泡鼓起,另一頭放氣,就推動了連桿。”

  李誠銘思索片刻,緩緩點了點頭:“差不多吧。”

  一旁的徐階瞥了李誠銘一眼,這位李校尉還是沒被政治腌入味,想事情一入神,說話下意識就隨意起來了。

  朱翊鈞自然不會跟表哥計較這小事,自顧自說道:“既然如此,為什么要選用火藥呢?只要能頂撞連桿不就是了?比如吹氣呢?”

  李誠銘嘆了一口氣:“不瞞陛下,這是臣最初的法子。”

  “奈何風的力太小,機構集風困難,根本不足以推動連桿。”

  工匠們都說,除非去到山上,用巨大的葉片,才有可能以風驅動。

  這種限制對李誠銘來說就沒什么商業價值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吹氣吹氣,未必得是風,水汽如何?”

  李誠銘一怔。

  水汽?

  他眉頭不由皺起,下意識就要反駁:“水汽之力,稍顯孱弱…”

  朱翊鈞干脆打斷了他:“表兄只說溫和的水汽罷了。”

  “內廷燒水,水汽往往只能頂起鍋蓋。”

  “你我都知道,當初皇祖父煉丹,一個不慎,水汽能頂起爐頂,騰飛數尺!”

  “二者力差甚大,卻是為何?”

  李誠銘聽罷,立刻想起自己方才所說,缸體之密封云云。

  幾乎不用思考,脫口而出:“老道士的爐體密封定然極好!”

  他一拍大腿,來回在房間中踱步:“對!對!這個法子好!封住缸,使勁往里灌燒開的水汽,自然能頂動連桿!”

  “甚至頻繁加料都免了,只需要在下方燒水。”

  “不過水汽進去還需要排出來,這個應該好辦,加一根向下的冷管即可,水汽遇之便化水。”

  “這樣的話,閥門恐怕得分進出控制了,具體怎么設計還得問問工匠。”

  “陛下…”

  李誠銘轉頭看向皇帝,只見皇帝以及一干太監臉色正黑,徐階等一眾官僚仰面忍笑。

  壞!得意忘形說錯話了!

  李誠銘這才后知后覺。

  他正要作出惶恐狀下拜請罪,朱翊鈞冷哼一聲,主動揭過這事:“不過,機構、零件難堪大用的事,恐怕還是難以避免。”

  蒸汽機可不是簡單就能造出來的,工業工業,需要的前置科技可不少。

  什么軸承,什么密封,什么耐高壓金屬,都不是一夕之功。

  甚至關鍵理論部分,氣體膨脹做功的系統研究更是兩眼一抹黑,只能胡謅一點經驗主義的東西稍加點撥。

  不過話又說回來,資本主義市場嘛,最缺的是需求。

  有了需求,一代產品將將能用就行,技術上再慢慢優化——好歹得在迭代這條路上先邁出一步再說。

  李誠銘還在為稱呼了世宗外號而暗自悔恨,聞言連忙接過皇帝給的臺階:“這事正要上奏陛下。”

  朱翊鈞轉過頭:“哦?”

  李誠銘頓了頓:“陛下,臣以為,如今各式零件、機構各工匠非但標準不同,甚至視之為隱秘,口耳相傳。”

  “一旦二零件出于不同鐵匠,宛如水火不容,輕則失效,重則害人。”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憤懣:“臣這次就是如此被炸傷的!”

  朱翊鈞看了一眼李誠銘,已經意識到這位表兄想說什么了。

  “也是臣找應用數學院的程院長,建立數學模型,計算互相之配合,才知道問題所在。”

  “臣以為,能否以墨家之故智,下令工部,對基本之零件、機構、機關,制定標準,分門別類,登記造冊,工部通行。”

  “如此,不僅便于互相配合使用,若是有所缺漏,亦可以數學計算校驗,乃至其后優化改進,也有據可查,有理可依。”

  “如此統而綜之,切磋琢磨,才能奪天工而開萬物!”

  (本章完)

哎呦文學網    萬歷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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