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其小青鳶一歲,未能參加去歲之選秀”。
所以,昨夜是元旦。
昨天之前,她才多大啊?
這分明還是一個金釵之年的少女啊。
楊沅倒是能夠理解老錢的做法。
巨室豪門,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蓬州吳家就是例子,原本在川峽地區,那是數一數二的豪門。
但祖先們政治投資失誤,一步誤,步步誤,最后其影響力,只能龜縮到蓬州及周邊地區了。
如果不是這一代的家主吳淵孤注一擲,以豪賭般的姿態選擇了他,那吳家只能繼續一步步沒落下去。
一個龐大的家族之覆滅,除非遭來滅頂之災,如誅九族的大罪,或如黃巢一般的地毯式大清洗。
否則其死亡,都是這樣一步步呈現的。
其實,那未嘗不是一種更大的悲哀。
每一代子弟都無力回天,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家族一天天步入沉寂。
錢侍郎之前等于是投資打了一個水漂兒。
那位青鳶姑娘成功成為皇帝的妃子,結果僅百日功夫就發生了宮變,這個皇帝即將淪為廢帝了。
因為他曾經的帝王身份太過敏感,他一旦成為廢帝,那就無異于囚徒,哪里還有好日子可過?
此時的錢侍郎,應該就是這樣一種賭徒心理:
一筆投資血本無歸,他急需一個新的投資目標來翻本兒。
可是,小皇帝遜位在即,他為何要選擇我呢?
不管是晉王還是慶王、恭王,都是皇帝的預備人選,他大可以等到皇帝誰屬明確以后,再做決定啊。
為何他會選擇我呢?
想到這一點,楊沅的臉色不禁漸漸凝重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錢侍郎已經投資了趙家,而且血本無歸,趙家有負于他?
這種情況下,他完全不必再繼續投資老趙家。
老趙家只要還在,就對他有所虧欠,那就夠了。
但是不管如何,既然錢侍郎這個江南最大的地頭蛇選擇了他,那也就意味著…
在錢家看來,他這個如今無職而有權的燕王,竟比皇帝更有投資價值嗎?
百官…也是這么想的嗎?
這樣一想,楊沅不禁心中凜凜。
慈安殿里,趙璩靜靜地躺臥在榻上。
方才他蘇醒了一陣兒,只是精力嚴重不足,和欣喜若狂的親人只說了幾句話,便又沉沉睡去了。
他被直接留在宮里歇養了,王妃曲氏也被接進了宮來。
太皇太后吳氏、皇太后謝氏、晉王妃曲氏、小公主趙寧兒,此時就安靜地坐在珠簾外面。
有淡淡的藥味兒從病榻上傳出來。
皇太后謝氏低聲道:“官家現在由楊壽照看著。”
說是照看,明顯是看管,不過這種基本的皇家體面,還是要的。
太皇太后吳氏深深吸了口氣,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藏著掖著。
趙愭做下許多糊涂事,現在說是清君側,實際上就是逼反了楊沅。”
皇太后氏謝氏有些不滿,抱怨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再有什么不是,那也是君父,燕王未免也太…太…”
趙寧兒聽她抱怨楊沅,有些不樂意了,替楊沅辯解道:“母后,分明是皇兄做事不地道。
女兒向折夫人打聽了一下,金國海州都統制王世隆之所以身份敗露,就是皇兄的人干的。
母后啊,皇兄這分明是想讓燕王死在金國,那你要他怎么做呢?他可不姓岳。”
吳氏聽到這里,也不禁怒火中燒,冷冷地道:“想讓燕王死在金國又算什么,他甚至親手給叔父下毒!”
殿上,一時間又靜下來。
再過許久,吳氏悠悠一嘆:“我趙家,現在能牽絆住楊沅的,唯有璩哥兒一人。
璩哥兒還在,楊沅便依舊是我大宋的忠臣,璩哥兒若是不在了…”
趙寧兒期期艾艾地道:“小楊將軍,他…不會吧?”
吳氏奇怪地看了趙寧兒一眼。
趙寧兒臉蛋兒一紅,忙辯解道:“楊存中在朝,人稱老楊將軍嘛。
為了區分,所以人家喚他……小楊將軍。”
她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倒更是欲蓋彌彰了。
你想有所區分,直接稱燕王不就行了?
燕王可只有一個。
吳氏暗暗搖頭,趙家這些孩子,都是沒心機的。
包括那個坐上皇位后變得心性惡毒起來的趙愭,也是個沒什么心機的,所以才當場露了馬腳。
壞都壞的這么無能!
趙家這些孩子啊,歷練太少了。
這樣一想,吳氏心頭更是籠上一層陰霾。
“人心,是會變的。而且,就算楊沅沒有野心,那些跟著他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逼宮兵變的人又該怎么想?他們也不答應的。”
晉王妃曲氏因為趙璩的緣故,倒是對楊沅更了解一些。
她想了一想,點頭道:“太皇太后說的是,楊沅此人,重情重義,恩怨分明。
而且拿得起,放得下。那些人既然舍了命追隨他,楊沅絕不會負了那些人。”
皇太后謝氏一聽便緊張起來:“但愿璩哥兒吉人天相。”
曲氏嘆了口氣,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皇太后謝氏馬上跟著站了起來:“我陪你。”
她是大嫂,長嫂如母,又有兄弟媳婦陪著,自然不用擔心什么。
兩人掀開珠簾,去了病榻前。
吳氏眉頭微鎖地端起茶杯,看到眉兒輕輕顰著,一副若有所思的趙寧兒,手上動作忽然一頓。
慢慢的,吳氏臉上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趙寧兒被她看的有些坐立不安,低頭往身上看看,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
趙寧兒試探地問道:“皇祖母?”
“哦!”
吳氏醒過神兒來,淡然喝了口茶,道:“你也一夜無眠了,比不得老身,年紀大了,覺少,去歇會兒吧。”
趙寧兒盈盈起身,向皇祖母福了一禮,便在兩名宮娥陪伴下,姍姍地去了。
言甚等人就地關押在宗陽宮里。
宗陽宮不是皇宮,楊沅便更無忌諱了。
如今衛戍這座宮觀的,全部出自辛棄疾的山東義軍。
首領叫李君成,和辛棄疾是同鄉,而且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
自義軍起事,他就一直追隨在辛棄疾身邊,是辛棄疾最信任的手足之一。
有他坐鎮此處,沒有楊沅和辛棄疾的手令,誰也見不到那些東宮屬臣,就算宮里來了人也一樣。
趙諶、樓忘臣等人倒沒有再被綁著,因為沒有必要。
現在宗陽宮里除了他們,全是山東義軍,一個能被他們策反或被他們收買的人都沒有。
趙諶頹然坐在椅上,因為嘴巴受傷,含含糊糊地嘆息道:“官家少不更事,熱血有余,老練不足,處事焦躁,遇事無措,絲毫沒有沉穩持重之風,實在難堪大用啊。”
樓忘臣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言舍人,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左司諫李渡歡擔心地道:“樓將軍,言舍人,燕王…會如何處置我們啊?”
趙諶淡淡地道:“總歸是要死上幾個人的,而且是要公開處刑。”
趙諶冷笑道:“非如此,如何證明他清君側的正確?
難道,他還會把我們這些被他高喊著‘清君側’的大臣招攬過去,為他所用啊?
那不是明晃晃打他自己的臉,說明他所謂的‘清君側’只是一個幌子嗎?”
李渡歡等東宮系官員一聽,臉色頓時變了。
樓忘臣沒好氣地看了他們一眼,冷冷地道:“放心,死,也輪不到你們。
本官和言舍人這等人,才是楊沅絕不允許我們繼續活下去的人。”
趙諶抿了抿唇,忽然看向李渡歡等人,沉聲道:“你們記住,活下來的人,要韜光隱晦。
楊沅既然做了這件事,那就開弓沒有回頭箭,必須往權臣路上走了。
如此一來,他的名聲也就臭了,必成天下公敵,你們且先隱忍,機會…總會有的!”
就在這時,門戶一響,一隊官兵提了食盒進來,進門就往地上一放,按著刀,大聲道:“晚飯到了,快吃飯吧。”
食盒還沒打開,便有酒香肉香味兒飄出來。
一群階下囚,誰會給他們好酒好肉地侍候著?
除非…
被拘押于此的東宮系大臣們頓時望向那些食盒,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
那不是食盒,不是美酒佳肴,分明是一口口鬼頭刀啊。
樓忘臣把心一橫,站了起來,傲然走過去。
“這是要侍候哪幾位大臣上路啊,說清楚些,我們這最后一餐,也好吃個明白。”
那山東義軍大漢上下看他兩眼,“嗤”地一聲冷笑。
“你們全部,一個也少不了!”
殿上頓時一靜,然后…
一直好靜…
楊沅現在好忙,忙的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再一抬頭,天都要黑了。
現在朝臣系統、內尚書系統,基本處于半癱瘓狀態。
楊沅的班氏和內記室,也還沒有引入進來。
所以他事必躬親,自然忙的陀螺一般。
眼看天色已晚,宮里快要上鑰,楊沅便準備離開“政事堂”,盡快離開皇宮。
就眼下這形勢,他要是敢夜宿皇宮,哪怕就是在這政事堂里打個地鋪,明兒一早,外邊指不定就有什么流言出來。
錢侍郎的要求,他答應了。
錢家想找一棵好乘涼的大樹,他現在何嘗不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支持。
以錢家在江南的底蘊,那是趙構在時,也不能忽略、必須拉攏的。
而且,他可以果斷殺掉東宮系那些朝臣,他可不能輕率動姓錢的人。
錢氏曾經是錢塘國主,經營江南的時間,比大宋的歷史還長。
你知道這么些年下來,只是通過聯姻,通過血脈的交匯,錢氏一族的關系在江南盤根錯節到何等程度?
迎娶一位美嬌娘,通過這種公認的有效的聯盟方式,各取所需,結成盟友,和悍然一刀,從此留下一群隱在暗處,隨時等待機會咬他一口的敵人…
這兩者之間該如何選擇,傻子都知道。
錢家那個星若姑娘長成什么樣子并不重要,雖說她姐姐能入選秀女,并最終脫穎而出,受封德妃,這妹妹長相應該也不會差。
但就算是很丑,也必須得娶回家。
因為她的“政治陪嫁”,楊沅拒絕不了。
錢侍郎得到了準確答復,態度也立刻積極了起來。
近些日子臨安城中動蕩帶來的困難,再有錢家出手的話,很快就能平息,重現不夜之城的輝煌。
當然,兩姓聯姻的消息,錢侍郎也第一時間就傳出去了。
這事兒雖還沒有文定,卻比刻在石頭上還要真,已經不容悔改了。
于是,在楊沅正準備離開政事堂的時候,一大堆人找了來。
吳挺、辛棄疾、楊澤、賈瑞、鄧潯等…
跟著他腦袋系在褲腰帶上玩命的一班兄弟,都來了。
這里邊還包括游騎兵兩員副將趙金柱和安皓天。
這些人早就想來了,只是一直沒有時間。
“清君側”是昨夜發動的,一夜鏖戰。
從早上開始,他們就肅清余敵,分付戒備,替守各處要隘,接管一應職司,哪里騰得出空兒。
如今才剛剛擠出點時間,其實手里還有一堆事兒不曾料理,只是已經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所以,吳挺才招呼一幫一起玩過命的兄弟,一起來見他們的帶頭大哥。
昨夜是“清君側”,成功亦或失敗,誰也無法事先預料。
所以,他們從上到下的動員,都是痛訴朝廷的背叛與不公。
他們要用自己的刀和劍,討還一個公道。
現在已經大功告成,那么,他們就需要知道,他們能夠得到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帶頭大哥,接下來要干什么。
蛇無頭不行,帶頭大哥接下來要做什么,可是關系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家性命、富貴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