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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

  紅旗臺前起掣,禮炮當空三響。

  總協戎政官、指揮、副參、游佐等官各歸所部。

  旋而便聞甲胄碰撞錚然作響,各營步卒應炮聲三度調哨,行至營盤前。

  又有馬裹重鎧,碾地而過,徒留身后飛揚的漫天亂石與塵土。

  金鐵交鳴之間,馬步交替融匯,眨眼便列陣成型——無論古今,乃至未來數百年,閱兵都是以不同兵種,擺陣列型,依次出場。

  “演陣!”

  與現代列陣走過不同,馬步方陣要在現場操練,旗語、鼓點之指揮,梯次、犄角之列陣,游弋、合圍之變陣。

  鼓點驟密,戰纛擎起。

  各營陣步卒持戟,列如鐵壁,進退之間幾如潮水一般。

  精騎突出,自兩翼包抄穿行不止,馳騁逡巡,與步陣交相應和,如臂使指。

  時而合圍,時而分隊。

  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隊,二百五十人一司,合戰營十支,兵馬過萬,悉數年力精壯,人皆體貌雄偉,莫不武節熟閑。

  排頭的藤牌、側翼的刀戈、鐵騎的斬馬刀、輕騎的長槍,混演狼筅戳殺、镋鈀據敵、鉤鐮掃地,數個營陣鋪開。

  水銀瀉地,黑云壓城之景象吸攝視線,金鐵交擊,震天喊殺之聲音充斥耳畔。

  數以萬計的步卒如同墨汁一般,潑在了閱武門外,沉悶而漆黑。

  只一股兵煞之氣撲面而來。

  “好軍容!方才所演的偃月五花之陣、四方平定之陣,方圓有度,進退如潮,竟漸顯虎狼之色!”

  “這竟是京營?難以置信!”

  “御前演武嘛,面上自然好看些,聽聞戚繼光以南兵作為骨干,分發各營,立為教師,特意為閱武操練了數月,才好歹讓面上能過得去些,至于打仗行不行,怕還是得牽出去溜溜。”

  練操教師,是大閱禮制定的。

  一般是三大營擇優選出,教授金鼓之節,進退之度,射打之法。

  戚繼光任京營總督后,其近衛多選為了教師,操練各營。

  “即便如此,也可管中窺豹,同樣特意操練,當初憲宗閱兵也好,世宗大祀南郊也罷,哪次不是特意準備?到了跟前,連面子功夫都過不去,不是兵將宿醉失態,便是抗命不至,樣子貨都牽不出來。”

  跟臨檢通知一樣,所謂大閱,看的就是下面在極為重視的情況下,有幾分表現。

  如果都提前準備了,依舊一塌糊涂,那顯然就是徹底喪失戰斗力了。

  成化九年,西苑閱兵時,精挑細選的數百士卒“萎靡虛弱,馳驟失節”,甚至“不能開弓發矢”、“墮弓于地”。

  嘉靖七年,世宗皇帝大祀南郊,企圖“試將官之能否”,命京營將官隨行,結果“團營扈蹕將士多不至者”。

  京營積弱多年,這才有了庚戌之變時,蒙古人都打到京城外了,將士兵卒擠在城門口嚎哭的盛況。

  軍紀渙散,士卒驕惰的京營,能夠在大閱的面上過得去,贊一聲煥然一新絕不為過。

  “戚總督治軍有方啊!當初兵科張鹵上奏言,國家制軍令,令至嚴且肅,奈何承平日久,各該營將領因循歲月務為姑息之故,以邀寬厚之名,前后相承,養成驕惰之習。如今戚總督掌京營后,重拾軍法,一掃姑息之風,可謂振奮!”

  “這我倒是知道,戚繼光操練時言必稱軍法,態度驕惰散漫則當場捆打,皮開肉綻;頂撞教練則穿耳割耳;若有違抗軍令者,甚至斬首以徇法,京營才漸知何謂軍令如山。”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冷哼。

  “南方來的鄉下人吧?隆慶三年那一場閱兵,京營便已經初具人形了,按部就班多年,有如今這軍容,可謂水到渠成,竟全成了戚繼光的功勞了?莫非鎮遠侯整飭京營八年,還不如南人區區數月?”

  以戚繼光在民間的聲望,聽了這話立刻便有人變了臉色,欲要出聲爭論。

  聚眾的地方,就少不得爭論。

  眼見看臺上就要為此吵起來,值守的禁軍面面相覷,有心呵斥,又恐這些軍民代表、今科準進士、緋袍三代們記恨在心,一時兩難猶疑。

  還好看臺不乏敦厚長者,適時出來打圓場。

  “按部就班,自然是一班接一班,自隆慶以后,先后有張太岳、定安伯、譚襄敏、鎮遠侯、戚總督…整飭兵備,銳意武事,京營短短十余年能恢復如此氣象,誰能少了功,缺了勞?”

  “況且,要論功勞,那也是圣君在朝,高屋建瓴,保駕護航,誰又敢邀天之功呢?”

  老夫子息事寧人往往是有一手的。

  這話一出口,當即止住了紛爭——都抬出皇帝了,要是再說什么不三不四的話,一旁的禁軍可不會再坐視了。

  短暫的沉默。

  不知誰突然嘆了一口氣。

  “按部就班,說起來容易…這已經不是國初了,建國二百年,還能按部就班,簡直如同江河逆流!”

  大明朝立國至今,已然二百年,哪怕從靖難之役的南北戰爭算起,也有百七十年了。

  這個年紀的朝廷,本就江河日下了。

  賦稅難收、地方離心、君上遇刺、藩屬反叛,這些才應該是家常便飯。

  如今竟然還能按部就班,日新日上,就連廢弛已久的京營,都有一番新氣象,何其難得?

  這一番有感而發,眾人聽后,無不動容失聲。

  此時閱武門外大閱正酣。

  戰火兵車、雷火車、全勝車、沖虜藏槍車、火炬攻城車…車兵各營駕駛戰車緊緊綴在馬步方陣之后,張牙舞爪,咆哮著從閱武門前列陣而過。

  眾人憑欄遠眺,心馳神往,思緒不知飛往何處。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往往也大不相同。

  “唉,當初先帝閱兵,誠乃虜患日深,北疆無寧,才假借天威,振奮人心,嚇止蠻夷。”

  “如今自朵顏衛歸附以后,三陲晏然,曾無一塵之擾,邊民釋戈而荷鋤,關城熄烽而安枕,大好的局面,又何必專為了耀武耀威而勞民傷財,還平白挑釁賊虜。”

  “仁義不施,一味追求武功,只怕難有長久之治!”

  顏嗣慎一番義憤填膺的感慨后,不著痕跡瞥了殷誥一眼。

  見后者面無表情,并未對他諷刺朝廷的話語有所表示,心中不由暗暗嗤笑。

  殷士儋這兒子,是標準的勢利眼。

  隆慶年間,其父被貶謫回家之后,整日在他們這些好友面前誹謗朝廷,等到萬歷二年殷士儋復起為總督鹽政后,殷誥又板起一張臉,說起官面套話來。

  一波二折還不夠。

  去年以來,朝廷開始度田,殷誥聞詢后立刻找上巡撫余有丁,希望余巡撫對老師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法,濟南通樂園(今萬竹園)幾十畝的豪宅,周遭上千畝田地,可都是留給殷誥這個嫡子的。

  結果余有丁左一句朝廷嚴令,右一句老師名節,上下再補兩句天地良心,百姓關切,全然一個不粘鍋,給殷誥堵得沒話說,氣得拂袖而去。

  自此之后,這位殷二代,再度對朝廷痛心疾首起來,什么奸宦在側,蒙蔽圣聰,什么內閣謀私,枉顧民意,連地方大員琢磨政績,干害國策的話,都當面對余有丁說過。

  如此,好歹是跟昔日的好友們,再度找到共同話語了。

  與此同時,曹鑰看著下方閱武開始擺弄大炮,趕緊捂緊耳朵,跟著嘆息道:“當初宣宗皇帝罷下西洋寶船、收交趾駐軍、止戈北疆、減免重賦,蠲免逋租,與民休息,始有仁宣大治,今上可倒好,每與宣宗反…”

  閱武門外,銃炮聲連連炸響,模糊了曹鑰的竊竊私語。

  南直隸鹽政一事后,曹邦輔平安落地,在家養老休憩,日子還算快活,甚至四年前離世,不乏百姓感念,鄉紳立碑,落了個不錯的名聲。

  但二代可就沒這么舒坦了。

  曹鑰是隆慶三年,與殷誥同一批,因為冊立太子而受蔭的二代。

  殷士儋如今還在官場叱咤風云,殷誥就能混個知府做一做,曹邦輔萬歷元年就致仕,曹鑰如今就只能做個富家翁。

  眼看要度田清戶,富家翁都不好做了。

  曹鑰對朝廷的怨念可謂是與日俱增。

  孟彥璞聞言,冷哼一聲:“革故鼎新,變法有理嘛,人家還自稱是‘謀修內攘外之鴻猷,經致治保邦之長策’呢。”

  “重賦稅以耀武事,莫不過始皇帝了。”

  幾人都是山東人士。

  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圣人世家,言語之間默契十足。

  此時殷誥也有了反應。

  他嫌惡地瞪了一眼天子武帳,冷聲道:“守成之主,功法祖宗,斯鮮過舉,后世為嗣,若者往往作聰明亂舊章,而卒至衰敗不救,可謂鑒戒。”

  若是遵循宣宗皇帝的成法,布施仁義,與民休息,還能做個守成之主。

  要是有人自作聰明,不顧默契,干亂舊秩序,天下怕是立刻就要衰敗。

  當然,這并非在針對誰,只是溫習一下宣宗皇帝的教誨罷了。

  顏嗣慎低著頭,嘆了一口氣,聲如蚊訥:“到底是旁支入繼的,藩王疏于教養容易走偏,連帶著一家三代都學不來什么叫節制武事,仁政愛民。”

  幾人順著殷誥的視線看去,不約而同,齊齊搖頭。

  朱翊鈞手托著側臉,若有所感地抬頭看向兩側看臺。

  奈何帷幄雖容得視線單方面穿透而出,卻也看得不甚真切。

  不過想也知道有不少人往這邊看來。

  眼下觀禮的軍民代表,幾乎就是社會各階級的利益代表。

  官僚資本的二代、封建官僚的士人、封建地主的鄉紳、新興資本的豪商、以及小資產階級的社團游俠…

  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對他這個皇帝恨之入骨,恨不得將自己看殺在天子武帳之中。

  看吧看吧。

  所謂先禮后兵,天子坐武帳,選卒十二萬,殺氣騰騰,擇人而噬,不就是給你們這些人看的么?

  “…我皇中興初復古,四海時平猶整旅。”

  帷幄遮掩了外界的視線,卻遮不住諂媚的聲音。

  朱翊鈞偏過頭瞅了一眼。

  嗯,閱武自然也給外藩夷屬們看的。

  朝鮮使臣李增仍舊喋喋不休,對著御幄眉飛色舞:“陛下登極八年,革故鼎新,砥礪軍政,誠乃一代中興之主!”

  李增言語之間,發自肺腑,滿腔熱血,就差手舞足蹈了。

  簡直似根正苗紅的漢人一般顯揚眉吐氣!

  哪怕是受外藩頂禮膜拜的朝臣,昂首挺胸之余,神情中也不免略帶些許古怪。

  朱翊鈞更是懶得理會這廝。

  中興?

  朝鮮的孝子賢孫拍拍馬屁也就罷了,他這個掌舵的,對自家產業的現狀還是要有數才行。

  南方的東吁王朝日益膨脹,明緬戰爭就在二三年之內,動輒大軍三十萬、連綿二十載的戰爭泥潭,必然要牽扯無數人力財力。

  北方的土蠻汗整合數萬精騎,癡心妄想著前元大業,隨時可能揮師南下,歷史上其人便是在萬歷七年十月,四萬鐵騎大舉寇遼東,持續到萬歷九年十月,竟糾眾十余萬,掀起大戰。

  如今雖然遲遲不至,但硝煙味已經在北地彌散了。

  再算上日本的豐臣秀吉即將統一日本,以朝鮮為踏板入侵中原的蓄謀呼之欲出,播州之亂所潛藏的土司暗流、奢安之亂所凸顯的都蠻隱患、女真人無可避免的死灰復燃、寧夏軍頭的勾連叛逆…

  都說漢獨以強亡,明末的南征北討,實在不遑多讓。

  如今不將四海八荒盡數削平,哪里敢稱中興?

  正想到這里,號笛之聲再響,黃旗翻飛。

  透過帷幄,只見車馬步兵各陣,應聲而動,如百川歸海,潮水一般退回各營。

  “臣兵部尚書正茂,奏請陛下閱射!”

  大閱禮除演陣外,御射更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隨著殷正茂上前跪奏,張宏等一干內臣雙手托著甲胄,從側面躬身進了帷幄。

  帷幄內一陣窸窸窣窣。

  文職各堂上官、六科、十三道掌印官,并禮科、兵科、禮部儀制司、兵部、四司官,及糾儀監射御史、鴻臚寺供事官武職,并錦衣衛堂上及南鎮撫司掌印僉書官,一干人一身大紅便服,在將臺下排作兩班,面上鮮有表情。

  片刻后,武帳中窸窣之聲漸止。

  司禮監太監張宏、李進,一左一右掀開帷幄。

  皇帝德音隨即響起。

  “把總以下,及家丁軍士,于東西廳分投比箭試銃。”

  “總協戎政官戚繼光以下,副參游佐、坐營號頭、中軍千總等官,校場馬上閱射。”

  “公、侯、駙馬、伯、錦衣衛等官,臺下較射!”

  “馬上人各三箭,步下人各六箭,中的者,鳴鼓以報,通傳閱武門!”

  藩屬外臣循聲看去,目光炯炯盯著武帳。

  一道身影顯現,只見上邦天子躬擐甲胄,負弓帶劍,自帷幄中從容踏步而出。

  好賣相!

  三娘子見之,心中不由暗贊一聲。

  中原人的風姿總是各有千秋,方才為她引路的蔡可賢,可謂仙姿倜儻,白皙若神人;年過六旬的王崇古則是穩重醇厚,風度不凡;眼前的皇帝位份至尊,一身甲胄燦然英俊,盛氣凌人,更是別有風味。

  一干外臣正暗自打量著皇帝,恰好皇帝偏過頭,朝這邊看來:“來人!為朕的陪臣們各賜一箭,共襄盛舉!”

  話音剛落,三娘子立刻心頭一跳,瓦剌蠻子更是當場失態,踉蹌后退。

  直到太監們各捧一支箭簇走到近前,一干藩屬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字面意思的“各賜一箭”。

  方才還瞪大眼睛的朝鮮使臣,此時也難得尷尬。

  他口中推辭連連:“陛…陛下,臣是文臣,不善御射。”

  李增是朝鮮的禮曹參判,相當于明朝的六部尚書,乃是二品文官。

  朱翊鈞輕笑一聲:“李參判若是得中一箭,朕在山東萊州,開一座海港與你們互市,如何?”

  李增愕然抬頭,懵然所措。

  朱翊鈞嘴上問著如何,實際壓根不待李增回應,自顧自說完,便邁步離開。

  一干朝廷大員、侍班官,蜂擁其后。

  李增仍舊沒有回過神來。

  萊州互市…怎生看個閱兵,還能天降餡餅!?

  別看朝鮮做了二百年的孝子賢孫,但貿易上,受限同樣不小。

  其中貢賜、和買且不說,所謂互市,往往指的是官民參半的貿易往來。

  官方互市跟邊境走私不一樣,按制,朝鮮與琉球等孝子賢孫的開市日期可不受局限,這里的不受局限,指的是“聽安排”。

  地點上,朝鮮只允許在北京會同館,以及遼東懷遠館進行“開市”貿易。

  時間上,一般是朝鮮使臣領賞后,固定于會同館開設三至五日的市貿。

  甚至于開不開都是兩說。

  禮部會依朝鮮表現而決定是否準其開市。

  最⊥新⊥小⊥說⊥在⊥⊥⊥首⊥發!

  這些特點決定了,所謂互市,往往是朝鮮使團,夾帶私貨入京貿易——遼東百姓年年抱怨,朝鮮使團物資過多,車輛等轉輸負擔過重。

  譬如這次正旦慶賀,李增便夾帶布物百余匹,用以兌換藥材。

  但這事嚴格意義上來說是違法的。

  按朝鮮律,使臣除進獻方物、盤纏、衣物行李之外一切禁帶,否則照律罰沒家產;按大明禮部館市禁約,所持布物不得超出行李禁限。

  奈何大家都這么干,朝鮮豪商每年趨之若鶩,為一個使臣隨從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說要在萊州開一座互市!?

  這跟天上掉黃金有什么區別!

  可別說什么跨海不便,在明廷還未遷都時,朝鮮便是海路入貢,自開城禮成江港口,經由黑水大洋、黃水大洋,至長江南岸的太倉港。

  甚至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走旅順、登州的海道。

  朝鮮可沒有海禁。

  換言之,只要明廷點頭互市,李增回去就能組織船隊,帶上苧布、綾緞、牛馬,一年往萊州港跑上十幾個來回!

  李增抬頭看了一眼拾級走下將臺的皇帝。

  他咬緊牙關,猛然一把攥住箭羽,狼狽而倉促地跟了上去。

  “錦衣衛都指揮使定國公徐文璧,步下六箭中三!”

  “駙馬都尉許從誠,步下六箭中五!”

  “五軍營游擊將軍龐成裕,馬上三箭中三!”

  御史二員,兵部司官二員,兢兢業業監視。

  禮部司官二員,太監二員,大大方方唱名。

  朱翊鈞駐足視閱,時而頷首認可,時而出言點評。

  “龐成裕是從江西萬安守備磨礪出來的,以戰功升任的中都留守司僉書署副留守,去年改制,顧總督致仕前舉薦其為五軍營游擊,朕還親自考校過,御射武藝都是不差的。”

  “胡守仁這個神機營右副將,是朕親自點的,神機營幾個營里,也就屬他們營操練最是勤奮。”

  “蕭如薰,是都督同知蕭文奎之子,其父萬歷元年將其送到京衛武學,跟朕習武多年,前些年征討朵顏衛時立了功,戚都督將其破格提拔為坐營號頭,還算沒有辱沒門楣。”

  “焦澤…鎮遠侯的副將,跟著出生入死多年,諸位也再熟悉不過,以朕看,再堪磨幾年,必然又是鎮守一方的大將。”

  群臣跟在皇帝身側。

  此時聽著皇帝對京營將領如數家珍,心中實在不平靜。

  權力都是經營出來的,人事權就是絕對的控制權。

  登基八年的潤物細無聲,終于養出了這等雄姿。

  皇帝如今對京營熟悉到這個地步,跟馬上皇帝唯一的區別,恐怕就是幾場勝仗了!

  甚至武宗皇帝臨時起意的督戰,其掌控力恐怕也未必能比得了今上。

  當年英宗皇帝有這雄姿,又何至于被瓦剌裹挾至塞外深造數年?

  “唉。”

  皇帝駐足負手,搖頭嘆息。

  申時行識趣湊上前:“陛下運籌于帷幄,各營軍容煥然一新,又何故嘆息?”

  朱翊鈞搖頭不語,沉默片刻后,才感慨道:“朕只是一時感慨。”

  “我朝從來不乏名將,戚繼光、俞大猷、李成梁…多不勝數。”

  他抬起手,指著正在馬上御射的俞大猷。

  旋即又轉向龐成裕等人:“我朝也不乏用心任事,有勇有謀的軍官,眼前這些,都是朕隨手撿出來的。”

  “至于兵卒,操練不過幾月,便有這等軍容,朕也實難挑他們的刺。”

  朱翊鈞環顧跟隨在身側的一干文武大臣:“你們說,這些年怎么就至于軍紀渙散、爛泥一團,順義王殺到京城了,都還在哭哭啼啼呢?”

  一眾朝臣神情各異,或赧顏而笑,或羞憤低頭,或陷入沉思。

  也不乏有人暗自瞥向三娘子。

  后者面無表情,并不覺得尷尬,反而目光越發凝重,皇帝坦然得可怕,只讓她想起一句話——知恥而后勇。

  “定國公,你來說。”

  皇帝開始點名,方才較射完回列的徐文璧,不幸被皇帝點中。

  六箭中三,成績不佳的定國公,心中感慨著伴君如伴虎,面上懇切下拜:“臣有罪,皆是臣等不嚴操練之過!”

  朱翊鈞搖了搖頭,甚至懶得譏誚。

  他轉而看向戚繼光:“戚卿,隆慶元年,你便奉命回京協理戎政,當時怎么跑了?”

  戚繼光聞言,動作不由一滯,濃眉大眼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勉強回道:“回稟陛下,臣才能不足,止有將才而無帥才,雖通曉邊事,卻短于中樞戎政,先帝知人善任…”

  話說到一半。

  朱翊鈞直接當眾打斷了他:“朕知道,你私下跟譚綸抱怨,京營顯貴子弟眾多,束手束腳,難得伸張。”

  戚繼光額頭微汗。

  顧寰等一干勛貴面色惶恐。

  朱翊鈞也不再繼續為難誰,一面踱步,一面自顧自繼續說道:“朕關切京營也不止一時了,近來更是頻繁躬擐甲胄,往來各營。”

  “顯貴子弟嘛,朕當然知道,朕姑母家的兒子李承恩就是。”

  “他們家開辦商行的,做了校尉也忘不了自己是掌柜,于是便私役兵丁,要么叫去給自家商行送貨,要么撥去做工打灰,甚至有長達二三年未能完工的項目。”

  “俸祿按住不給,工錢每月只給個一兩一二錢,行糧糶賣不得食用,給士卒逼急了,干脆就跑了,剩下一堆老弱,以及吃空餉的空頭人。”

  “外人想管束他,又唯恐得因此得罪了他表弟,也就是朕。”

  “不得已,朕只好親自出面,將其罷官免職。”

  潛規則說出來,自然有不少朝臣面色不太好看。

  皇帝說的是李承恩,卻又不止是李承恩。

  各位高官顯貴,役使兵卒做做生意,實在太常見了——“官軍在京,止堪備做工之役;在邊則將領私役而已,供饋送而已。”

  走鏢、做工、作坊、砍柴、采藥、漕運、護航…可謂是大型雇傭兵中心。

  “就像當初馬文升所奏,公侯都督指揮等官,但知家室之營,金帛之積,輕裘肥馬之事,尚兵機職策之罔知。”

  朱翊鈞走到靶前,目視前方:“值此大閱,朕親自出面,將一干‘顯貴生意人’都遣送回了各家,‘雇傭兵’才有喘息之機,得以日常操練。”

  “但朕事情不少,總不能時時盯著京營,讓大家都體面。”

  說到這里,再不請罪就不識趣了。

  群臣紛紛下拜:“臣等有罪!”

  一干外臣不尷不尬,只好隨著大流,一同下拜。

  朱翊鈞搖了搖頭,引弓搭箭,凝神端視:“如今朕有言在先,諸卿且回去告訴各自的顯貴子弟…”

  “京營將士,專門兵事,不得經商!”

  “再有私役,以擅調禁軍論處!”

  箭羽離弦,透入靶心。

  場上一時噤聲,耳畔只聞弓弦嗡鳴余音。

  禁令往往流于紙面,但以皇帝目前對京營的控制力,沒人會質疑能否言出法隨。

  至于邊軍?

  皇帝識趣沒提,做臣下的也默契地沒有貼上去追問。

  朱翊鈞一箭中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轉過頭順手將弓遞給張宏,吩咐道:“大伴帶諸陪臣去試試。”

  外藩射箭,自然要離皇帝遠點,否則伸手撓癢便被禁軍以為可疑,砍殺當場,實在不是什么美事。

  李增落在人后,對著皇帝又是一陣馬屁,才跟著太監離開。

  等李增走后,朱翊鈞才又與張宏壓低聲音囑咐道:“待會朝鮮這廝若是賄賂大伴,大伴收下即可。”

  張宏心領神會,對皇帝對了個眼色,行禮告退。

  “忠順夫人,不妨先隨朕去東西兩官廳再看看。”

  朱翊鈞出言叫住了欲要緊隨其后的三娘子。

  后者情知皇帝要與自己商量正事,默默頓住了腳步。

  朱翊鈞揮手讓侍班官等跟遠些,領著幾名二品大員以及三娘子,踱步走向閱武門內的甕城。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寒暄。

  “…說到此事,當年誰人不知‘封貢事成,實出三娘子意’?”

  “夫人切切慕華,遠勝辛愛黃臺吉,扯力克之流,朕都看在眼里。”

  “可惜女兒身,恨不能封王!”

  三娘子到底是塞外牧民,偶爾打一打啞謎就算了,實在受不了這些虛頭巴腦的話。

  她高高在上習慣了,腹誹之余,竟下意識回頭瞪了皇帝一眼。

  旋而自覺不妥,又連忙改作諂媚一笑。

  朱翊鈞沒心情欣賞異域風情,只覺被弄得不尷不尬。

  不過好在皇帝當了這么多年,臉皮厚如城墻。

  他走在前頭,邁步進了閱武門,順勢與三娘子輕咳一聲:“說正事罷。”

  “俺答汗什么時候死?”

  三娘子聞言動作一滯,顯然被皇帝突如其來的直白驚了一下。

  不過她很快恢復自然,假意打量著閱武門內的構造,口中斟酌言語:“這個冬天熬過來了,暫時還死不了。”

  “若是陛下能助外臣壓服恰臺吉,辛愛黃臺吉,扯力克等部,順義王什么時候死都一樣。”

  九歲就被老頭強娶,要說有什么深刻感情,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下還需要借助俺答汗的名分號令諸部,救治自然盡心盡力。

  等到沒了用處,藥石一停,俺答汗也就兩腿一蹬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緩緩道:“俺答汗死后,忠順夫人萬萬將右翼捏在手里,不說令行禁止,至少也要約束部眾,不得滋擾互市。”

  “宣大帥臣那邊,朕亦會關照。”

  宣大這邊的互市,跟朵顏衛那邊的情況不一樣。

  朵顏衛是被打服的,情況簡單,互市又在薊鎮眼皮子底下,萬歷三年開的寬河互市,現在已然常年開放了。

  宣大就不一樣了,各部雜居、漢蒙雜居、加上大同鎮本就情況不穩,嘉靖年間就反叛過兩次,情況比較復雜,互市也就一年隨機約定開放那么幾天,嚴陣以待。

  即便如此,還總有部族客串盜賊,打劫過往商販,乃至侵略互市,沒個安穩的營商環境。

  就這,還是俺答汗極力約束的結果。

  往后這個職責,就得交到三娘子手上了。

  三娘子聞言,幾乎毫不猶豫便在心中應承下來。

  俺答封貢是她進言的,這些年雙方互市也是她在維持,辛愛黃臺吉此前欲推翻朝貢事,也是她一力駁之——“天朝所以待我者甚厚,歲通貢市,坐享全利,而無后憂。孰與夫冒矢石,出萬死,幸不可知掠獲也。”

  皇帝所提的,本就是雙方合作的基礎,甚至算不上條件。

  至于話里話外的支持,三娘子自然也聽出來了。

  明廷的支持當然有十足的分量,否則大同的邊臣也不會說她這些年是“益挾天子寵,靈耀諸部”了。

  唯一的顧慮就是,不知道皇帝此番要價幾何。

  她沉吟片刻,干脆還是直接問道:“陛下圣德天恩,外臣敢效犬馬之勞?”

  朱翊鈞一時不答,反而神色略有猶豫地轉過頭看向身側一干重臣。

  王崇古默默頷首。

  禮部尚書汪宗伊更是投來勉勵的神情。

  朱翊鈞回過頭,直視眉頭緊皺,揣摩不止的三娘子。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道:“忠順夫人,做朕的義女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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