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興華胡同。
四合院子里面的孩子或是出去玩了,或是在看電視上播放的動畫片,各有各的世界。
深秋時節,京城的天氣也漸漸變冷了,秋風裹著寒意襲來,似乎預示著年末的寒冬也即將到來。
作品研討會結束之后,林有成也就開始寫新的稿子。
在林有成寫新稿子的時候,院子里面的寒風凜冽地刮著,如刀子一般發出瘆人的聲音,冰冷刺骨,聽得人心里打顫。
謝舒華看見林有成坐在電腦前似乎在寫東西,十分認真,也沒有打擾。
林有成這邊的確是在寫稿子,但是也不僅僅是,也可以說是一部適合拍成電影的小成本故事,當然在另一個時空原版也就是一部電影,不過林有成很清楚,原版的電影其實也是根據一些資料,又或者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而來。
林有成寫著稿子,自然也會給謝舒華看,也算是交流。
“《狩獵》?”
謝舒華有些意外林有成這部的名字,還以為是像《天狗》那樣里面的護林員,關于真實狩獵的故事,不過認真看下去,她整個人都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她完全沒有想到林有成所寫的《狩獵》居然會是這樣的故事。
林有成看見謝舒華看稿子,也沒有打擾,尤其是注意到謝舒華的眉頭緊皺,似乎都有些不一樣了,他很清楚《狩獵》這個故事究竟有多大的沖擊力。
沒錯,就是沖擊力。
林有成所寫的這個故事,也就是另一個時空的電影《狩獵》,導演托馬斯·溫特伯格是接到一個丹麥的精神病醫生拜訪了他并交給他一袋資料,囑托他將當中的故事拍成電影,但那時導演將其束之高閣。直到十年以后,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重拾那位醫生留下的文件,讀完以后感到非常震驚,才將其拍成電影。
原版電影講述了四十多歲離婚失業后的盧卡斯,為重振生活,找到了新工作和女友,也準備修復與青春期兒子馬庫斯的關系,然而,圣誕前夜,關于他的流言在小鎮迅速擴散,引發恐慌,盧卡斯為挽回名譽反抗傳聞的故事。
后面這部電影入圍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讓男主角麥斯·米科爾森拿到了戛納影帝,并且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和金球獎最佳外語片提名。
其實整個故事也就是講述剛剛和妻子離婚的盧卡斯在一家托兒所工作,心地善良個性溫和的他很快就受到了同事和孩子們的喜愛,其中,一個名叫卡拉的早熟女孩對盧卡斯尤為的親近。面對女孩幼稚而單純的示好,盧卡斯只能婉轉的拒絕,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舉動將他的生活推向了風口浪尖。卡拉報復性的謊言讓男主角盧卡斯背負起了特別傷害女童的罪名,一時間,這個好好先生成為了整個小鎮排擠和壓迫的對象。好友的憤怒,前妻的不信任,愛犬的死亡和陌生人的惡意讓盧卡斯幾近崩潰,而當小小的卡拉吐露真相之后,惡意卻并沒有隨著盧卡斯的重獲清白而劃下句點。
整個故事看似簡單,但卻一點都不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危險和敏感。
一如當初林有成在《朗讀者》里面所寫的一個少年和一個中年婦女的愛情,現在林有成所寫的這部《狩獵》也是更加危險的作品。
林有成寫這這個故事,自然也會要根據原版而進行本土化的改編,但實際上這個壓抑的故事看似簡單,但實際上卻是十分殘酷。
謝舒華現在就是這樣的感受,她真的感受到寒冷徹骨,明明是不溫不火的敘事和冷靜理智的文字卻醞釀了近乎絕望的壓抑、狂躁與寒冷,整個故事就像是燕京的冬天一樣寒冷,不,應該說比冬天還要冷。
這種冷是在顫栗中毫不留情的在人性與社會道德劃上深入骨頭的一刀。
謝舒華看到一半,心情很是壓抑,放下了手中的稿子,怔怔地抬起頭望著林有成,說道:“有成,你這個故事——”
“太狠了!”
她看這篇稿子都感到了很難受,里面醞釀的一種冷而近乎絕望的氛圍讓整個故事的情節張力飽滿,郁結到近乎暴戾的怨氣都似乎充斥胸腔,她真的有感到發自內心的壓抑。
她腦子里已經反復在想一個問題,占據道德的制高點獵殺他者,手上那么也就沾染了鮮血。
雖然謝舒華覺得故事太狠了,讓她整個人都感受很不好,但是謝舒華喝了一杯茶水之后,又繼續看了下去。
林有成聽見謝舒華這話,他自然很清楚《狩獵》這個故事究竟有多冷酷。
雖然都說是三人成虎,但其實這個故事不僅僅是一個三人成虎的故事,這里面最具殺傷力的還是孩子,明明是單純的孩子在這個故事里面卻游離于天使與惡魔之間的設置,讓這個三人成虎的故事變得更加深刻和讓人不寒而栗。
要知道孩子的話往往是純真而無意的,但是這種無意的“孩子話”要是沾上社會道德禁區,并被誤解,那純真便可以變成劇毒的毒藥。
現在《狩獵》就是這樣一個劇毒的毒藥,故事里面主人公就是一個不幸中毒的人,孩子自然可以不為自己的話負責,短淺的人生閱歷讓他們在社會的地位中一無所有,孩子算社會中的特殊的弱勢群體,他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不成熟,保護自我的能力薄弱,所以一旦發生疑似傷害孩子的事,社會群體總是會毫無保留的站在孩子的這一端而群起攻之,但是當這種社會性的毫無保留被曲解和誤用的時候,孩子就由天使變成了魔鬼,孩子尚未健全的人格和辨識力讓社會常規、合理的解決途徑在此無路可通,于是他們的話往往帶來巨大的破壞性,
而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社會中的一席之地近乎可以是他們的全部,當這些被毀滅時,就意味著個人的社會性被抹掉,對于一個有理智成年人來說,這是一種變相的謀殺。
這也是為什么這個故事會被名為“狩獵”。
因為故事的男主角就是社會群體森林中那只被追獵的麋鹿,毫無防備,甚至心懷感激的袒露在黑暗森林之中,無數躲在暗中的獵人可以中傷他,而最后那驚人心魄的一槍,既可以視為惡意的中傷,也可視為善意的警告。無法忽略孩子作為導火索在事件中起的惡劣作用,但是最可惡的并不是孩子,而是那群虛偽的,帶有偏見的,先入為主的,自封衛道士的傲慢成年人們,最后的一槍所有的幻想和美好愿景都打了個粉碎。
林有成很清楚這一點。
當然,這也是《狩獵》這個故事的精彩之處。
林有成之所以打算寫這個故事,一來也是因為這個故事相當經典,二來其實也不單單是打算發表,也有想著改編寫成劇本,賣給好萊塢。
雖然說國內對于《狩獵》這部拍成電影可能會很敏感,但是漂亮國好萊塢那邊卻不一樣,尤其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本身就很精彩,除了對影視公司及導演很有吸引力,對于那些想要挑戰演技,拿獎的男演員也絕對是不容錯過的好劇本。
說來,原版《狩獵》電影的男主角也是和《活著》電影的男主角一樣,都是拿了戛納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
其實林有成這邊在作品研討會之后,也有在想新的作品,在想到余樺的那部《活著》的悲劇故事之后,也想到《狩獵》這個悲劇。
在林有成看來,《狩獵》其實同樣也是一個悲劇,又或者說是一部虐片,沒有血漿暴力,而是虐心的虐,整個故事里面的人物遭遇都讓人有一種心口被擊中的猛烈震撼。
這個悲劇完全不同于《活著》。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這篇同樣適合拍成電影,好萊塢的影視公司想要沖獎,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劇本。
雖然說原版的《狩獵》電影只是入圍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提名,但是這樣的獎項本就需要公關以及背后的角力,現在林有成在這個時候給出《狩獵》這樣的電影劇本,好萊塢的影視公司只要好好拍,未必拿不了奧斯卡獎項,而且可能還不止一項獎。
至于好萊塢的公司沒有看上《狩獵》這個本子,林有成倒是沒有想過,畢竟現在好萊塢想要找他合作的影視公司和制片人真的非常多,他并不認為會有人拒絕這個故事,尤其是這個故事還是他林有成所寫的。
這個故事一點也不弱于前面的故事,尤其是這個本子拍攝起來的成本并不高,這毫無疑問會更加吸引那些影視公司。
小成本的沖獎本子可是相當難得,林有成覺得但凡有眼光的制片人都不可能會錯過這樣的一個本子。
甚至在林有成看來,如果漂亮國那邊開的價格沒有讓他滿意,他也不一定會賣掉,畢竟發表之后,版權自然也就在他手里,他又不急著拍成電影。
謝舒華望著林有成,心中依舊很受沖擊,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此刻復雜的感受,她只覺得看到最后,心中郁結已久的戾氣被最后突然而來的槍聲驚嚇凍結成了冰塊,一股徹骨的寒意彌漫全身。
謝舒華放下手中的稿子,直直地望著林有成,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內心很是復雜,她的手甚至都在微微發抖,身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雖然說謝舒華也知道《狩獵》的故事題材并不鮮見,可以說是傳統的好人蒙冤,但她還是被這個故事給沖擊到了,《狩獵》的解決之道并不是道德感化之類的空談。準確來說,看不見的道德在這個故事里充當了幫兇。人們常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真相是多數人壓倒少數人,現在林有成的這部《狩獵》反其意而行,群眾的眼睛也有可能是沾滿牛糞狗屎。所謂真相是幼兒園大媽想象出來的惡心畫面,是昔日朋友的不容分說,無關路人的拳腳相加。
“有成,你這個故事…”
謝舒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明明是很簡單的故事,但是在林有成筆下卻是沖擊力十足,雖然都說人生真的很殘酷,善良的人會受欺負,但是這樣的欺負未免也太沉重了。
故事里面的男主角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他就像一顆荒野中的樹,孤獨而又無法逃避任何來自天空的擊打,因為他連感知仇恨和積怨的權利都已喪失。
謝舒華難以想象,林有成居然會寫這樣一個故事,而且還是以平靜的文字講述一個善良的男人如何被圍剿的故事,她想找一個契機,以緩解在故事中感知的心理沖擊,但是林有成這個故事里面的文字顯然沒有給這樣的機會,從頭到尾都在幾近崩潰的生理邊緣,冷,寒冷,輕蔑溫怒甚至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凜冽至此。
這就是現實,每個人都言之鑿鑿,休想擺脫這個被圍剿被獵殺的局。人的情感認知天然地伴隨著個人偏見,各自的利益和立場不動聲色地滲透進去,當情緒戰勝理智,沒有什么所謂的真相和節制,人心中的桿子就是真理,沒有人還理會那些迷失和歪曲。
這也就是很多情況下,真相是什么對圍觀者并不重要,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支點,讓自己站在虛妄的道德制高點上,得意一時是一時,反正過幾天他們就會遺忘,任由真相被新的獵奇淹沒。
謝舒華真的腦子里一直在想林有成所寫的這個故事,心情十分復雜。
林有成看謝舒華的神情,也就知道謝舒華是真的被這個故事沖擊到了,不禁自己說道:“這個故事很危險。”
危險?
謝舒華愣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的確如林有成所說,這個故事真的很危險,也說道:“不知道《人民文學》雜志社會不會收你這篇稿子。”
林有成聽見謝舒華這話,不禁笑了,說道:“要是《人民文學》真的不收,不是還有別的雜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