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原野之上,鼓聲連綿不絕,
正在收割糧食的百姓見了,轟得一下四散而逃。
道路兩側到處是塌的殘垣、焦黑的墻壁,間或還有一些半腐爛或全腐爛的尸體充塞其間。
水井幾乎已經滿了,全是被水泡得發漲的婦人尸體,充斥著難聞的味道。
有人試圖將整口井完全封閉掉,見到行軍而來的部隊后,嚇得扔下工具就跑。
偶爾一間房屋內還傳來男人的怒吼和女人凄厲的哭叫,幾個亂兵提起褲子,
竄入竹林之中。
遠處的村落中還有濃煙升騰而起,房屋在烈火中化為廢墟。煙火之中似乎還有小孩的哭聲,只一會就沒動靜了。
丹陽郡南部幾個縣已經完全處于權力真空狀態。
豪族的精壯死在了寧國,死在了廣德,死在了仙山,官吏逃散一空,所有代表秩序的符號盡皆化為烏有。
這就是戰爭啊。
打了勝仗的部隊很危險,吃了敗仗的部隊同樣很危險,甚至更危險。
「塢堡都沒了啊,打得夠慘烈的。」郭誦騎在一頭騾子背上,看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堡寨,有些感慨。
他憶起了年輕時轉戰各處的舊事。現在想想,直如恍然一夢。
數百人沉默地行軍著。
這些場景對他們來說算不得什么,燒殺搶掠罷了,部落仇殺、堡寨攻防時誰沒見過?屁大點事罷了,都不值得他們多看一眼。
前行數百步,渡過一張橋后,他們遇到了一股百余人的潰兵,直接一通亂箭驅散,也不追擊,繼續往建郵方向前進。
他們的行蹤算不得保密,也不可能保密,因此消息一路向北傳遞,很快就送到了建郵。
九月初八,先鋒抵達秣陵縣境內。
郭誦下令留百人占據縣城,同時在縣內尋找熟悉本地民情的小吏,讓他們看著陶氏等大族,一有逃跑跡象就報告上來。
建郵、秣陵兩縣交界處設了一座營寨。
營寨分左右兩處,隔河相望。查探之后,得知會稽王領軍成于此處,左岸三千人,以會稽國兵為主,右岸兩千余,應是收攏的潰兵。
郭誦觀察了半日,發現左岸多是新兵,于是決定攻會稽國兵。
數百氏羌在隆隆鼓聲中攻了一陣,不克。再冒著密集的箭矢攻第二陣,終于克了。
左岸營壘潰散后,右岸的敵軍直接跑了,壓根沒有死戰的意思。
會稽王司馬昱逃跑中墜馬受傷,嘴角全是血,為郭誦所擒。
輕松擊潰這股攔路之敵后,大軍繼續前行,于九月十一日傍晚抵達了建鄴城南。
看著綿延到遠方的竹籬爸,眾軍哄堂大笑。
要么就別修外城郭,像漢魏普三朝的洛陽,辟雍、太學之類全設在城外,許多公卿也在城外野地里蓋房子,沒有城墻。
要么就修個正常的城墻,把這些都嚴格保護起來。
眾軍士一擁而上,將南籬門拆了個稀巴爛,蜂擁而入。
不過他們很快遇到了阻礙,譙王司馬無忌率石頭城守軍列柵于長干里,將梁軍的前進勢頭粉碎。
雙方對峙了起來。
山遐來到了烏衣巷王府。
王導坐在他熟悉的書房之內,面色淡然,無悲無喜。
「彥林有心了。」看著窗外寂靜的夜色,王導粲然一笑,道:「臨別之際,
還能見到你,甚好。」
「我不如丞相。」山遐心悅誠服道。
「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或許也會這么做。」王導笑道:「能免去一場兵災,
難道不好么?誠然,有人會罵你,也有人會感激你。這都不重要,老夫這些年,
何曾計較過毀譽?你該看開了。」
山遐點了點頭,無話可說。
「走吧。」王導嘆道:「你比老夫年輕,還有大把年華,輕擲掉可惜了。」
「丞相心中可有怨憤?」山遐又問道。
王導沉默片刻,搖頭道:「不差這幾天。」
山遐了然,起身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書房外站滿了王府眾人,以曹淑、王恬二人為首。
山遐與他們稍稍見禮,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還沒出王府大門,就聽到書房方向傳來了陣陣號哭之聲。
他腳步頓了一頓,很快就出了大門。
親兵牽來了馬匹,山遐翻身騎上,在軍士們的簇擁下,直奔臺城。
城門已經緊閉,將人和馬一一吊上去后,山遐下了城樓,往太極殿而去。
「太子那邊如何了?」山遐一邊走,一邊問道。
「與東宮左右二衛率一起被關起來了。」督護周光回道。
「嗯。」山遐點了點頭,又問道:「天子呢?」
「還在太極殿,一開始怒斥我等,后來又———又——」周光吞吞吐吐道。
「又怎么了?」山遐腳步不停。
「又開始哭泣。」周光說道。
山遐嘆了口氣,道:「沒事就好。」
隨后再無二話,只沉默地向前走著。
臺城內到處是持械肅立的歷陽鎮軍土,將各處殿舍看守得嚴嚴實實。
天子、宮人、后妃、侍衛乃至在臺城內待命的官員,通通一網成擒,只不過給了他們體面,只是軟禁罷了。
太極殿已遙遙在望。
山遐整理了下行裝,舉步入內,見到天子后,躬身行了一禮。
「山彥林?」司馬衷正如同焦躁的野獸一般走來走去,見到山遐后,下意識后退兩步,失聲道:「汝要弒君?」
山遐搖了搖頭,道:「我為救陛下而來。再打下去,不過晚死兩天罷了,終究還是要死。今舉建郵而降,卻有一線生機。」
「君王死——死社稷,理所應當。朕——.朕———」司馬哀說到后面,嘴唇微微有些顫抖,終究還是堪不破生死那道關。
事到臨頭之時,亦不如王導那般灑脫山遐嘆息一聲,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知道做得是對還是錯。
或許,他的門戶私計太多了吧。
作為朝廷推出來限制王導的外戚重臣,平日里沒少針對瑯琊王氏,而在國家危亡的最后時刻,反倒是山氏、諸葛氏給了大晉朝最后兩下。
理由再多也沒用,就是怕死,就是門戶私計,沒什么好多說的,山遐也不愿在這些事上辯解,他自己都沒臉多說。
「陛下勿憂,邵勛有容人之雅量,必不至于做得太過難看。」說完自己都懷疑的鬼話后,山遐不忍多看司馬衷重新亮起的眼神,徑直出了太極殿。
山遐的使者是山瑋、杜義二人。
他倆趁夜出了丹陽郡城,然后還特意繞了下路,避開兩軍筑壘區域,免得被誤傷,然后才趕到了郭誦營中。
「郭將軍。」二人通名之后,便躬身行禮。
郭誦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仔細看了看后,又對杜義說道:「使者且將姓名寫一下。」
杜又不以為意,在紙上寫下了「杜義杜弘治」五字。
郭誦對比了一下,確認無誤后,熱情了許多,上前一把拉住杜義的手,
道:「杜公請坐。」
杜義笑瞇瞇地坐下了。
「山府君也坐下吧。」郭誦指了指旁邊一張不知道從哪搬來的坐榻,說道。
山瑋點了點頭,不是很踏實地坐了下去。
「城內如何了?」郭誦問道:「大軍不日即至,再不降可就晚了。」
「此番而來,正是為了此事。」杜義說道:「一時三刻之前,王導已死于自宅。中領軍王處明臥病于榻,部將、僚佐人心惶惶,山都督正遣使者勸說,想必日出之前就會降順。棘手之處在于司馬無忌、司馬二人。」
「司馬無忌率四千眾與將軍所部對峙,固然該死,然其可破也。」杜義說道:「丹陽郡兵乃至歷陽鎮兵自后掩殺,司馬無忌猝不及防,定然大敗。然司馬美一直滯留京口未歸,許是在煽動北府軍頑抗,不可不防。」
「此事易耳。」郭誦說道:「待舟師大至,江北大軍齊齊南渡,破之易如反掌。」
「將軍所言極是。」郭誦都這么說了,杜義自然不會廢話,直接道:「那就無妨了。臺城已盡在掌握,若將軍應允,今夜便可南北夾擊,取司馬無忌頭顱,
抵定大局。」
「就這么辦了!」郭誦一拍大腿,咬牙道。
他也是膽大的,手頭不過幾百兵,就敢與山遐南北夾擊,消滅擁有四千軍土的司馬無忌部。
「不過一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臉色一肅,道:「破敵之后,不要急著收兵,應把守各處要道,勿要令賊官賊將跑了。」
「是。」杜義拱了拱手,說道。
其實要跑早跑了,現在還留在建鄴的就沒打算跑。
「不知楊將軍在何處?」杜義又問道。
「他應還在長城、陽羨一帶,前些時日剛剛大敗劉超、趙,應很快就要來了。」郭誦說道。
杜義松了一口氣。
要想控制這么大一座城池,幾百人甚至幾千人是遠遠不夠的。萬一因兵力不足再出點什么亂子,可就不值當了。
是夜,山遐遣督護周光率三千兵出城,聯合丹陽郡兵兩千,與郭誦部前后夾擊,大勝。
司馬無忌單騎走免。
日出之時,晉中領軍王舒「病逝」,尚書令卞壺自盡—”
郭誦也不急著進入臺城,他的兵不夠,在長干里就地扎營,同時將情況報給楊勤,催促其速速進兵。
九月十三,楊勤還沒來,湯祥率萬余兵馬趕至,進駐石頭城。
與此同時,堂邑、廣陵一帶船只密密麻麻,大規模的渡江已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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