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大半個朝廷都在這里了。
這何嘗不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盡管《皇宋刑統》已經恢復幾年了,但一次殺掉這么多的官員,誰不兔死狐悲?
魏良臣在朝中多少年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
倒也不至于因為畏懼燕王的鋼刀,便連送行一個個的都不來。
況且,朝廷給足了魏良臣體面,是先封了侯才讓他致仕的。
人家來送行,你啥理兒也挑不出來。
不過,一樣是送行,也因關系的親疏遠近,會形成不同的圈層。
比如最后陪著魏良臣走上甲板的,也不過就是幾位宰執和六部尚書、侍郎一級的人物了。
魏良臣站住腳步,看著面前幾位相送的朝廷大員,心中感慨萬千。
他拱了拱手,語氣低沉地道:“諸位,老夫就此別過,這大宋江山,就托付給諸公了。”
戶部左侍郎黃旭不屑地道:“眼下,楊沅攥著刀把子,斗狠,我們是不成的。
可這天下要運行有序,難道是要靠那幫赤老么?
文治,是要靠我等大臣的。等到民不聊夫、天怒人怨之時,他楊子岳,也就是千夫所指之時了。”
眾大臣聽了,不免神色各異。
魏良臣喟然一嘆,道:“凡事,還以江山社稷、黎庶百姓為重吧!”
此時,那艘從巴蜀駛來的客船也靠了岸。
老宰相要榮歸故里,自有官府派員護送。
前方的開路官船示意之下,這條客船已經開始提前向岸邊靠去。
艙中論道的蜀學眾學子便也紛紛走上甲板,一瞧碼頭,嚯!
非紫即朱,好不氣派。
魏良臣致仕還鄉的事情發生的太晚,船上眾人還不知道,見了難免產生各種猜議。
不過,那錢姓少女卻懶得分神。
眼見船將靠岸,她藏在心中許久,一直想問又不敢問的話,終于鼓足勇氣問了出來。
“大師兄,老師真的要在七寶山上新落成的吳山學宮開講嗎?”
陸九淵笑道:“當然是真的。”
錢姓少女聽了,頓時笑靨如花:“太好了,等有了老師開講的準確時間,大師兄可一定要知會小妹一聲啊。”
陸九淵笑道:“你放心,自然不會忘了你的。”
陸九淵可是知道,自己這個小師妹,有多癡迷木易先生的學術。
那真是木易先生的身影出現在哪兒,她就會追隨到哪兒。
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娃兒,偏生如此癡迷學術,陸九淵也是很感動的。
這時,旁邊一名學子忽然道:“欸,你們發現沒有,只要是燕王主持建造的學宮,一旦落成,木易先生便一定前去開講。
燕王和木易先生一定非常熟悉,交情很好。”
另一個學子道:“還用你說,不僅如此呢,你發現沒有,只要燕王在哪兒,木易先生的身影就會出現在哪兒。
只要是木易先生開講,燕王一定同城。”
陸九淵其實也發現這個奧秘了。
在他想來,要宣揚一門學術,是離不了權貴支持的。
而木易先生背后,很可能就是燕王楊沅在支持。
不過,搞學術的嘛,心態大多有些清高。
他們離不了權力和金錢來進行學術研究尤其是推行,卻又羞于把學術這么高貴的學問,和權力還有金錢扯上關系。
陸九淵便清咳一聲,道:“先生研究的是入世之學,自然要游走天下,觀摩世間。
而燕王,那就是一個專門制造麻煩的人。
他出現在哪兒,哪兒便是風起云涌,先生又怎么可能不出現在那兒呢?”
“就是就是,你們吶,一天天的不好好研習學問,就會胡思亂想。”
錢姓少女馬上附和,有些不高興地看著這兩個多嘴的人。
木易先生誒,她心中的神,怎么可以被人如此玷污。
這話很容易叫人誤會木易先生阿附權貴的好嗎?
一船到岸,一船行。
魏良臣黯然歸去也。
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書生,卻于此時,登上了臨安的碼頭。
錢姓少女上了岸,便有家里派來的馬車候著了。
少女和諸位師兄道別,登上了自家的馬車,馬車便往仁美坊戶部右侍郎錢端禮的府邸行去。
此時,楊沅剛從恭王府里出來。
二大王邀請燕王登門的消息,被三大王府上知道了。
三大王趙惇頓時就坐不住了。
他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他大哥的帝位只怕要不保。
雖然相比老二,他少了幾分優勢,畢竟晚出生一年,就意味著人家的順位比他靠前。
但…也是可以努力一下的嘛。
所以,三大王趕緊催促王傅和長史,想著也把燕王請來。
燕王現在大權在握,瞎子都看的清楚。
如果燕王肯支持他,那他競爭皇帝之位,就比二哥有了太大的優勢。
只不過,他和二大王一樣,相比于楊沅,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招攬的手段。
三大王才十六歲,還沒娶親呢,側妃當然就更加沒有了。
他又不像鵝王趙璩那般離經叛道。
明知道皇帝送他十個處子,就是為了試他的“道心”。
他可倒好,偏就借著這是你當爹的賞賜,正大光明地都給睡了。
所以,恭王趙惇自己還單著,沒有美人兒可以用來招攬楊沅。
至于金錢,同樣如是。
他俸祿雖高,比起楊沅那就不夠看了。
楊家那可是開著各種買賣,日進斗金。
所以,他能許諾給楊沅的,一樣是虛無縹緲的未來。
不過,他因為是老三,姿態放的更低,承諾的也更多。
楊沅對這位三大王,態度也不像對二大王一般曖昧了。
楊沅一番模棱兩可的話,還是讓恭王府的王傅和長史頗費思量的。
而且,他在二大王府上可沒留下飲宴,他在這位三大王府上,卻是吃了酒才走的。
尤其是臨別之時,他那意味深長的一笑…
笑得三大王想入非非。
楊沅的車駕是和錢姓少女的車駕同時駛進仁美坊的,只是進的坊門兒不同。
而且楊沅的車駕有明晃晃的燕王標志,錢姓少女為了避免被同學們看出些什么,去迎她的車駕,是特意沒打車幡的。
楊沅將至自家府邸前時,便又遇到了李仁孝。
李仁孝原本和國相任得敬明爭暗斗十余載,謀的是國政與兵權。
那是何等格局。
可他現在只是一個寓公,還是一個坐吃山空的寓公,格局境界什么的,退化的厲害。
楊沅在金國打游擊,攪得山東路一番糜爛,在青州城四進四出的時候,李仁孝卻在為了柴米油鹽發愁。
皇太后任沐妍和皇后罔云湄是有私房錢的,家族里也常有幫襯,家庭地位那是直線上升。
而李仁孝則不然,他的身份那么敏感,誰敢給他送錢?
安順侯府的家將護院,原本就是任家的人,不聽他的吩咐。
現在可好,就連家仆下人、丫鬟婆子,都知道該看誰的臉色行事了。
李仁孝實在是氣不過。
所以,他想“加工資”!
他知道現在楊沅權柄極重,朝廷大事是楊沅說了算。
但他落到這步田地,可就是楊沅造成的,他對楊沅又滿懷恨意。
所以,他的“加工資”,可不是軟語相求,而是打算耍無賴。
楊沅的車駕剛到坊中十字路口,就被迫停住了。
因為前邊地上坐了一個人,披頭散發、敞袍裂懷,面前還擺著一個大海碗。
楊沅聽到有人悲呼家中無米下鍋的時候,還以為是碰上喊冤的百姓了。
急急掀開轎簾,探頭向外一看,地上坐著的是安順侯。
楊沅眉頭一皺,急忙下車,快步上前,蹙眉道:“安順侯,你這是在做什么?”
“一大家子人靠我養啊,就本侯那點食邑,可怎么養得起啊。
你是燕王,是你把本侯從大夏請到這兒來的!
本侯的家事,你得管吶。要不然,本侯領了全家,去你府上吃飯!”
李仁孝說的振振有辭。
不光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想做人上人很難,要做人下人,只要放得下羞恥心,立馬就可以了。
李仁孝一副無賴樣兒,哪里還有一點有志帝王的影子。
楊沅聽了眉頭更是緊蹙起來。
他知道,李仁孝沒有別的職務,光是爵位給的那點食邑,還要維持一個有排場的廢帝生活,那確實是不夠的。
不過,他也清清楚楚記的,當初把李仁孝一家打包送來臨安的時候,可沒人扣押貪墨李仁孝的私款。
那些金銀珠寶、名貴之物,可是足足裝了十六輛馬車。
就算吃老本兒,也夠李仁孝花三輩子了,至于如此放下身段,自扮丑陋嗎?
這狗東西,怕是知道了“清君側”的事兒,有意給我找碴兒呢。
李仁孝知道,楊沅斷然不會因為這么點小事兒,對他動了殺心。
別看他處治那些所謂的“君側”時,心狠手辣,那是因為,那些人是能對楊沅產生致命威脅的人。
而他,對楊沅產生不了威脅,所以他既便是再過分一些,楊沅也不會太難為他。
因為他的存在,反而恰恰是證明楊沅大度的一個明證。
所以他此刻耍無賴,自然是肆無忌憚。
楊沅想清楚了他的目的所在,果然心中只覺好笑。
曾經的一代帝王,竟淪落到如此地步。
當然,這其中也不排除李仁孝有故意自污的成分,就像裝傻充愣的安樂公劉禪一樣。
不過,楊沅也不想慣著他。
李仁孝這個人,還是要好好養起來的,他像豬一樣幸福地活著,便能安撫西夏路的拓跋氏部落。
但,楊沅也不想讓他輕易便達成目的。
楊沅唇角一翹,嘲諷道:“怎么,曾經的大白高國皇帝,連自己的家人都養不起啦?
我觀你家太后與皇后艷若桃李,風韻猶存,不如送到本王府上,我替你養啊!”
恰此時,錢姓少女的馬車也到了。
她經過十字路口時,就被坐在地上撒潑的西夏皇帝給擋了道了。
少女剛剛好奇地挑開窗簾兒,就聽到楊沅這樣一句頗顯輕薄的話。
少女頓生鄙夷之意,一雙杏眼不喜地向他睇去。
李仁孝沒想到他能放得下身架,楊沅也能,竟然說出這樣羞辱他人的話來,登時就顧不得再裝了。
他大吼一聲,抓起大碗,就向楊沅砸去。
緊跟著,他便一躍而起,揮拳砸向楊沅。
劉大壯站在車轅旁,輕輕嘆了口氣。
這廝怎么就不記打呢,忘了上回被我家撫帥打成什么狗熊模樣兒了呢?
怎么,我家撫帥變成了大王,就不會打架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