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飛鴻的角色轉變,是在教訓了收保護費的沙河幫眾人,保護了百姓卻無人肯出來作證的一場戲。
觀眾看到這里,忍不住長吁短嘆,紛紛指責百姓怕事,為戲里的黃飛鴻打抱不平。
誰又能想到。
此時痛心疾首的觀眾,若干年后,或許也變得連老太太都不敢扶。
夜色下心情復雜的黃飛鴻漫步街頭,看到了以去美利堅開掘黃金為由,實則欲要將中國人當豬仔賣的洋人。
“在美利堅那邊,每個人走路都要很小心,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金子,在河邊洗臉捧起水來都有金沙子,所以美利堅叫金山!去了美利堅一定要戴墨鏡,因為金子太晃眼,你不戴墨鏡就被晃瞎了…”
同一時間,沙河幫深夜報復,一場大火燒毀了寶芝林。
十三姨為了拍下大火中的寶芝林,搬運相機時不慎將黃飛鴻的折扇落入火中。
大火過后,黃飛鴻在廢墟中撿起被燒毀的折扇。
這場戲諷刺的是,扇子上單單燒掉了不平等條約的‘不’字,變成了平等條約。
官府來了,官府走了。
沙河幫懼怕黃飛鴻追捕,勾結洋人,在賣豬仔的同時,又幫洋人將中國女人賣去海外,要求是讓洋人幫忙干掉黃飛鴻。
洋人設下鴻門宴,請黃飛鴻看戲,暗中設下埋伏。
劇情到這里變得緊張,觀眾們聚精會神盯著銀幕,想知道黃師傅如何破局。
結果很遺憾。
戲班一場混戰過后,民團和無辜百姓傷亡慘重。
黃飛鴻剛脫離虎口,卻又被官府背刺,滿提督認為他破壞洋務運動,直接查封了已經是廢墟的寶芝林。
在救治傷員時,黃飛鴻讓牙擦蘇去拿急救散,而留洋歸來的牙擦蘇卻看不懂中文沒及時找到,導致傷者身亡。
另一名從洋人船上逃離的傷員,也告訴了黃飛鴻華工被賣去當豬仔的遭遇。
“我們一船人漂洋過海,半路有病沒藥治,很多人半路就被扔進大海,到了金山身上還被打上記號,就像豬一樣…”
電影至此,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
主角團全程受虐,連觀眾都忍不住吐槽。
“是不是快放完了?不是說武打片嗎,這也沒打啊。”
“放了得有一個小時,越看越憋屈。”
“陳真剛才不是出來了嗎?他打不打洋人啊?”
奔著來看港臺巨星功夫片而來的觀眾,要的是霍元甲陳真那種拳拳到肉的爽,而這部《黃飛鴻》顯然沒有滿足大家。
可不好看嗎?也不至于,劇情故事娓娓道來,甚至很多臺詞讓觀眾頗有共鳴。
漫說八十年代,千禧年以后很多年里,國外還是許多人心中的理想烏托邦,不少人寧可被蛇頭裝進集裝箱里偷渡,也要去呼吸自由的空氣。
千呼萬喚中。
陳真再次出場,但這次他飾演的嚴振東卻加入反派陣營。
因為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江湖賣藝的嚴振東被沙河幫看中,全幫上下拜他為師,實則是想請他對付黃飛鴻。
觀眾三觀盡毀。
陳真居然是壞人?
這是個演員在電視劇里演完壞人,走在路上都要被人吐口水、自行車停門口都要被人拔掉氣門芯的年代。
觀眾樸素的價值觀,無法接受從陳真到嚴振東的身份轉變。
好在接下來嚴振東的幾句臺詞,讓大家的稍稍提起精神。
“在江湖上,什么事不差強人意?正所謂仗義每多屠狗輩,現在最重要是在佛山打出名堂,到時候我們就可以站出來為天下人主持正義,江湖啊…”
觀眾們滿懷期待:“陳真這是要保存實力,最后肯定還是好人。”
而銀幕里的黃飛鴻也在一次次挫折里,心境逐漸發生變化,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武功,只不過勉強趕上洋槍的威力,但洋人可以輕輕松松造無數把氧槍,中國卻沒有無數個黃飛鴻。
因為救治跟洋人簽了賣身契的豬仔,黃飛鴻被滿清提督關進大牢。
沙河幫趁機劫走十三姨,和其他中國女人關在一起,欲要打包賣去美利堅。
向來循規蹈矩的黃飛鴻這一次沒有繼續死板下去,而是在官兵的私放下走出牢房,趕去即將離開的大船救回同胞。
電影終于迎來大決戰。
觀眾看到這里,還期待‘陳真’能跟黃飛鴻攜手抗敵。
結果卻看到一場兩人之間的交鋒較量。
大決戰兩人竹梯大戰的設計,原本時間線上,據說是因為李聯杰拍戲是腿部受傷,于是徐勀從一款東洋電子游戲里收獲靈感,讓兩人踩著梯子對打,反而成了黃飛鴻系列的經典鏡頭。
這次拍攝,李聯杰雖然沒受傷,但翟遠仍提出竹梯大戰的建議,交給袁家班的人去實現動作,重現了這一場面。
現在看來這個動作設計的很成功,兩位高手身手矯健,借用場上一切能用的道具,一招一式都點燃了觀眾的熱情。
這一場華麗的打戲,隨著黃飛鴻踢飛嚴振東而告終。
slogan是必須要加的。
翟遠讓李聯杰吊著威亞,在空中連踢數腳,招式比電影前半段所有動作更夸張,同時喊出名臺詞。
“佛山無影腳!”
功夫片不喊出招式,那就跟吃芒果不蘸醬油一樣,沒有味道。
不是主角犯蠢要告訴敵人招式,而是要提醒觀眾這招的名字,加深大眾對這個IP的印象。
電影院里,全部觀眾被這個動作驚住,沒有人考慮合理性,只聽到一片牛逼聲。
甚至忘記了被踢飛的人是‘陳真’。
銀幕上的嚴振東從地上掙扎爬起,欲要繼續找黃飛鴻一決生死。
可剛一出門,便被洋人的槍炮打成篩子。
“俺的鐵布衫…”
嚴振東重傷倒地,斷氣前對黃飛鴻說:“黃師傅,我們的功夫再棒,也敵不過洋槍…”
最后嚴振東死了,沙河幫幫主被十三姨她們扔進了火爐,就連洋人都被黃飛鴻屈指彈出去的子彈擊斃。
這部兩個小時的電影也迎來尾聲。
畫面一轉。
黃飛鴻與化敵為友的提督站在船頭,憑欄而立。
“黃飛鴻,到底世界上有金山嗎?”
“提督大人,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金山的話,這些洋船為什么要來我們的港口?或許我們已經站在金山上了。”
影片至此戛然而止。
沒有后續原片里梁寬拜師的戲份。
黃飛鴻人物性格的轉變,也不需要他最后穿上西裝,拍一張照片作為情節明示。
隨著《男兒當自強》的BGM再次響起。
片尾字幕開始滾動。
銀幕暗下,影院燈光亮起。
觀眾席里不少人仍坐在座椅上,遲遲沒有起身離場。
黃飛鴻好像是贏了,反派該殺的也都殺了,但怎么感覺還是這么憋屈呢?
沒有東洋愛情片那種感動,也沒有內地諜戰片的懸疑,甚至沒有功夫片本該有的熱血沸騰。
“陳真怎么就死了呢?他跟黃飛鴻一起打洋鬼子多好啊。”
“嚴振東是壞的,陳真是好的。”
“十三姨最后跟黃飛鴻結婚了嗎?”
議論聲中,觀眾從劇情中抽離出來,三三兩兩走出影院。
影院外。
《黃飛鴻》電影海報依舊,進場時大家都沒關注海報,此時回頭再看,心中隱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海報上風云色變,黃飛鴻只身佇立,蒼茫大氣。
“象征著彼時中華民族在危機動蕩中,人民群眾仍迎著困難砥礪向前的精神。”
周學軍走出影院,抬頭望著海報唏噓感慨。
翟遠很不爽,你都說完了我說什么?
周學軍年紀大了感觸也深,拍拍翟遠肩膀說:“電影拍的真好,黃飛鴻那個年代,國人被洋鬼子欺負,現在沒人敢再欺負我們了,雖然經濟還差點,但估計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咱們不說超過美利堅,超過東洋應該沒問題了。”
翟遠問:“老周你今年四十二?”
周學軍點點頭。
翟遠盤算一下,笑道:“那差不多。”
一群人出了影院往回走。
除了待在剪輯室的翟遠,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成片,路上相互討論劇情。
翟遠扭過臉問徐勀:“《刀馬旦》拍的還順利嗎?”
徐勀說:“剛開機幾天,目前沒什么問題。”
周學軍拍胸脯道:“放心,有任何困難跟我們提,盡一切可能滿足要求。”
“那老徐你跟老周留個聯系方式,后面拍攝的事你們商量著來。”
翟遠笑著說一句,頓了頓又道:“九月份了,我該回香江收韭菜了。”
翟遠要回香江的消息傳出去,這兩天登門送別的人來了不少。
文聯的、央臺的、制片廠的、國京院的…
翟總主打一個好交朋友。
“小翟啊,這是《西游記》劇組上個月的開支,你查查賬。”
“你把錢一給,謝晉導演的《芙蓉鎮》就立項準備開機,結果你猜怎么著?男主角姜文還耍大牌不肯來!”
“我跟你于占元師哥先不回香江,跟張老先生說是師徒啊,但我們三個人加起來快三百歲,說不定誰先走呢,在一起待一天少一天,你回香江讓林正英、錢月笙他們給學員盯功,咱們學校還是要辦…”
認識的人跟翟遠一通寒暄囑咐。
周學軍最后一個找上門。
“你票買了嗎?”
“買了啊,明天下午的票。”
“那成,還來得及。”周學軍笑呵呵說:“你那部《黃飛鴻》現在很多人討論,尤其是在大學生群體里,年輕人都覺得拍的很深刻。清北大學的校領導聽說咱倆認識,讓我來問問你能不能去學校給學生們講兩句?”
翟遠一愣:“清北大學?”
“對啊。”
“700分才能念的那個?”
“哪兒啊!500多分就差不多。”
翟遠默默點頭,也對,現在高校還沒擴招。
“實不相瞞老周,我就上到初中,況且我這個歲數對吧?學生年齡比我還大呢,我能給他們講什么啊。”
“謙虛了不是,再說也沒讓你去上課,你就過去隨便講講電影創作什么的,激勵一下年輕人嘛!”
“什么時候去?”
“你明天走的話,下午沒事就約到下午?”
翟遠很給周學軍面子,當天下午不僅自己去了清北大學,還帶上了導演徐勀。
校領導熱情迎接,免不了商業互吹幾句,又大贊《黃飛鴻》拍的好。
“這部電影現在深受同學們喜愛,聽說今天翟先生跟徐勀導演過來,大家都提前在紀念講堂等候。”
清北大學3000人的紀念講堂里人頭攢動。
銀幕上。
正在放映《黃飛鴻》這部電影。
燈光忽然亮起。
喇叭里響起校領導的聲音,吹了吹話筒:“喂喂喂,同學們安靜一下,今天我們請到了香江來的翟遠先生,同樣身兼《黃飛鴻》這部電影的制片人和兼職,跟他一同來的還有徐勀導演,同學們鼓掌歡迎。”
講堂頓時沸騰,掌聲和呼聲一浪接著一浪。
所有人都伸長脖子往門口望去。
掌聲歡呼中。
翟遠身著一身休閑裝,跟徐勀一同走進講堂,向數以千計的大學生們微笑點頭。
“同學們好,我是翟遠,這位是《黃飛鴻》的導演徐勀先生…”
翟遠自我介紹過后,學生們紛紛傻眼。
臉這么嫩看起來比自己歲數還小,這就是電影制片人名單里的翟遠?
還有他旁邊那個黑黑瘦瘦的導演,一點文化人氣質也看不出來啊。
翟遠也在看著臺下的學生。
八十年代的大學生,面貌總體呈現出樸素,眼神中透著好奇,男生清一色短寸頭,女生也鮮有留長發,身上穿的也不似香江學生那般花枝招展,的確良的襯衫配喇叭褲就已經算站在潮流浪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