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的笑容很親切。先前那種咄咄逼人、睥睨眾生的感覺,好像也隨戰甲一起消失了。
除此之外,泉邊物什都還在原來位置,只是草木有些狼藉;他下意識往谷外看去,人員往來、軍務繁忙,一切如故。
就好像先前的旋風黑霧沒發生過。
“這是怎么回事?”搬走了天神印記,兄長就有這么大反應?
“無妨。拿掉印記之后,靈臺終于清澄無礙。”這一輪神念暴漲被壓抑已久,一時找個宣泄口罷了。
他立下鴻愿之后,道心本就堅定。來自天神的壓制被挪走后,這片識海才真正叫作海闊憑魚躍。
此時的賀靈川神光內蘊,就像寶劍入鞘。
“申王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我眼下最需要之物。”
他原本是奈落天內定的皮囊,借助大方壺的力量才將奈落天分身騙下來困住,用卡BUG的方式暫時堵住了奈落天的神降通道。
但這一層隱患始終存在,并沒有消失。當今世界變化太快,如果哪一天法則改變,指不定他又有新的麻煩。
抹去天神印記的方法只有兩種:
要么,是種下印記的天神自己主動收回;
要么,是皮囊的力量強大到凌駕于天神之上,或者至少可以分庭抗禮,這印記就再也困不住他。
現在奈落天主動收回了賀靈川識海里的印記,祛除了他的隱患,就是最有誠意的示好,遠勝任何金銀珠寶和盟約。
當然,奈落天肯這么做的前提,是賀靈川自身的日益強大。
祂能控制鳶國邊隆太守的紈绔兒子,祂能控制一統閃金平原、結束千年紛爭的九幽大帝嗎?
雞籠困不住猛虎,束縛和限制都是相對于力量強弱而言。
之所以說,這件禮物是賀靈川“眼下”所需,就是因為他的力量增長太快,又具備無限可能,或許有一天能夠自行破印。
正因有此預見,奈落天還不如現在就主動收印,把這行為當作一份有誠意的禮物、一次強有力的籌碼。
賀靈川心瀾起伏的同時,也有些佩服奈落天了。
這廝說放手就放手,該交易就交易,比起其他正神要務實得多。
這廂賀越明白了,幾乎和董銳異口同聲:“恭喜恭喜!”
鬼猿也朝他咧了咧嘴。
賀靈川笑納,拿起賀淳華的信接著往下看。
信里的內容除了花團錦簇的文章之外,還額外提到周邊的系列小國。申國愿意牽頭組織一個遠海團隊,在閃金和以申國為首的多國之間,建起友誼商貿的橋梁。
翻譯成大白話,申國不僅自己跟閃金做生意,還要扯著身后一堆小國也跟閃金往來。
這個順水人情,申國不做白不做。但是九幽大帝看了一定歡喜,蒼晏國剛剛成立不久,正要尋求與世界的溝通。
“好,好極!”賀靈川果然大悅,當場就在賀越拿出來的契約文書上簽字蓋章。
從此,申國與蒼晏就正式建交,互通往來。
這趟遠行的公差完成了一大半,賀越還有些躑躅。
賀靈川看出了他的猶豫:“怎么?但說無妨。”
“我…申王后也備下一些禮物,想贈與九幽大帝。”
“哦?”應夫人準備的?不對,應該稱呼應王后了。
賀靈川表現得興致勃勃,賀越就放心了,又取出一只錦盒呈上。
這盒子里的東西很樸實,一青一白兩個小罐子,一件小衣裳。
賀靈川打開一個罐子,就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青檀香,還帶有一點點薄荷的提神醒腦,這是賀家在黑水城最常用的薰香。
另一個罐子裝著一塊塊棕紅色的軟糖膏,一開蓋就有點酸香飄出來。
“酸棗膏。”這是應王后最拿手的小糖點,從前賀家兄弟飯后總喜歡去櫥柜里偷摸兩塊來吃,酸酸甜甜,消食解膩。
賀靈川放下這個罐子,兩指挑起那件淡黃色的小衣服:“這是?”
衣裳太小了,料子很柔滑,像是給不滿周歲的嬰幼穿的;雖然保存完好,但賀靈川能看出,它有一點年頭了。
“申王后說,這是大帝幼時的衣裳,是在出生前就已經做好的。”賀越是在復述母親的話,一字不差。
他不太明白母親送這件衣裳的用意,但這三樣禮物都經父親過目點頭。
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經做好?賀靈川眉間一動,那么縫制這件衣裳的人就不是應夫人,而是他這原身的生母鹿筱蕓!
除了那面玉佩,這件小衣裳大概就是親生母親唯一留給“賀靈川”的遺物了。
應王后拿它出來物歸原主,也是澄清這一段塵緣。
賀靈川上一次離開鳶國,已經跟賀淳華撕破臉也攤明牌,這所謂“父子關系”比路人還不如。今回賀淳華著意與蒼晏國建交,知道賀靈川不喜他本人,因此賀信公文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只字不提父子關系,甚至沒敢露出一丁點親近之意。
但他派出了賀越。
應王后送來的禮物還都是家常物事,賀靈川一看就會睹物思舊。
這是什么意思呢?
我賀淳華對不起你、得罪過你,但賀越沒有,他依舊是你的好弟弟,應夫人也沒虧待過你。
賀靈川微微一哂,真不愧是賀淳華,這示好和親近的尺度拿捏得剛剛好,讓他即便心頭不爽也掀不出怒火。
這一波套近乎,套得含蓄又不失體統。
他輕輕嘆了口氣,問賀越:“申王后還好么?”
“好得很。”賀越不假思索,“整日在后宮忙進忙出,不是弄孫就是訓人,竟然還胖了幾斤。”
一連幾句說完,他才覺得這話顯得太過親近,趕緊找補:“大帝,我…”
賀靈川打斷他:“你呢,過得如何?”
賀越嚯然抬頭,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九幽大帝問申王后,還能說是禮節性過問,但直接問他本人,那就是兄弟之間的寒暄!
他有一點語無倫次:“好、好得很。我…”
賀靈川先轉身,去罐子里拿一塊酸棗膏吃,然后才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都當爹的人了,還這么不沉穩。”