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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心氣

  五月下旬的時候,陸玩舉歷陽而降。

  而在他們之前,烏江早已投降。

  六月初,大軍攻克尋陽城,將戰線推到江北,與柴桑隔江相望。

  代陽、安豐二都亦次第平復。

  至此,江北除徐州部分地區外,盡皆攻取。

  因軍中疫病漸增,張碩下令大軍分散屯駐各處,掃蕩殘敵,然后進入休整。

  六月初七,諸葛恢率荊州水軍東下,直取湓口。

  大梁朝尚未整訓完畢的二把刀水師也次第開動,至武昌、夏口一帶集結。

  諸葛恢沒有帶多少陸軍,實在是這個天氣不適宜打仗,他的主要目的是擊敗、迫降江州水師,順便奪取其水寨一一湓口就是江州最大的水師基地。

  長江上游的消息自然陸陸續續傳回了下游,一時間人間百態,自不待言。

  諸葛恢出兵的當天,劉超、趙二人已然攻破了陽羨城,殺甚勤。

  這個時候,他們也打不動了,更沒多少心氣了·

  午后下了一場雨,將陽羨城內的血腥氣沖散了一些。

  周札蒼老的頭顱被高高掛了起來,其下還有一眾周氏子弟。

  若擱在一兩個月前,平滅周氏是一場說得過去的大功,但現在沒人有心思慶祝了。

  因為王導出面勸說,他們現在糧草器械倒還算充足,兩部合起來足有四萬人馬,看著頗為不少,但這些兵也就只能打打蠻夷酋長、地方土豪,與梁軍主力正面對決毫無勝算。

  這便是吳人最大的困局,野戰打不贏,一切等于零。

  若非五月中下旬陰雨連綿,六月又高溫酷暑,梁軍病號增多,他們可能現在就已經敗了,而不是還能茍延殘喘。

  不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大晉朝時日無多,可能已到最后時刻。

  傍晚雨勢稍停,卡耽找了一頭小毛驢,悄然離了陽羨,向北而去。

  他本在朝中為尚書郎,前些時日被任命為義興太守,勉強過來后,愈發恐懼,于是打定主意官不當了,跑路要緊。

  自陽羨北行,有大路,也有小路。卡耽連他媽的小路都不走,差點就在農田里穿插了,讓跟著的三十多名隨從只覺日了狗。

  這真的有點危險!

  好在他們這一批人也算裝備精良,弓刀槍牌一樣不缺,甚至有十幾人大熱天還穿著甲胃,一副隨時準備斯殺的模樣,倒讓小規模的盜匪不敢造次一一這又不是商隊,殺了他們搶不到什么財貨,反倒可能會死不少人,不是打不過,而是不值得。

  至于鄉間的土豪,他們比賊匪的顧慮更多。

  少數落單之人便罷了,抓回去當奴隸也是筆進項,可全副武裝的隊伍就沒必要了。

  再者,他們現在正處于人心惶惶的狀態,

  「大軍殺來殺去,農田被踩了一遍又一遍,接下來日子怎么過?」半途休息之時,卞感慨道。

  「主公,周家都沒了,誰來關心這個?」有部曲笑道。

  「周家沒了,百姓還在一一」說了一半,卞耽便嘆息不語了。

  野地里多了不少新墳,很顯然都是最近數月罹難的義興百姓。但有葬身之地的都算是幸運兒了,大部分人死在哪里都不知道,義興被這么躁了幾個月,損失很大。

  「算了。」卞耽搖頭道:「這個世道,誰活著都不容易,哪管得了那許多?

  我家還不定怎樣呢。愁!」

  六月十五,下偷偷溜回了家。

  尚書令下壺剛剛下直,見到跑回來的兒子,抄起一根木棍就要打。

  卡耽抱頭鼠竄,直接溜出了烏衣巷,不料在巷口碰到了王恬。

  「敬豫?你這還在閑逛呢?」卡吃驚道。

  「嚴恪?你棄官而逃了?」王恬更吃驚。

  「什么棄官而逃?掛印而去罷了。」卡耽說道。

  王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怎弄得如此狼狽?是不是被人追殺了?」

  卞一室,強辯道:「掛印而去乃雅事,有什么追殺不追殺的?」

  「那是以前。」王恬搖頭道:「我剛從陽羨回來,給劉超、趙送了批箭矢。他們現在瘋了,殺性重得很。有謝氏丁壯離營而走,不過百余人罷了,都跑出去十幾里地了,還一路追上去,將他們殺得干千凈凈,人頭掛在轅門上。還有彭城劉氏的子弟,本在軍中為幕僚,向劉超辭行,卻被當眾掌下,活活打死。」

  示耽低頭不語。

  他當然知道這些事情,而這便是他一路上盡往野地里竄的主要原因。無他,

  怕被抓回去殺了。

  正如王恬所說,劉超、趙已經瘋了。

  前者在義興、吳興多造殺孽,得罪了許多人。前陣子銀槍軍攻廣德,劉超更是第一時間派兵入援,生生耗到大雨連綿,梁軍無奈退兵。

  趙則將滯留在金城無法突圍的梁軍傷兵盡數斬殺。

  這兩人完全沒退路了,現在十分瘋狂,逮著誰都要咬一口。

  「你還上趕著送箭矢?」卞耽也打量了下王恬,道:「諸葛恢都降了,沒救了,這時候送箭矢,不怕賬上再添一筆?」

  「能有什么辦法?無人可用了啊,我父逼著我去。」王恬無奈道。

  「無人可用?」卡耽驚訝道:「建郵成這副樣子了?這才過去幾天?」

  「荊州投敵后,辭官的人大增,各個衙署都缺人,缺得厲害。」王恬說道:「朝中不知多少人對諸葛恢又嫉又恨。對了,諸葛頤怎樣了?」

  「死了。」卞耽面無表情地說道:「他隨趙南下。聽聞諸葛道明投降后,

  被趙以通賊斬首。」

  「這么大年紀了還不得善終,唉。」王恬嘆息道:「他其實一直盡心盡力的,被冤殺了呀。」

  「你都說劉、趙二人瘋了。和瘋子有什么道理可講?」卡說道:「我勸你多準備些部曲,萬一劉超、趙臨死前想過把癮,殺回建郵折辱士人,我看是一場浩劫。」

  王恬心中一突,道:「不至于。我父對他們有知遇之恩。」

  「人都要死了,什么恩不恩的?」卞耽冷笑道。

  說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問道:「天子最近有何動靜?」

  「還能有什么動靜?」王恬說道:「給吳地士人加官進爵唄。以前舍不得給的大官給了,舍不得封的貴爵也封了。或許是覺得南渡士人不可靠,只有江東大族還愿意拼命吧。至少江面上停泊的艦只是真的,現在還愿意力戰的大概就他們了吧。」

  「也難說。」卞耽嘆了口氣,不愿多言,因為他真見到劉、趙二人魔下有江東本地兵不告而別還成功跑掉的。

  就這個狀態,一整個夏天不知道要跑掉多少人,待到秋來四萬大軍能剩一半就不錯了。

  二人說完這一通話,很快陷入了沉默之中。互相行禮之后,各自離去,沒有半分精氣神。

  卡耽茫然無措之下,不知不覺跑到了長干里。

  曾經繁華無比的街市門庭稀落,竟無幾個商徒。

  遠處一支車隊正在離開,卞方才遇到過,好像是吳郡陸氏的在京族人,卷著行李回老家去了。

  沒膝的荒草之中,一隊不知從哪里開來的軍士正在休整營房。

  這里是建鄴的南大門,一旦敵人從南方攻來,必走此處。

  示四下看了一眼,發現遠處居然掛著會稽王的大蠢,暗想他居然也成都督了?

  司馬晉宗室大約也沒有什么退路可言,尤其是會稽王這種先帝苗裔,更無生路。

  不過也難說啊。

  梁帝邵勛連曹疑都沒殺,聽聞拓跋什翼犍也還活著,他不是那種心胸狹窄之人一一你也可以認為他太過自信了。

  會稽王這種少年,屁事不懂,殺與不殺皆可,你還指望江南百姓打著司馬家的旗號復國不成?想當年陳敏那般聲勢,打著孫氏后人的旗號,也沒見幾個吳地土族湊上去,反倒是幫著司馬家厲行鎮壓。

  風中隱隱傳來殺聲,以及各種金鼓之音。

  卡耽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那是會稽王的部隊在操練。

  徒然相抗耳!

  他的兄長、瑯琊王司馬沖不更厲害?旬日前在寧國吃了一場大敗仗,而擊敗他的竟然是曾經的手下敗將宣城豪族。

  四千多兵馬逃散了兩千,多為蕪湖丁壯,或許他們想穿過兩軍交戰區,跑回去投奔固守蕪湖的山遐吧。

  瑯琊王便是大普宗室的縮影。

  這也是個可憐人,諸葛王妃都被擄去北地了。依邵太白的名聲,瑯琊王下一次再見到他的妻子,怕是已身懷六甲,夫妻二人只能以淚洗面,泣不成聲。

  卡突然覺得挺沒意思的,也有些免死狐悲之感。

  他的父親是大普朝的尚書令,乃王導之下數一數二的大官,平日里甚至能聯合外戚及其他重臣與王導一手腕,壓制下瑯琊王氏的勢頭。

  這般聲名真逃得過去嗎?

  理論上來說,父親若愿歸降,興許用不著死,但父親愿意嗎?

  示耽不知道,也不敢想。他隱隱覺得,父親大概是不愿投降的。

  突然間有些想哭。

  這操蛋的世道,無論黎元百姓還是高門貴第,都在忍受著無盡的煎熬。

  早一點結束吧,哪怕最終結局是死也好過繼續擔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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