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無名山脈的頂峰,從無到有,萊恩在這里搭了一間亭子。
站在亭前,數千里外的大地一覽無余——這倒不是夸張,因為卡俄斯的大地畢竟不是圓的。
能看多遠,只取決于你有能力看多遠。
所以架起一個能夠無視云層、迷霧遮掩的煉金長筒望遠鏡,萊恩準備開始看戲。
雖然嚴格的說,這場大戲的雙方有一方是他的信徒,他理論上不該抱有這種無所謂的態度。
但說實在話,萊恩此刻的內心的確毫無波瀾,甚至一點都沒有為那些信徒擔心的想法。
畢竟如果他真的在意人類的信仰,那銀月城也不會一直縮在大地的東南角,而是一早就開始征服大陸了。
“你也想看嗎?”
調校了一下煉金長筒望遠鏡的焦距,萊恩隨口問道。
雖然沒有回頭,但他也能感覺的到,有一道目光正眼巴巴的看著這架煉金造物。
然而遲疑了一下,雙手抱膝的蹲坐在巨大的織機旁邊,克洛托果斷的搖了搖頭。
“…我不要。”
“命運女神,絕不會使用不符合命運秩序的東西!”
“它們生來就有原罪,這是命運降給它們的懲罰!”
白裙少女語氣慷慨激昂,也不知道是跟誰那里學會的。
對此萊恩比較偏向阿特洛珀斯,因為那個老太婆的確像是個愛喊‘你有罪’的命運女神。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講,她說的也的確有幾分道理就是了。
“你說的對。”
點頭認可,萊恩承認克洛托說的話。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
“天地萬物因世界而誕生,這是因;被命運束縛走向注定的結局,這是果。”
“世人想要擺脫注定的‘果’,卻無法改變同樣注定的‘因’,這的確就是罪。”
“只是世界不可能真的把自己體內的萬物全部毀滅,以此懲罰他們的罪責,所以命運女神也就成了背鍋的那個。”
“因此,命運之毒纏繞在了你們左右…直到有一天,你們再也承受不了這無窮無盡,越演越烈的罪孽,然后‘啪——’的一下,化為了命運長河上的一捧煙花。”
瑟瑟發抖,當那‘啪——’的一聲響起,克洛托更不想說話了。
雖然她現在很想問問,既然你也贊同我的想法,要不就讓我殺你一下,或者你先把我殺掉,免得將來再遭受痛苦。
但看著這個先后干掉了自己兩個姐姐的大魔王,克洛托覺得自己已經在之前用光了為數不多的勇氣。
此時此刻,命運女神只覺得自己好可憐。
從出生起她們就在背鍋,而且一直背到了現在,還是姐妹三個輪著來的…
只是就在克洛托沉浸在自我內耗的過程中時,一個銅影從天而降,砸到了她的腦袋。
“誒呦——”
“你干什么?”
“你難道不知道嗎?神可殺,不可辱!”
捂住額頭,另一只手握著掉落在地的銅制長鏡,克洛托氣憤的看著萊恩的背影。
“哦,抱歉,我確實沒聽說過這句話。”
毫無誠意的道歉,萊恩隨手指了指一旁的架子,示意對方可以把另一架筒鏡放在那里使用。
“不過現在這個‘不屬于當前命運該有的造物’已經成為了傷害命運女神的兇器,哪怕是為了知己知彼,你也大可以抱著批判的角度去嘗試一下這玩意。”
“畢竟神王出手在即,以偉大神力的體量,隨便擦著點花花草草就又是一記命運的重錘。”
淡淡開口,萊恩建議道:
“在挨捶之前看看自己是怎么被錘的…這應該挺有道理的吧?”
雙手抱膝,克洛托想念自己的兩個姐姐了。
如果她們在這里,絕對不會坐視這個大魔王胡作非為。
無名的山峰上,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太陽升起又落下,金輝散漫山間。
萊恩擺弄著長鏡,茶點和書籍,命運女神則呆呆的看著這一切。
直到又一個黎明到來,在大地的遠方,沖天的殺氣和戰意開始聚集。
古獸妖魔的皮膜做成的大鼓咚咚作響,震得克洛托的耳膜有些生疼。
這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聲音造成的,而是響在命運上的聲音所帶來的…冥冥中的預兆已經到來,那片大地將會血流漂杵。
本不該活的人或許會活下去,本不該死的人或許會死在那。
這一刻,克洛托覺得萊恩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或許直面死亡雖然殘忍了一點,但也比等死要好受一些。
“喂——”
感受著劇烈跳動的心臟,原本消耗殆盡的勇氣似乎在恐懼的逼迫下恢復了一點。
抱著不知何時變得巨大的紡錘,命運女神不禁再次向萊恩要求道:
“喂!”
“嗯?”萊恩回頭,報以一個疑惑的眼神。
“我是說,破壞世間命運的大魔王啊,你就真的不能殺掉我嗎?”
微微咬唇,克洛托大聲的問道。
“你明明這么熱衷于破壞命運,那我也算是命運的一部分吧。”
“如果你能殺了我,這應該也算是一件好事吧…盡管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破壞命運,也不知道你為什么不肯殺了我。”
“但是破壞命運的人,你就真的沒有感到過一點愧疚和后悔嗎?”
“在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本不該死去的生靈因你而死,也有千千萬萬本該被時代拋棄的存在因你而存…我不明白,命運有什么不好,你們為什么要反對祂呢?”
“祂明明是世界的意志,是萬物起始的規則,如果你們都遵循祂,那——”
“——如果我們都遵循祂,那這個世界就會從此刻開始,不可遏制的走向祂注定的終亡。”
聲音淡淡,萊恩微微搖頭,隨即重新將注意力放回遠方的戰場上。
“嗯…其實關于你的問題,有一個最好的例子能夠回答你。”
“你瞧,神王是被現世選擇的統治者,可歷代神王最孜孜不倦追求的就是對抗命運;大地之上,所有生靈都在追求對未來的窺探,可當他們真的得到了預言,卻又從沒有一個人為此感到滿足的。”
“不只是我,這世上所有能接觸到命運的生靈,沒有不想了解祂的;所有了解了祂的,沒有不想改變祂的。”
“哪怕是順應著世間一切有靈者的祈愿,命運也不該這樣存在下去——不過從這個角度上講,克洛托,這或許也是你為什么沒有像你的姐姐們一樣的原因了。”
“啊?”
不明所以,克洛托只是抱著自己的紡錘。
“這很難理解嗎?”
笑著開口,萊恩的語氣意味深長。
“你瞧,神王抗拒命運,但他們從不抗拒自己成為神王的命運;眾生不愿滿足,可他們也不會抵觸自己已經得到的優容。”
“我也好,諸神也罷,乃至這世間的一切生靈,我們從來厭惡的都不是命運,而是‘注定的’,‘被別人注定的’的命運。”
“所以裁剪命運的神‘死’了,死于她想裁剪別人的命運;衡量命運的神也‘死’了,死于她想支配別人的生命,只有你,克洛托,只有你…”
“只有你,編織命運的神,你不想改變任何人,所以也沒有任何人會來改變你。”
“所以跟我在這里看完這場大戲吧…克洛托,你的未來不屬于我。”
“但等今天結束,我會帶你找到你應該屬于的那個神靈。”
正如萊恩自己所說過的,能傷害命運的,從來都只有命運自身。
他可以囚禁阿特洛珀斯,赫爾墨斯也可以囚禁拉克茜斯,但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克洛托什么也不做,那就沒有人能對她做什么。
而很巧的是,當神靈與神職相互影響,克洛托的天性本就什么都不想做。
她只會將固有的命運寫出來,然后才由兩個姐姐裁剪出正確的‘劇本’。
從某種意義上講,或許三位命運女神中,克洛托才是最接近命運支柱本身,而非僅僅是代行現世命運的所謂神靈。
數千里外,康得尼亞城頭。
和無名山峰上的輕松不同,無形的肅殺之氣匯聚周遭。
松散而有序的軍陣在指揮下聚集排布,布滿秘紋的鎧甲在陽光下沒有絲毫反光。
日前還在一起密談的巫師們站在城墻上看著這一幕,而在更遙遠一些的地方,龐大恢宏的沖天血氣和戰意直沖霄漢,那是戰神所帶領的軍隊。
人一上千,徹地連天;人一上萬,無邊無沿。
然而在大河對岸,數十萬士兵在更多民夫、仆從軍的簇擁下緩緩前行。
前陣與后陣間隔幾十里,左右散開可以河道的上游和下游。
在軍陣的中間,戰神阿瑞斯親自率領的騎士團更是仿佛受到了全軍的加持。
在無形的戰爭權柄之下,這匆忙拼湊而成的聯軍竟仿若一支百戰之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息。
面色凝重,白發老嫗不得不承認,她之前有些低估這些諸國的軍隊了。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她低估了真正統帥軍隊的阿瑞斯。
或許戰神本身不是什么很優秀的神靈,但這不代表戰爭的神職不強。
甚至假使擁有這個神職的神靈是宙斯,恐怕他早就將其玩出花來了。
“不太好辦…真沒想到,當戰神坐鎮中軍,他的神職竟然直接將整只軍隊鏈接在了一起。”
“指揮上的如臂使指還只是其次,重要的是質量上的提升…這樣一來,很多大規模殺傷性的戰爭兵器都不管用了。”
低聲開口,白發老嫗的身旁,另一位大巫師訴說著自己的發現。
直到親眼目睹,他才赫然發現。
當戰爭的神職應用在這樣大規模的戰爭中,竟然有這樣強大的威力。
嚴格的說,阿瑞斯的存在并未直接增強這百萬聯軍的力量總量——也許他也增強了,但這并不是關鍵的地方。
他真正起到的作用,是一個升華統一的核心…簡單點說,就是‘升階’。
一百個普通士兵,其氣血的強度在‘量’上肯定是強過一個一階的戰職者的。
但哪怕一萬個普通士兵站在一起,他們在生命能量的質量上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就像一萬把銅劍放在一起,也只是一捆銅劍,一摞銅劍,一座銅山,它變不成哪怕一根鐵。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巫師的大規模戰爭兵器就像教會的即死法術一樣。
那種由死亡權柄衍生出來的強大神術能直接抹殺生命本質低于某一個‘斬殺線’的生靈,無論它的‘量’積累的有多大,而戰爭兵器同樣如此。
它們對于強者的傷害很可能根本就沒有多少,但對于自身實力低于某一個水平的普通士兵,簡直如同無雙割草,一殺一大片。
在開戰前,巫師們也是這樣打算的 可如今在他們的面前,戰爭的神權改變了這一切。
如果將一個普通士兵當做一把青銅細劍,將一個一階士兵當做一把精鐵闊劍,后者在用料和材質上都強于前者,這就是‘質’和‘量’的雙重強大。
而巫師們戰爭兵器的原理就是針對‘青銅’這個材質,不管你是一把細劍,還是一面青銅大盾,只要你還是青銅,就能沾之立死。
然而戰爭的神權改變的正是這一切…他沒有增加這些‘兵器’的‘用料’,卻修改了它們的材質,使其隨著軍隊整體規模的提升而提升。
軍隊上千,青銅細劍就變成了粗鐵細劍。
軍隊上萬,粗鐵細劍又變成了精鐵細劍。
軍隊百萬,這就是百萬把精鋼細劍,讓他們的質量增強了不止一籌。
看著遠方的一切,白發老嫗再一次感慨神靈的權柄。
這就是改變規則的力量啊…當這樣的增幅再配合軍陣,阿瑞斯明明應該百戰百勝才對,他是怎么輸上這么多次的?
“嗯?”
“確實是這樣啊…既然戰爭的權柄明明這么強大,他之前又是怎么輸的呢?”
眼底閃過一絲精光,白發老嫗冷笑一聲。
我差點忘了,人不行不能怪路不平。
有的人哪怕拿著一把好牌,也能打成稀爛的局面。
“諸位…我想,我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
淡淡開口,白發老嫗看著那坐鎮中軍之處的阿瑞斯。
是啊,既然戰神這么強,他之前是怎么輸的來著?
那當然是好好的戰爭之神不當,偏偏跑去沖鋒當戰士,結果最后還打不過,所以他才經常敗下陣來。
這就像巫師不用巫術,卻天天拿劍和人對砍一樣離譜。
不過既然這么離譜的是他們的敵人,那白發老嫗也只好點點頭,然后祝福他不要后悔,繼續保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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