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曄、江虨二人坐在房間內,看著窗外的荷塘。
今天沒下雨,算是難得的晴天,但還是很難受。
陸曄年紀大了,已近歸途,對這天氣倒是能夠忍受,但江虨這種相對年輕之人就各種煩躁不安了。
天氣熱,心火也旺,看著墻壁上直往下淌的水珠,感覺自己身上也是一層汗。
他從小在江南長大,但對每年五六月間這種幾乎讓人身上長蘑菇的天氣依然難以適應。
周遭潮濕悶熱,墻壁水珠不斷,早上換的干爽的衣服一會就吸滿了汗水…
“陸公,都督他——”江虨站起身,想要出去走動走動。
“坐下。”陸曄睜開眼睛,道:“恐怕難以走出都督府了。”
“什么?”江虨一驚,失聲道:“為何?”
陸曄嘆了口氣,道:“你的心思都花在哪兒了?方才入府之時老夫就覺得不對了,可周遭軍眾林立,已然難以退走,諸葛道明怕是反了。”
江虨下意識倒退一步,先用狐疑的目光看了陸曄一眼,又沖到門口,卻見院內、拱門內外站滿了軍士。
“這…”江虨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方才文豹還親自上茶來著。”
陸曄再嘆一聲,懶得多看他一眼。
有本事知道諸葛道明二女兒的名字,卻觀察不到形勢的變化江思玄的那點小聰明全花在女人身上了。
“陸公,我們會怎樣?”江虨又坐了回去,急切道。
“大不了一死而已。”陸曄說道:“老夫今年七十三歲了,已然活夠本。”
江虨臉色一苦,他感覺陸曄的話里隱約帶著點揶揄的意思。
“使君和我都不在署,荊州會怎樣?”江虨又問道。
陸曄聞言,居然認真思考了一下,道:“武昌、夏口本有一萬五千銳卒,這幾年諸葛道明又新募五千人,大加整訓。兩月前他連換二十七名軍校,大概已將荊州世兵控制了個七七八八。至于水師,大抵差不多吧。”
“至于諸郡,那就要看太守們的本意了。若忠于朝廷,興許會舉兵相抗。急著從賊的,就跟諸葛道明走了。”
“各地豪族、蠻酋,老夫估摸著左右為難,最終會默認事實。”
“哎呀!”江虨急得一拍大腿,道:“陸公怎么就不防著他呢?”
“他是都督,找我商議軍事,天經地義,你還能次次不來?”陸曄無奈道。
江虨看了他一眼,道:“陸公好像并不著急?”
“急如何?不急又如何?”陸曄說道:“時局若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奈何!奈何!”
江虨垂頭喪氣,不再問了。
到了這會,他實在沒心思惦記諸葛家的女人了,腦子亂糟糟的,茫然無措。
而此時武昌的大街小巷內,已然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
頂盔摜甲的軍士次第沖進了刺史府、太守府、縣衙及其他各個官署、府庫。
呵斥聲、咒罵聲及兵刃交擊聲此起彼伏,但都沒持續太久,很快就消弭于無形。
抵抗最激烈的是城內的一處軍營,那是刺史陸曄帳下的二千兵馬。
帶隊的軍官下令封鎖大門,據營固守。
同時遣人爬上墻頭,大喊道:“爾等這是為何?莫不成造反了?”
“諸位兄弟,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都是當兵吃飯的,何必打生打死?出降算了。”外頭有人大聲回應道。
“陸使君已被扣押,爾等失了上官,誰來給你們發錢糧?出來吧,若冥頑不靈,我們就不客氣了。”
“天下大勢已定,還看不清嗎?我等與梁人鏖兵多年都放下仇怨了,你等切勿自誤。”
“與他廢話作甚?取了其頭顱以為軍功,難道不好嗎?”
喊叫聲此起彼伏,讓軍營內的兩千人戰戰兢兢,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外面的人勸降不果,很快便失去了耐心,雙方好一場混戰,從白天打到黑夜,直到荊州兵取來濕漉漉的柴禾,引燃后產生濃煙,熏得軍營內的眾人咳嗽聲不斷,這才終于了結。
屯駐在城外的三千郡兵也在五月初五投降了。
主要原因是他們也不想打了,再加上太守江虨被軟禁,一番僵持之后,次第打開營門,繳械投降。
城內官員沒什么好多說的。
大部分人愿意降順,甚至包括部分來自江州、揚州的官員,少數忠于晉廷的自有人幫他們體面。
改朝換代,從來不是什么溫情脈脈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至于選擇是對是錯,自有后人來評價。
五月初八,沈氏部曲進占巴陵,此郡成為繼武昌后第二個降順的荊州屬郡。
五月初十長沙郡歸正。
十一日,建興、零陵歸正…
至五月下旬,消息散播開來后,整個荊州唯武陵、桂陽、衡陽三郡未降。
五月二十二日,諸葛恢令荊州諸郡征集兵馬,圍攻此三郡…
五月十五日的時候,邵勛收到了諸葛恢歸正的消息。
“信使們天天跑來跑去,甚是辛苦,你該去汴梁了。”司馬脩袆躺在榻上,輕聲勸道。
邵勛在窗口煎著藥。藥罐咕咚咕咚冒著水汽,散發著濃烈刺鼻的味道。
他渾不在意,只看著火候,聽到司馬脩袆的話后,說道:“王夷甫雖好大言本事一般,但他有一點好,會用人。國事不值得我憂心,我只擔心你。”
司馬脩袆偏過頭去,久久沒有說話。
閻氏、李氏一對姑嫂悄悄抬起頭,看向邵勛。
李氏年紀小,雙眼水潤,有些感動。
閻氏則暗啐一口。
這人有些話張口就來,且神情誠懇,仿佛肺腑之言。他說這些話時大概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你就慣會哄人。一個個高門貴女,被你甜言蜜語哄得七葷八素。心甘情愿為你生兒育女不說,還把別人拉下水。”良久之后,司馬脩袆輕聲道。
“她們都是苦命人,一門心思向著我,并未負我,我斷不會負她們。”邵勛將煎好的藥倒入碗中,放在窗口涼著。
隨后走到案幾前,在臉盆中絞了絞濕布,來到一張蔑席旁,認真擦了起來。
“回汴梁吧。”司馬脩袆嘆道。
“不著急。”邵勛一邊擦,一邊說道。
“陛下。”程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進來。”
“丞相遣使來報,籌得六百萬斛軍糧。”程氏走了進來,輕聲說道。
“這么爽快?”邵勛隨口問道。
“朝中文武百官、河南河北士人盡皆翹首以盼,故樂捐軍糧。”程氏說道:“不過,丞相直言連年軍爭,天下士人家底已然不豐,攻滅江東后,當鎮之以靜。”
“一聽要打下江南了,頓時不叫苦了,也不缺錢糧了。”邵勛揶揄道:“往日問他們要一文錢、一升米都要聒噪許久。”
邵勛多年前畫下的大餅終于要實現了。
說實話,北方士人等待這一天很久了,甚至快要等不及了。
邵勛之前曾用江夏、竟陵、南郡一部分土地給他們發甜頭,但那只是償還“利息”,給了江南諸郡才算是把“本金”也還了。
這個時候若說前線缺錢糧了,北地豪族說什么都要湊出來,并給你運到長江邊上,然后架著你趕緊打。
戰爭打到這種份上,也算是奇景了。
說穿了就是利益分配的問題,正所謂上下同欲者勝。邵勛現在就和北方士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全民(豪族)支持他繼續打、狠狠打、快點打。
不過王老登就是王老登,表達支持后還不忘打個預防針:攻滅江東后就休養生息,他們的錢糧要拿來南下安置族人、莊客,沒多少給你繼續揮霍在戰爭上。
“該怎么回復?”程氏問道。
“知道了。”邵勛繼續擦拭著席子。
程氏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了過來,“知道了”三個字就是回復。
“讓諸葛恢繼續當荊州刺史,都督荊、江、交、廣四州諸軍事。”邵勛說道:“首要目標是江州,最遲六月上旬要發兵。寧州那邊盡力招撫,官員一概留任,既往不咎。交、廣二州同理。聽聞陶士衡病死在交州,那就舉薦一個新刺史,朕相信他推舉的賢才。”
“陸氏欲求免罪,想得挺美。”邵勛又道:“告訴張碩,到了這地步,朕也無法違拗眾意。陸家田宅、莊客那么多,不知被多少人盯上了,必然要分出去。陸玩若舉歷陽而降,朕可保其一族性命,但也不可能還住在江南。舉族遷徙河州便是朕的條件,愛要不要。”
“再給楊勤單獨發一份旨意。北人難耐江南梅雨,若感不適,可就地休整,勿要逞強。休整時住在城里,不要野外扎營,盡量減少外出,熬過這一陣再說。那么多年都等過來了,朕不急著這幾個月。”
“先期渡江之人,皆給厚賞。新軍將士苦戰良久,傷亡尤大,點清渡江人數,人賜絹百匹。若有子嗣,擇一人襲其官爵。若無,可從親族中過繼一人,奉祀香火。婁國昌、石稹、錢鳳等,追贈官爵,擇其后人一名入宮,陪皇子讀書習武。”
“調黃頭軍第一營、第五營、黑矟右營至陳郡集結。夏天就留在那里,適應一番,入秋后即行南下。”
“徐州再催督一番,盱眙那么死硬,就不受降了,不論付出多大代價,都給我攻下來。”
“告訴蘇峻,朕給他彰武太守一職。六月中答復,不降便大軍圍剿,寸草不留。”
“就這些吧,盡快發往汴梁。”邵勛將濕布放入臉盆中,說道。
程氏飛快記完,行禮退下。
司馬脩袆靜靜看著邵勛,蒼白的臉上并無太多情緒。
司馬家江山覆滅在即,她居然一點沒感覺到難過。
席子很快干了邵勛走過來,輕手輕腳地將她抱起,再輕輕放到席子上,為她打開窗戶。
或許這就是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